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中秋夜宴(三)
守禮肅然跪在案邊,每見九殿下放下酒杯,便巴巴湊過去,往酒杯添些瓊漿玉液。
及至酒過三巡,席間再度輕歌曼舞。守禮乘隙脧了一眼,奇光異彩,奪人眼目,樂師們鼓瑟吹笙,彈琴擊筑,奏出和諧而優(yōu)美的旋律,八位舞姬合著節(jié)拍,揚首睢舞,時而湊攏,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時而分離,前俯后仰,舞態(tài)蹁躚。
席間賓客要么是得寵嬪妃,要么是官居顯要,往年參加過無數(shù)宴會,早看厭了這種一板一眼的舞蹈,于是便有摓衣淺帶的官員諂笑著敬酒,向天子稱功頌德,什么誕敷德教,橫于四海,什么光宅寰宇,永綏黎元,什么德流九土,行格四表,自口中泉涌而出。
守禮學(xué)淺,聽不太懂,只埋頭為九殿下注酒,卻聽他用鄙夷的語氣道:“阿諛逢迎!”
側(cè)席的十殿下隱約聽見了,趕忙湊了過來,笑道:“九哥酒量大,怎么今夜只飲了幾杯?”
九殿下敷衍一笑,端起酒杯,笑著應(yīng)酬。
堂上,太后夾了塊里脊,凝目看了看,覺著有點油膩,便皺了皺眉,重新放回盤子。天子正大快朵頤,瞥見太后不染葷腥,不禁出聲關(guān)心:“母后最近在持齋?”
太后和藹一笑,道:“皇帝有心。孤年紀(jì)大了,克化不動葷腥,前兒午膳倒吃了一回,可到了晚上就不行了,肚里難受得緊,連夜召了御醫(yī),服下兩劑理氣和胃的湯藥才舒坦些!”
“母后不適,朕怎不知?”天子目露關(guān)切道。
許皇后聽得清楚,趕忙離開座位,欠身請罪:“全賴臣妾自作主張,想陛下日理萬機,案牘勞形,當(dāng)夜既在淑妃妹妹處歇下了,便不好多攪擾,故而只帶了貴妃陪侍!”
此言一出,天子連忙望向許皇后,假意責(zé)怪,太后心中了然,趕緊道:“陛下莫怪皇后,孤不過是飲食油膩、廩于腸胃而已,其實無大礙,休息一夜就安好了,倒是皇后,一向身子骨弱的,前夜在我床畔衣不解帶守了一夜,早起眼圈都青了!”
天子聞言動容,趕緊上前扶起許皇后,褒獎道:“皇后拳拳孝心,堪稱天下閫范!”
許皇后欣然一笑,半抬起頭顱,溫聲道:“若論孝心,貴妃不遑多讓,嬪妃們前夜也要隨臣妾去侍奉,可臣妾愚見,想著母后身子不爽快,留太多人跟前伺候,未免吵鬧了些,萬一惹母后煩心,反而不好了,所以遣散諸人,只帶了貴妃前去侍奉。”
話音剛落,郭貴妃便離開座位,施施然跪下行禮,拿腔拿調(diào)道:“嬪妾只是陪侍,論辛苦,還數(shù)皇后娘娘!”
“皇后自然辛苦,可愛妃又何嘗不是呢?”天子神態(tài)凝重,疏離語氣中多了幾分贊賞,“聽皇后說,你如今協(xié)理后宮,事無巨細,鞠躬盡瘁,朕聽了甚為心疼!”
郭貴妃美目流盼,感動得掩了鼻翼,柔聲道:“臣妾蒲柳之姿,蒙陛下和皇后厚愛,不光誕育子嗣,為內(nèi)廷效力,母家又任中樞,為廟堂謀劃,臣妾無任感激!”
“愛妃忠孝滿門,朕焉不知?”天子感慨道。
郭貴妃拿香云紗帕子捂住嘴,盈盈雙目內(nèi)渦滿淚光,慢慢扭轉(zhuǎn)身子,眺望天子威儀。
旁邊坐著的德妃滿眼不屑,悶悶端起酒杯,正準(zhǔn)備一飲而下,不防玉手不穩(wěn),只聽咣當(dāng)一聲,金杯落地,杯中美酒哩哩啦啦灑了一地,蔓延至德妃華麗裙角。
隨行宮女眼尖手溜,趕緊膝行上去擦拭,德妃嫌宮女手腳不利落,口中噥噥抱怨。
正巧天子看見了,忙道:“德妃醉了嗎?”
“沒啊!”德妃脫口而出,抬頭見自己成了焦點,趕緊又裝出柔順謙卑的模樣,嬌聲道:“臣妾方才聽貴妃陳情,不禁聯(lián)想到自身,一時感同身受,便落了酒杯!”
天子滿眼不解,許皇后從旁笑道:“德妃克己復(fù)禮,司馬尚書沙場驍勇,也是滿門忠孝啊!”
德妃聽了,垂首不語。
天子恍然大悟,笑道:“嗯,司馬愛卿和郭愛卿都是國之棟梁,一文一武,協(xié)治天下,朕得了這左膀右臂,文能附眾,武能威敵,文武相合,實乃我大周之福啊!”
“是啊,文武和睦,才能內(nèi)絕隱患、外御強敵,臣妾愚鈍,尚且知道遵從陛下意志,那起子諫議大夫又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韙,使大周陷入內(nèi)憂外患的困境?”德妃言辭激切。
這是隱射時政。天子聽了,怫然不悅,許皇后見狀不好,馬上提點道:“德妃,今日宮宴,只敘天倫之樂,不談國家大事,咱們婦人還是以柔順為美,少插手政事!”
德妃咬了咬唇,心有不甘,道:“是!”
這時,太后不耐煩地挪了挪身子,語氣淡漠,“孤聽說司馬尚書次子司馬煜已領(lǐng)兵?”
“是,去年升了胡騎校尉,年初才調(diào)離關(guān)內(nèi)道軍營,現(xiàn)在河北道節(jié)度使陳敬軒軍中效命!”德妃聲音婉轉(zhuǎn),一雙秋眸目不轉(zhuǎn)睛望向雍容華貴的太后,希冀她出面過問。
太后滿臉恝然,一笑置之:“嗯,孤前年曾在上林苑見過他一次,瞧著是個有上進心的,沒辜負司馬尚書教誨,只怕在玉門關(guān)外歷練幾年,假以時日,便能接司馬尚書重任,讓司馬尚書歇歇肩了!”
司馬尚書聞言,趕緊出列,跪下謝恩。
郭貴妃冷冷一笑,忍不住譏諷道:“可不是出息了嗎?風(fēng)聞司馬將軍練士歷兵之余,還有閑情逸致打獵,手下兵卒狐假虎威,更是囂張,不顧當(dāng)?shù)剞r(nóng)夫阻攔,踐踏良田百余畝,氣得農(nóng)夫發(fā)病身亡,幽州司馬深感不安,連夜上疏,密告中樞。”
“齊東野語罷了,明明煜兒派人追擊匪寇,怎有人顛倒黑白?”德妃呶呶爭辯。
“行了,將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國家,何況,若放任匪患不治,只怕當(dāng)?shù)孛癖姼茌倍尽!碧熳由駪B(tài)寧和,擲地有聲,“但司馬烶約束不明,申令不熟,也是為將者大忌,就罰他俸祿一年,讓他安撫民眾,朕再下旨申斥,勒其脩身絜行。”
“陛下圣明!”德妃肅容跪拜。
東側(cè)席的司馬尚書也急匆匆出列,頂禮膜拜,感激道:“天恩浩蕩,微臣無以為報。”
天子目光平視,殿中所有人的音容笑貌盡收眼底,不禁吁了口氣,道:“平身吧,今日母后壽宴,不要再為瑣碎掃了母后興致。”話音剛落,見德妃和司馬尚書雙雙起來,天子便扭過頭來,喚道:“楊德全,排的曲目演完了嗎?瞧著不盡興啊!”
楊都知剛到御前,聽了此話,惶恐地跪在地上,道:“稟陛下,還有一出‘猴子獻桃’,挺熱鬧的!”
“傳吧!”天子淡淡道。
楊都知領(lǐng)命下來,跑出正殿,然后,著急忙慌喚了徒弟到跟前,噥噥耳語了一番。
須臾,緊鑼密鼓,兩隊毛猴打扮的孩童從殿門魚貫而入,翻著筋斗,抓耳撓腮,活靈活現(xiàn),又有幾只瘦猴抬著竹橋,橋上架著籮筐,籮筐內(nèi)堆滿了紅艷艷的蟠桃,霎時,毛猴們一擁而上,哄搶蟠桃,搶到了便翻著后空翻離開,然后身子回正,雙腳穩(wěn)穩(wěn)落地,撲通跪下向壽星磕頭,然后騰空一躍,將蟠桃扔得老高。
眾人矚目,只見猴子們尾巴倒垂,拿大頂接住了蟠桃,然后縱身欹側(cè),蟠桃滴溜溜滑到腳尖。這一招,不足為奇,奇的是猴子們突然發(fā)力,將腳掌上的蟠桃踢入籮筐,流星亂飛一般,然后,等眾人緩過神來,竟發(fā)現(xiàn)蟠桃堆疊得整整齊齊。
“好!”
天子忍不住鼓掌喝彩。
眾人側(cè)目,見天子異常開心,紛紛夸贊,喜得猴子們搔首弄姿,戀戀不舍出了正殿。
守禮意猶未盡,忘了添酒,正巧后面的紅衣大夫過來敬酒,九殿下端了酒杯,發(fā)覺杯中空空,趕緊使了個眼色給守禮,可守禮六神無主的,顯然還沉迷在猴子戲內(nèi)。
九殿下抿了抿唇,又喚幾遍,守禮終于回過神來,趕緊道歉,然后抓了酒壺斟酒。金樽瀲滟,沁人心脾,聞著便是窖藏美酒。守禮倒了一半,沒聽見九殿下喊停,便又斟了兩分。
“舅舅!”九殿下沖著紅衣大夫喊道。
紅衣大夫愣了一下,舉杯還禮,然后關(guān)心道:“數(shù)月未見殿下,殿下似乎又長高了!”
九殿下緘默一笑。
“娘娘最近可還稱心如意?”紅衣大夫聲音柔和道,“聽內(nèi)子說,娘娘又犯了病根?”
“母妃這陳年痼疾,一進深秋,便不安適!”九殿下說著,面帶憂愁,“御藥院那群御醫(yī)也是無用,對外稱懸壺濟世,妙手回春,卻連母妃這病都無法根治!”
“御醫(yī)久處宮帷,所見所識,無不高于殿下,殿下不通醫(yī)理,還是要稍安勿躁!”紅衣大夫慢慢說著,忽然又話鋒一轉(zhuǎn)道:“對了,殿下如今在泮宮學(xué)到《孝經(jīng)》了嗎?”
九殿下窘道:“日前才學(xué)了第一章‘開宗明義’。”
“此篇開門見山,講為人子孝之始終,殿下要在課業(yè)多費心,如此,娘娘才安心。”
九殿下諾諾連聲,轉(zhuǎn)眼見舞歇歌沈,便拱手作揖,端著酒杯又回席,觀賞表演。
爾時,有幾個俳優(yōu)登門入室,守禮一眼看去,見他們穿著樸素,與席間格格不入,不由留心。
原來俳優(yōu)們演的家常戲,一位寡母含辛茹苦養(yǎng)大了仨兒子,又忙前忙后為兒子們張羅了婚事,不想仨兒媳性格天差地別,大兒媳色厲內(nèi)荏,二兒媳忠厚老實,三兒媳刁鉆伶俐,故事便圍繞婆媳矛盾展開,中間穿插一些啼笑皆非的情節(jié),通俗易懂,惹得太后和眾嬪妃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太后嘆道:“唉,多子多女多冤牽,少子少女成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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