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上房門，小屋又變得光線暗弱，守禮鼻子一吸，馬上聞到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這應(yīng)該是蠶室無窗，屋里空氣不流通所致，不然，過了這幾天，味道早吹淡了。
    “唉......”
    身處暗室，整日不見光，連人心也一并暗了。守禮懊喪地嘆了嘆氣，挨著墻壁，抱膝蹲下。
    細(xì)思最近，守禮覺著光陰迅速，日子過得渾噩，眼下寂靜，卻不得不盤算盤算今后了。
    思來想去，毫無頭緒，守禮不免有些悲哀，想他不過一牽線木偶，生死去留，根本不由自主。
    這人一旦想開了，倒不傷腦筋了，反正塌天大事一覺休，守禮干脆倒進(jìn)草甸睡大覺。
    到了后日，天將破曉，王小刀和他徒弟便連吼帶拽，催促大家起床。有幾個小孩愛磨蹭，故意延擱，落了王小刀好一通罵，罵完還不解氣，一把摜到地上，任他們哭鬧。
    守禮耳朵靈，一聽動靜，手忙腳亂收拾了，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靠著墻壁，等候王小刀的降臨。
    門‘砰’一聲踢開了。王小刀吊眼一抬，見守禮乖覺得很，二話不說，轉(zhuǎn)去其他房間催逼。
    動靜鬧得這般大，說不好奇是假，守禮忙湊到門邊，往外一看，只見十幾個孩子七零八落的站在院里，要么在伸懶腰，要么在打呵欠，還有的晃晃悠悠站著，顯然剛被叫醒。
    這情形多少有些駭人，守禮不明所以，莫名感到心驚肉跳，但看絕大數(shù)孩子都出了蠶室，守禮怕落于人后又挨罵，抓緊出了蠶室，默不作聲挪到冠蓋如云的槐樹下，屏氣凝神，靜觀默察。
    “你別推啊，我有手有腳的，我自己走！”
    聽見陳水生抱怨，守禮連忙轉(zhuǎn)過頭去，只見王小刀的徒弟正拿右手推搡陳水生，轟進(jìn)院子。
    “水生，你曉得怎么了嗎？”守禮本不愛多嘴多舌，但現(xiàn)在情況不明，不由沒了主意。
    陳水生站穩(wěn)腳跟，忙著揉開惺忪睡眼。定睛一瞧，見守禮巴巴望著自己詢問，陳水生便嘿嘿笑道：“你記性真差，王內(nèi)侍前兒才說的，今兒要送我們進(jìn)內(nèi)侍省！”
    “內(nèi)侍省！”守禮腦海靈光乍現(xiàn)，倒有點印象了，“水生，內(nèi)侍省是什么地方啊？”
    “內(nèi)侍省啊，你光聽名字就知道了，宮里的黃門內(nèi)侍都住那！”陳水生安之若素道。
    守禮點了下頭，還想再問一些，卻見王小刀氣勢洶洶走了過來，不由嚇得閉了嘴巴。
    “瞧你們一個個懶成什么樣子了，喊了幾遍也喊不起來，這要在內(nèi)侍省，早挨師傅一通打了！”王小刀說罷，見大家惴惴不安的，人心浮亂，突然又面色一軟，和顏悅色道：“好了，我也不指責(zé)你們了，趕緊排成兩路縱隊，我?guī)銈內(nèi)?nèi)侍省報到！”
    話音剛落，大家便似無頭蒼蠅四散開，然后又迅速集合，排成兩條高低鮮明的長龍。
    王小刀甚是滿意，眼色示意兩個徒弟帶隊，然后振了振衣袖，八字步邁將起來。
    出了蠶室，迎面一條南北大道，眾人沿北走到盡頭，馬上看到一溜朱紅城墻在望。
    城墻由無數(shù)四方磚堆砌而成，碼得整齊合縫，高約百尺，非坊墻可比，便是成年人站到城墻底下，也感到一股壓迫感，更不必說守禮一個孩子了。守禮暗昧懵懂，心下稍驚，暗自抬眼打量，又見城垛后面豎著開明獸旗，獸旗下有守軍站崗。
    守軍們頭戴銀盔，身披鱗甲，手持兵器，一個個身姿凜凜，氣宇昂藏，渾似怒目金剛。突然，城墻上有個守軍向城下掃視過來，守禮嚇得一激靈，連忙收回目光。
    王小刀經(jīng)歷多了，毫無畏色，只叮囑眾人道：“過了嘉福門，便進(jìn)了內(nèi)城了，你們都給我小心點，不許交頭接耳、東張西望，否則，沖撞到哪位貴人，你們就等‘好’吧！”說罷，轉(zhuǎn)過身去，從暗灰算袋里掏出證明眾人來歷與去處的過所，舉在胸前。
    大約又過了兩個彈指，一行人走到嘉福門下。當(dāng)值守崗的守軍匆匆打量了一眼，馬上揮出鐵戟，意欲阻攔。王小刀眼明心亮，連忙在臉上擠出一抹討好的笑容。
    守軍頭目面色沉穩(wěn)，闊步向眾人走來，喝聲詢問。王小刀司空見慣，毫無畏懼，笑吟吟湊到守軍頭目跟前，單手呈上過所。守軍頭目虎眼一瞥，一把奪到手里。
    過所徐徐展開。守軍頭領(lǐng)一目十行，大概猜到了來意，于是大手一揮，示意持戟守軍放行。
    鐵戟鏘鏘，兩邊分開，最里面的兩個守軍跑到城門邊，叩了三下。門那邊有所回應(yīng)，馬上打開城門。
    王小刀一直盯著城門，一見門開了，馬上出聲道：“都別愣著了，趕緊的吧，當(dāng)心誤了時辰。”
    守禮耳朵尖，眼見隊伍開拔，連忙跟上。
    隊伍有條不紊經(jīng)過嘉福門，守禮踏著圍城甬道，隨隊伍穿出紫宸門，然后迤邐又走了百步遠(yuǎn)，便聞人聲鼎沸，許多戴幞頭、著青衫的黃門從東邊的永福門魚貫而出。
    王小刀愣了一下，旋即選擇西邊的永福門，流星大步，領(lǐng)著眾人一路穿過通訓(xùn)、嘉德二門。
    熟料，半道趕上了百官散朝，一群高冠博帶的士大夫們言笑晏晏、步伐悠悠。王小刀思忖著身份低賤，不敢搶路，只得揮手示意眾人退后，給士大夫們讓路。
    守禮默默退了幾步，垂著腦袋，只聽一群男人七嘴八舌，高談闊論一些時政新聞。不過，他們可不光談?wù)摚庖娤嘧髸r，也不懼當(dāng)眾爭嘴。這簡直讓守禮哭笑不得。
    很快，士大夫們揚長而去了。王小刀高聲咳嗽，舉起步子，眾人自然而然跟了上去。
    行了一兩百步，經(jīng)過安仁門，只見一位戴軟腳幞頭、著青袍的黃門官帶著兩個黃門行色匆匆，大步流星。王小刀似乎與他相熟，趕緊上去喚道：“孫掌案留步！”
    孫掌案轉(zhuǎn)過身來，訝異道：“呦，這不是鼎鼎大名的王內(nèi)侍嗎？哪陣風(fēng)把你吹來內(nèi)侍省了？”
    王小刀呵呵一笑，道：“哎呦，我的老哥哥啊，你這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嗎？明明前天和你說好了，今晨送小黃門過來報到，你這會子著急忙慌又往哪里去？我真差點就撲了個空！”
    “嗨呦，多大不了的事，沒了我，就不能找旁人接手了？”孫掌案酸溜酸氣地說，“你別看我官小，這一天到晚的，奔東跑西，忙得腳不沾地，全是些雜七雜八的差事，四下里都堆我頭上。”
    “嘿，您還在這抱怨，人說：能者多勞，我在外城犄角疙瘩里，想忙還忙不了呢！”王小刀看似抱怨，實則討好孫掌案，“老哥哥這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嗎？”
    孫掌案默默聽著，不禁眉間含笑，然后貌不經(jīng)心朝王小刀身后掃了一眼，定定望著滿臉堆笑的王小刀，詢問道：“我瞧人數(shù)不多啊，今年統(tǒng)共就收了這些嗎？”
    “二月二龍?zhí)ь^，我已送了一批到內(nèi)侍省，再加上這一批三十多人，統(tǒng)共百來人了，往年也差不多這個數(shù)！”王小刀慢慢說著，見孫掌案眉眼間堆積郁色，趕緊轉(zhuǎn)了話鋒，道：“可喜的是今年這些孩子想得開，不似去年，哭死的、吊死的、撞墻死的，慘不忍睹。”
    “時過境遷，又說這些瘆人的前事作甚?”孫掌案眉間一緊，覺著王小刀忒不懂事了，便瞪了他一眼，怫然不悅道：“行了，把這些孩子的注色經(jīng)歷和賣身契一并交我，你的差事就了了！”
    王小刀不聽則以，一聽大喜，馬上將手伸進(jìn)算袋，掏出一疊紙扎，雙手遞給孫掌案。
    孫掌案一手接過，大致看了一眼，然后便吩咐徒弟換了王小刀的徒弟，領(lǐng)眾人進(jìn)內(nèi)侍省。
    守禮排在隊尾，趁著孫掌案調(diào)整隊形的空隙，回眸一望，只見王小刀一身輕松遠(yuǎn)去了。
    須臾，隊伍調(diào)整好了，孫掌案和徒弟領(lǐng)頭，帶眾人穿過安仁門，直奔內(nèi)侍省而去。
    這時，路變得不空曠了，道邊種滿了楓、楊、榆、柳，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點綴其間。
    守禮舉目望去，只見一百多步外矗立著一座大殿，朱墻綠瓦，斗拱飛檐，氣勢凌人。
    “那便是內(nèi)侍省大殿了！”孫掌案拿食指遠(yuǎn)遠(yuǎn)一點，見眾人目露驚羨，忍不住道：“今兒是你們頭日入內(nèi)城，按理我不該潑你們冷水，可常言道，丑話說在前頭，我便當(dāng)一回惡人好了！”
    守禮不曉得他緣何這樣說，但見眾人垂頭斂色，便也屏氣凝神，聽他繼續(xù)訓(xùn)導(dǎo)。
    “你們初來乍到，看內(nèi)城富麗堂皇，不免新奇，可呆得久了，慢慢就曉得皇宮的水有多深了！”孫掌案一邊說、一邊嘆了口氣，“我也不往深了講，只讓你們記得一句話，你們來，就是伺候主子的，千萬別使性子，一旦有個行差踏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今夜脫了鞋，明早穿不上，這種事，在宮里屢見不鮮。昨兒，內(nèi)侍省一個小黃門惹怒了貴人，直接被杖斃了。死了也沒什么好去處，草席一卷，就扔到亂葬崗了！”
    隊伍里有不安的情緒蔓延。守禮顧不上感嘆，只盼以后遇著好主子，圖個安安穩(wěn)穩(wěn)。
    “你們都是我?guī)нM(jìn)內(nèi)侍省的，不管將來分到哪里，我希望你們永遠(yuǎn)牢記我今日的教誨：宮里當(dāng)差，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孫掌案說著說著，突然提高了語調(diào)道：“當(dāng)然也有些人不安分，想著往上爬，這再正常不過了，畢竟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但在宮里，我勸你們還是藏好了這份心，須懂得匿鋒守拙、明哲保身！”
    這一席話，倒全是肺腑之言。守禮心下認(rèn)可，不由聚精會神起來，其他孩子也全神貫注，屏氣諦聽。
    “到了!”
    孫掌案嘴上說著，停下腳步，慢悠悠側(cè)了半身；眾人收容斂色，急忙剎住腳步。
    “李正，去殿里取簿籍，等下問了名諱，登記造冊，再八人一組，分配居處！”孫掌案剛吩咐完，一個容貌昳麗的黃門便巴巴出了隊列，孫掌案渾不在意，審視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臉上，繼續(xù)道：“你們遠(yuǎn)道步行而來，今日辛苦了，就不拘著你們了，從明日起，不光要晨昏定省，還得齊聚前殿，聽教習(xí)講內(nèi)城的規(guī)矩、禮儀、布局以及禁忌。”
    大家應(yīng)聲蟲般，馬上點頭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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