第八十一章、寒冬臘月(一)
天黑得很快,外邊仍下著雨,滴滴答答的,伴著一陣比一陣細的蛩聲,格外凄涼。
守禮與張晟對臉而坐,探討了一個多時辰的學問,忽聽食堂那邊傳來急促的篩鑼聲,不由相視一笑,然后,紛紛撂下經(jīng)書,扶案而起,舉步向門口方向走去。
打開房門,迎面吹來一股西風,凍得人打哆嗦。
守禮搓著雙肩,見院里風雨蕭蕭,肅殺之氣侵襲著榆樹、桑樹,吹落滿地黃葉堆積,不禁訝異道:“這雨下起來沒完了,都半天了,居然還沒停!”說著望向張晟。
張晟毫不奇怪,只是目光凝滯,啟唇道:“一番風雨一番涼,怕是要變天了!”
守禮心下贊同,點了點頭,見其他人撐著傘經(jīng)過面前,恍然道:“你等等我,我去拿兩把傘,下著雨,淋濕了衣裳是小,別著涼了!”說著,惶惶跑進屋里。
張晟轉身,見守禮背影幻成一條線,不禁欣慰。
須臾,守禮飛奔出來,從懷里夾著的兩把傘中選出較新的遞給張晟。張晟目光敏銳,稍微猶豫了一下,才拿手接了,慢慢撐開。守禮心中竊喜,也撐開雨傘。
下了臺階,兩人且走且談,不覺出了廡房。
這時,有一穿緋色官服的中年黃門匆忙穿過樹林,身后跟著個狗頭鼠腦的隨從。
張晟隔著花障,遠遠瞧見,覺著似曾相識,不禁稱奇。
守禮聽他嘖嘖,好奇道:“怎么了,你認識他?”
張晟回憶著,開口道:“曾有過一面之識,他是內侍省的郭供奉,隸屬于楊都知管轄,緣何會來這呢?”
“許是公務吧!”守禮猜道。
張晟搖了搖頭,心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剛想說,又覺得無憑無據(jù),索性閉了嘴。
守禮看他欲言又止,也不敢問,便默默陪著走路。
另一頭,郭供奉面色焦急,健步如飛,后頭跟著的隨從心有戚戚,便偷覷了一眼急如星火的上司,猶豫道:“師傅,我覺著此事還等從頭規(guī)劃,不能操之過急!”
“你懂什么?肥豬拱門,萬萬沒有不收的道理。何況,此事于我有利而無害,我為何不做這順水人情?最不濟,吃余押班一碗閉門羹,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郭供奉說著,心里也沒了底,愀然道:“這當口,不興說喪氣話,等下,你不用進去了,免得他顧忌!”
“誒!”
隨從趕忙答應。
過了菊圃,便至余押班的安濟院,郭供奉見到了目的地,趕緊丟了個眼色給隨從,目示他去叩門。隨從眼明心亮,三步并兩步走到門前,抓起獸環(huán),小心叩門。
“來了!來了!”
門里有人連聲回應。
隨從聽見,心里有數(shù),連忙轉過臉來,拿請示的目光望了望郭供奉,卻見他一言不發(fā),頭也不抬,只自顧自整了整被風吹亂的衣襟,然后定定看向黑漆漆的院門。
門軋軋打開了,里面走出一倭瓜臉黃門,拱手作揖,道:“敢問兩位有何貴干?”
郭供奉聽問,心中不悅,微微皺了皺眉。
隨從瞥見,馬上橫眉立目道:“這是郭供奉,你不認識?”
倭瓜臉黃門聽了,心中恐慌,趕忙低首下心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請供奉莫怪!”
“我尋余押班有要事,他人在嗎?”郭供奉簡潔道。
倭瓜臉黃門道:“在,在,剛用完飯,這會子在批閱公文,容小人帶供奉進去!”說著,敞開院門。
郭供奉眉毛一挑,緊躦了幾步,大方跨過門檻。
隨從緊隨其后,進了院,只見秋海棠開到荼蘼,樹下幾叢菊花卷著葉,看著無精打采的,便收了目光,沿平整的鵝卵石路一路進了畫廊,然后,隨郭供奉鵠立。
“供奉稍候,容小人進去通稟!”
倭瓜臉黃門簡短說了,即刻推門而入,留下一道消瘦的背影。
郭供奉側目而視,不禁嗤笑。
倏忽,倭瓜臉黃門進而復出,笑嘻嘻道:“押班吩咐,即刻請供奉進去相見!”說著,彎腰曲背,擺了個請的手勢。
郭供奉雙眉一顰,曳步進去。
隨從乖覺地留在門外,倭瓜臉黃門也退出房間,順手帶上了門,俯頭低眉站著。
屋里,郭供奉且走且看,只見房間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陳設很低奢,一應木質家具,材質都屬上乘,或雕獸,或鐫花,十分精致,余押班此時就坐在青紗帳后的羅漢床上,靠著櫻木鏤花炕幾,曲肱而枕,把注意力放在眼門前的公文。
“老哥哥如今越發(fā)忙了,連見故人的時間都沒了!”郭供奉呵呵笑著,眼角擠出皺紋。
余押班也笑道:“我念著咱們是熟人,便不在意這些小節(jié),不想你這夯貨如此見外,枉費我真心待你!”說罷,見郭供奉欲張口分辯,又改口道:“行了,多日不見,與你開個玩笑,你倒當真了!哎呀,別傻乎乎站著了,趕緊來對面坐吧!”
郭供奉聽了,連忙過去坐下,然后,悄悄打量了余押班一會,客氣道:“老哥哥自從接手秘府,是不是太費力勞心?我瞧你比原來瘦了一圈,想是最近累著了!”
“畢竟剛剛接手,諸事叢雜,還不摸頭。”余押班云淡風輕說著,轉而笑道:“好在幾位典正還算盡心,群策群力,也不需我花費多少心神,只從大處著眼就是!”
“還不是老哥哥御下有方?若換了我,只怕要被底下耍得團團轉!”郭供奉奉承道。
余押班聽了,敷衍一笑,抬頭望向對面,見郭供奉似乎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話要說,便直接道:“行了,別轉彎抹角了,我瞧你不太對勁,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郭供奉尷尬一笑,刻意放低姿態(tài),道:“還得是你,我這還沒張口,你就猜著了!”
“我這又不是廟宇,天天有人進香,你這不請自來,準保是有事了!”余押班自嘲地說,“得了,咱們都老相識了,有什么事,只管說罷,我答不答應,那是后話!”
郭供奉撥動心里的算盤,笑道:“那我就實說了。”說罷,蠻不好意思地脧了余押班一眼,繼續(xù)道:“聽楊都知說,今年內侍省銓敘的差事交給您主持了,是也不是?”
余押班聽了,心里已有幾分明白,笑道:“我也鬧不清,陛下的旨意還沒下來呢!”
郭供奉見他態(tài)度曖昧,捺不住心里焦急,哎呦一聲,道:“你和我繞什么彎子,連楊都知都親口說了,還不是十拿九準嗎?我看你是故意拿喬,怕我有求于你吧!”
“你現(xiàn)在不就在求我嗎?”余押班詰問。
郭供奉嗐了一聲,道:“敢情你拿我取樂呀!”
“行了,有事說事吧!”余押班淡淡道。
郭供奉目光微動,看他態(tài)度不冷不熱的,想著還有機會,便悄聲道:“月初,有幾個懷才不遇的后生到處托關系,求到我頭上,求我拉他們一把,幫他們今年的銓敘評優(yōu)。我想著,這是見不了光的事,當時就沒敢答應,隔天,我再派人去打聽,誰想,那幾個倒都有些才干,只因上面有資歷老的壓著,所以一直錐處囊中,不曾嶄露頭角。”
“此事風險太大,你一定收了不少好處吧!”余押班揣測著,眼底劃過一絲不甘。
“好處嘛,自然是有,不過,我身處此位,什么金銀財寶沒見過,那點子銀錢,還入不了我的眼,我看中的是他們的忠心和才干,成全他們,也是成全自己!”
余押班聽了,面犯憂愁道:“咱們這樣勾結,玩弄權術,只怕楊都知不會熟視無睹啊!”
“哎呀,你過慮了,這選誰、不選誰,誰好、誰不好,還不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嗎?”郭供奉放誕地笑了,“再不濟,你親自見見那幾個人,若你實在覺得不行,那我便收手,沒得搭上咋倆的名聲,到最后,打不了狐貍,反惹一身騷!”
余押班翻了個白眼,搖頭道:“行了吧,你哪里搭進來了?明明是打著我的幌子,為你招兵買馬,真是可憐了我,忙前忙后一場,到最后,又為誰做了嫁衣?”
“瞧你這話說的,我還能虧待了你?”郭供奉笑呵呵道。
余押班抿唇一笑,已是心照不宣。
突然,外門開了,有一面相成熟的黃門端著托盤走進來,笑道:“剛出鍋的川貝燉雪梨,還熱乎著,最滋陰潤肺不過,押班可得嘗嘗!”正說著,看見郭供奉目不轉睛盯著他,便又笑道:“供奉趕上了呢,要不要小人也給供奉盛一碗?”
“還是你們押班會享受,曉得秋冬進補,我便不懂這養(yǎng)生之道!”郭供奉脫口道。
余押班微微搖頭,道:“不過為止咳罷了,又不是什么卻病延年的靈丹妙藥,你若是想喝,只管告訴我,我立馬吩咐沛兒去盛,還能慢待你不成?”正說著,見下屬畢恭畢敬送上川貝雪梨湯,便隨手接了,暫時擺在眼前,轉而望向郭供奉。
郭供奉被看得不自在,笑道:“時辰不早了,我便不叨光了,改日閑了再來嘗嘗!”說著,款款站起來,理了理衣袖,彬彬有禮向著余押班的方向拱了拱手。
余押班出于禮貌,起來相送。
郭供奉不好意思,趕忙勸步,然后滿臉堆笑出了房間,領著隨從,一溜煙去了。
沛兒長舒了一口氣,回頭道:“押班,您當真要答應他?”
余押班吸了口溫熱的梨湯,抬眼道:“你這偷聽壁腳的毛病不好,盡快改了!”說著,見沛兒噘起嘴,很不開心,余押班想了想,吐露道:“如今的內侍省啊,各種勢力摻雜,雖然還以楊都知為尊,但底下誰也不服誰,我雖位列押班,代行副都知之職,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同階的馬押班背靠司馬家這棵大樹,不容小覷,再底下杜、劉、郭三位供奉,杜、劉二位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似乎無意投靠我,只有這郭供奉露了點意思,此番,我賣他個面子,好教他嘗到甜頭,以后更加效忠于我,與我而言,惠而不費罷了,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沛兒聽了前因后果,不禁心服口服,連忙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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