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再輕一點
大抵只有青鸞, 才能感受到對方的痛楚,天地只有一只,注定孤獨, 卻最需要陪伴。
天生大氣運(yùn), 生而為神,承受所有人的希冀敬仰, 卻格外敏感多情,嬌氣難養(yǎng),又怕黑又怕疼,還耐不得一點的熱。
能救世人,偏偏救不了自己。
青鸞活著就要受苦,永遠(yuǎn)尋覓,注定無望的孤獨。
就算找到主人后,也未必快活。
他們生來,就對主人抱有點難以言說的心思。
這是羽族的通病。大多數(shù)鳥兒眼里,伴侶與主人便是一起的,我永遠(yuǎn)效忠你,也永遠(yuǎn)愛你,此生不渝。但人卻復(fù)雜很多, 道侶、愛人、紅顏、大道……他們的世界總有很多東西,而結(jié)契的靈寵,只是最微末的寵物罷了。
因此每次都被拋下, 被犧牲。
謝清歡閉著眼,長睫微顫,搭著其儀的手,輕聲說:“我不可憐,她心疼我。”
念念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她沒有把他當(dāng)成寵物、當(dāng)成鳥, 也不貪圖青鸞的氣運(yùn)修為。
她喜歡他,心疼他。
想起其儀被主人親自誅殺的經(jīng)歷,謝清歡只覺自己要幸運(yùn)許多。他的呼吸逐漸輕緩,胸口的起伏幾乎消失,神魂強(qiáng)行割裂又重新融合的痛楚讓他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無力地合著雙眸,心中默念江念的名字。
清微本就是天樞他們弄出的化身,天樞強(qiáng)行抽取法陣力量,頃刻毀去他在人間的化身,于是他重新回到魔淵之下,再次陷入冰冷無盡的黑夜里。
謝清歡心中忍不住生出一股恨意,心臟疼得發(fā)緊:他只是想在人間多留幾年,多陪陪念念幾年,他還沒有解決念念身上交纏的宿命,還剛成為她的鳥。
為什么連這點小小的心愿都不允呢?
“小鸞、小鸞,”其儀輕聲喚:“別被魔氣影響心神。”
謝清歡虛弱地抬眸,雙瞳漆黑,沒有一絲光。當(dāng)年他跌落魔淵時,心中本懷一絲遺憾,而魔淵能夠放大心中的種種欲望。
天樞他們其實一開始就錯了。被魔氣侵蝕的青鸞,也許早就不再是當(dāng)年振翅九霄,華羽如翡的神鳥,而是被魔氣侵蝕,幾要神智不清的魔。
就算他重新轉(zhuǎn)世,擁有一世的清明,但怨恨依舊不會消失。當(dāng)年一縷遺憾深埋地底,被魔氣侵染,逐漸變成惆悵,再變成怨恨。
他不如前輩們那樣慈悲善良,不愿忍受長眠魔淵的痛苦,他……還想回到人間,再看看念念。
其儀察覺到他心中翻滾的情緒,手搭在青年冰冷蒼白的額頭,低聲道:“小鸞,靜心,別讓自己變成魔物。變成魔……”
其儀頓了頓,垂下頭,聲音黯然:“誰也不喜歡魔,要是變成魔,她就不喜歡你啦?!?br/>
就像他曾經(jīng)的主人一樣,為了天下蒼生,親手誅殺他,將他用地火燒焚。
謝清歡聲音很輕,微不可聞:“不會的?!彼砩系膫诒M數(shù)迸開,法衣早被血染成深黑,濕漉漉黏在慘白的肌膚上。
“念念很好,她不一樣的?!彼劭艉鋈粷窦t,竭力忍住淚,小聲道:“前輩,念念還在等我,可我,大概飛不出這里了?!?br/>
其儀心疼地俯下身,抱住了鮮血淋淋的青年。
……
趁著裴翦和天樞干仗,江念再次飛入天樞峰中。
山心寶劍被天樞拔出,她低頭,巨石之上有一道細(xì)微的縫隙??p隙中吹來的風(fēng)冰冷刺骨,只是站在石前,她就感覺冷得徹骨,骨頭和血液都像是被凍僵了。
她低頭望了眼縫隙,里面暗沉沉的,沒有一絲光。
“太黑了?!彼p手捏訣,身形化作道青煙鉆入裂縫,心想,他不是最怕黑嗎?
這樣嬌氣又矜貴的鳥,怕黑也怕臟,要用水靈果養(yǎng)著,黃金籠裝著,怎么能被關(guān)在這樣暗無天日、冰冷刺骨的地底呢?
須臾之間,她跳入魔淵中,通黑的魔氣卷起青色的衣袍,吞噬少女纖細(xì)的身形。
江念就像墜入寒窟中,渾身凍得出奇,真氣根本無法抵御這種徹骨的嚴(yán)寒。魔氣像很多細(xì)小尖利的針,從皮膚每一個毛孔扎入,在血脈里游動,只待了片刻,她就感覺自己全身像被凍僵,呼出的氣也變成雪白。
黑暗之中涌出許多怪物,它們攀爬在巖壁上,密密麻麻,朝江念齜牙咧嘴。時不時就有一只利爪劃來,企圖勾出她的心臟。
江念反手一劍把那只爪子砍斷,腥臭至極的血液噴出,黑暗里響起一陣細(xì)碎的聲響,像什么東西啃咬骨肉。
聞到血液味道,魔物們霎時激動起來,分尸那頭被江念砍傷的同族。
碧蝶幽幽照亮黑暗魔淵,江念下墜中,砍傷不知道多少丑陋的魔物。魔物的血也是黑色的,粘稠腐臭,能腐蝕巖壁。
用人類的審美來看,這是丑陋、無知,只知道殺戮,偏偏生命力又極其頑強(qiáng)的種族。
她捂著鼻子,一路騰挪,免得沾上魔血,下墜不知多久,終于踩在地上。
一落地,她就被數(shù)不清的怪物包圍。
眼前黑壓壓的一片,看不見盡頭,好像殺不盡似的。
但最嚴(yán)重的不是無邊的魔物,而是魔氣逐漸侵蝕神智,她能很明顯感覺自己意識逐漸昏沉,眼中猩紅一片,心中殺意沸騰。
“殺、殺、殺……”
許多人的聲音在她耳畔回響,震得耳朵隆隆發(fā)疼。心中殺念與恨意交疊,心臟像被什么攥緊,悶悶發(fā)疼,讓她喘不過氣來。
這樣的感覺她很熟悉,當(dāng)年入魔,在魔道幾乎迷失自己,幾乎要變成和那群魔修一樣嗜血愛虐殺的魔頭時,也是這樣的。
江念一邊殺魔物,劈開一條血路,一邊回想謝清歡教她的旋律,輕輕哼唱著。于是魔物嘶吼啃噬、陰魂惡毒詛咒中,響起了另外一重聲音。
少女的歌聲輕緩,偶爾有走調(diào),但很溫柔,如暮風(fēng)拂過,與黑暗可怖的魔淵格格不入。
長劍翻轉(zhuǎn),掠過翠色的流光,照亮她的眉眼。
哼著熟悉的旋律,她心中的殺念減少許多,想起青年溫和的眼睛,忍不住笑了一下。等她找到他,就把他扛回去,以后好好鎖起來、
魔淵底下是一個黑暗的空間,無邊無際,只有無盡的魔物。它們饑餓上萬年,這種東西沒有滿足的時候,總是在渴望血肉。嘶吼聲此起彼伏,令人膽寒。
江念的袖子里探出一個小腦袋,她低頭,信手?jǐn)叵乱粋€魔物的頭顱,丟到一邊,其他魔物紛紛涌上去吞噬那具尸體。
她便從它們身上飛快掠過,拿出赤虵,“小家伙,噴把火?!?br/>
赤虵:“吼!”
火焰噴涌而出,霎時點燃了暗無天日的魔淵。魔物們紛紛竄逃,躲到暗處,不敢靠近熊熊烈火。
赤虵是上古靈物,祖先曾同這些魔物搏斗過,雖然這條天天只知道窩在她袖子里睡覺,可好歹祖上留下來的本能還是有的。
它化作一條晶瑩雪白的巨蟒,雄赳赳立在魔淵中,再次噴出熊熊烈火。
江念跳上赤虵的腦袋,抹了抹嘴角的血,“皮皮蛇,我們走!”
有了赤虵開路,她的壓力減輕不少,只要注意頭頂時不時躥下來一兩只怪物偷襲。只是越往前,溫度越來越低,地上凝結(jié)厚厚的冰霜。
江念呵出一口白汽,四處張望,附近怪物少了一些,可是魔淵底下太大,也不知道青鸞到底沉入哪里。
她糾結(jié)片刻,盤坐在赤虵上,從懷里抱出一把琵琶。
纖纖五指如玉,按在琵琶絲弦上。
江念閉上眼睛,眼前出現(xiàn)當(dāng)年少年半抱住她,握住她的手,教她彈這首琵琶曲的畫面。那時她并不知道這是青鸞一生只對一人奏響的結(jié)契之音,也不知道謝清歡到底是懷著什么樣的私心與情意,對她奏響這首曲譜。
四周鬼魅叢生,俱是心魔幻影。
心魔都在惡毒咒罵她,或是伸手想傷害她,唯有一人血染青衣,長身玉立,用最深情的眼神無聲凝視著她。
江念與他對視,慢慢曲起手指,勾起琴弦。
一聲清脆的琵琶聲從指尖滾落,叮當(dāng)如玉珠落玉盤。
這次她彈得很慢,很仔細(xì),也很溫柔,在漆黑陰冷的魔淵,認(rèn)真奏響這曲獨屬于青鸞的結(jié)契之音。
這次,她彈給他聽。
……
謝清歡神智昏茫,痛不堪言,無力地闔著眼眸,痛極時,長睫也只是微微顫了顫。
其儀手足無措地坐在他身旁,嘗試治好他身上的傷口,青色的靈光掠過,青年身上的傷口愈合后馬上裂開,鮮血流出,滴落在地上,立馬凝結(jié)成冰花。
謝清歡意識模糊,臉上毫無血色,蒼白的唇動了動,發(fā)不出聲音。
他想說,念念,有點冷。
江念的身上總是很熱,像小火爐似的。他很喜歡抱著她,或是被她握在掌心,與她肌膚相觸,感受到細(xì)膩的皮膚下流淌的滾燙而熾熱的生命力。
生機(jī)勃勃,鮮艷耀眼。
蜃夫人為他織了這么多場夢,唯有遇到江念后的時間,才最是美好,像一場真正的夢境,讓人想永遠(yuǎn)沉淪其中,不愿醒來。
他微微翹起嘴角,昏暗的視線中,仿佛出現(xiàn)一襲鮮艷如灼的紅。
他想,真是一場好夢啊。
忽然,其儀扭頭,驚訝道:“小鸞,你聽見了嗎?”
琵琶聲叮當(dāng)如清風(fēng),從遠(yuǎn)方傳來。
其儀側(cè)耳聽了停,神情復(fù)雜,“原來她能彈好這首曲子,原來……你當(dāng)真比我幸運(yùn)?!?br/>
謝清歡聽到琵琶聲時,就睜開雙眸,漆黑如墨的眼里漫上抹水色,不可置信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念念在叫他。
念念來魔淵底下了?
他慢慢撐著地面,站了起來,行動之間,身上傷口再次崩裂,血衣在地上劃出一條血痕。
巖壁上凝結(jié)厚厚冰層,寒冰如鏡,倒映出他的身影。
謝清歡看向冰層,在里面看到了一個削瘦蒼白,宛若幽魂的青年。青年身上法衣殘破,血洞猙獰,淅淅瀝瀝往下滴血,蒼白俊美的臉上,有幾道清晰的魔紋蜿蜒。
他微微睜大眼眸,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嫌棄道:“好丑?!?br/>
其儀嘆口氣,“小鸞,別瞎講究?!彼蛄堪肷危值溃骸按_實不怎么好看?!?br/>
以青鸞挑剔到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審美來看。
謝清歡低下頭,抿了抿唇,神情有些苦悶。片刻,他顫抖著手,竭力捏出一道法訣,湛湛青光如飄揚(yáng)的雪花落在他身上,黑袍上的血漬逐漸消退,變成一抹世上無雙的淡青。
他再次看向冰中,青年烏發(fā)青衣,容顏依舊,只是臉色略略蒼白了些。
謝清歡喉嚨微癢,掩唇咳了咳,指縫漫出心血。他仔細(xì)用清潔訣除去身上血痕,在覆冰的巖壁前檢查,直到琵琶聲聲催促,才拖著一副病體殘軀,慢慢往琵琶聲響起的方向行去。
也不是不想快一點,只是實在沒什么力氣。
其儀神色復(fù)雜地盯著他的背影,眼眶微濕,抹了抹眼睛。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青年的講究:鳥兒總是喜歡打扮得漂亮一些,收拾得羽毛豐美,翎羽華麗,才能出現(xiàn)在主人的面前。
其儀低聲道:“小鸞好可憐?!?br/>
主人還要他,可他就要死了。
江念還未彈完一首結(jié)契之音,就察覺到熟悉的氣息靠近,猛地抬起頭。
雪膚華貌的青年就站在不遠(yuǎn)處,半靠著覆著霜雪的巖壁,靜靜望著她。
江念心神一蕩,琵琶聲亂了幾拍,恍惚間,這兒不是陰風(fēng)四起黑暗無邊的魔淵,而回到了當(dāng)年林下海,白玉宮黃金瓦,鋪滿遍地的靈花。
她初見沉眠的美人,一眼驚艷,心臟砰砰跳動。
謝清歡黑眸波光流轉(zhuǎn),像被雨水濯洗過,他定定與她對視,忽而綻開抹溫和的微笑。
江念把琵琶放到一邊,從赤虵上快步走過去,要靠近他時,腳步頓了頓,有些近鄉(xiāng)情怯的猶疑與羞怯。
眼前的青年,并非她朝夕相處的小徒弟,而是讓她一眼萬年的青鸞神君,有著世上無雙的容顏。只是看他一眼,就能讓人心馳神搖,多長幾年壽數(shù)。
但她知道,這就是謝清歡。
沒有人會有這樣干凈清澈的眼神,溫和隱忍的微笑。
聽到她的一聲呼喚,他就會不顧一切趕來,幾百年前是如此,而今亦是如此。
江念的胸中好像有一只小鳥簌簌飛動,弄得心臟麻麻癢癢,十分柔軟酸澀。她的目光在謝清歡身上轉(zhuǎn)了圈,沒有發(fā)現(xiàn)傷口,覺得不太對勁。
“我、我來帶你走吧。”江念伸出手,竟有幾分緊張。
謝清歡眉目舒展,露出個極淡的微笑,搭在她的手上。
江念剛握住他,就被他身上的溫度凍得一激靈。青年身上冷冷冰冰,比魔淵里刺骨的寒風(fēng)還要冷上幾分。
“你沒事吧?”江念心中擔(dān)憂,想說什么,卻被一把扣住手。謝清歡反握住她,與她十指交纏,沉默著搖了搖頭。
江念急著將他帶回去,半扶住他,跳到赤虵之上,“別怕,很快就出去了!”
謝清歡自身后摟住了她,感受到懷中熾熱的溫度,方才覺得好像活過來了般,有了一絲力氣。他張了張唇,發(fā)出一聲似嘆息般的聲音:“念念。”
江念驅(qū)使赤虵噴火驅(qū)散魔物,往跳下來的方向飛快掠去。身后人緊緊抱住她,她想回頭看看都不行。行至一半,她想起一事,擰了擰眉,“我不是把你關(guān)在金籠里嗎?”
謝清歡身形微僵,虛弱解釋:“并非我故意飛出……魔淵封印再次打開,天樞抽取法陣力量,我在人間的化身便,無法支撐。”
江念聽出他聲音里的忐忑,心又軟了軟,小聲說:“我沒有怪你。”
頓了頓,她又道:“我把你關(guān)起來只是怕你出事,要是你看見我去打架,誰知道又會犯傻去做什么?我不是故意折磨你。”
謝清歡勾起嘴角,聲音很輕:“我知道的,念念最好,最心疼我?!?br/>
江念聽到這話,笑了笑,眼眶有點濕熱,又是心疼又是憐惜,想回過頭去親一親他,卻被他死死鎖在懷中,動彈不得。
她注意到那些魔物們縮在陰暗處,畏畏縮縮地看著他們經(jīng)過,不再攻擊。
難道它們被赤虵嚇壞了嗎?還是因為,身后的人?
江念微蹙起眉,剛才她越往前面走時,魔物越稀少,寒氣也越重。她不清楚魔這種玩意,但人里有大能獨占仙峰洞府,妖怪里有大妖怪占地為王,只有當(dāng)強(qiáng)者霸占一方土地時,其他弱者搶奪不過,或是畏懼他的威壓,才會自覺遠(yuǎn)離,不敢靠近。
可當(dāng)年墜入魔淵時,青鸞分明重傷瀕死。
江念不自覺咬了咬唇,低下頭,只能看到謝清歡蒼白的手背。她好像明白了點,伸出手指撓了撓他的手背,感受到身后人微微戰(zhàn)栗一下,才裝作無所謂笑道:“沒關(guān)系的,我不介意的?!?br/>
就算像妖國那只青鸞一樣,被魔氣長久侵蝕,也變成了魔,她也不介意的,更不會像千萬年前冷漠無情的神般,親手誅殺自己的鳥兒。
她是凡人,摟著自己的小鳥就很開心了,才不管他是什么青鸞神君,或是滔天大魔。
只要是他,她總歸是很開心的。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嘛,我是魔尊,有一只威風(fēng)的魔鳥,不再適合不過了?是不是?”江念說著,心中卻悶悶,鼻尖有點酸,想起青鸞振翅九霄,鸞羽華麗,朝飲醴泉,暮棲梧桐的模樣。
她竭力忍著眼眶的濕熱,滿不在乎道:“其實我喜歡威風(fēng)一點帥氣一點的坐騎,嚯,黑色的鳥,一聽上去就很威風(fēng)??!”
謝清歡握了握江念的手,強(qiáng)打精神,說道:“念念,老蜃的夫人就被關(guān)在天樞峰里,被天樞他們困住,強(qiáng)行織造幻境,入門儀式上種種異象,皆是她織成?!?br/>
他有點氣力不濟(jì),仍抱住江念,身體稍稍靠在她身上,繼續(xù)道:“法陣破開,天樞在它身上禁制消失,但蜃夫人心思單純,沒見到我,怕是不愿走,你帶她離開吧,老蜃和小蜃一直很想她?!?br/>
江念心一沉,忽生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謝清歡歇息片刻,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朝露、曦兒、陸鳴,他們都是極好的,我遇到他們時,仙門不容他們,他們亦……”
他哆哆嗦嗦咳嗽著,氣息微弱:“亦不再相信人間正道,我不知、不知如何才能救他們。好在、好在遇到你,并非故意欺瞞,只是太怕失去了,可不可以,不要恨他們?”
江念攥緊掌心,死死咬住唇。
謝清歡等不到她的回應(yīng),神色稍稍難過,“欺瞞在先,你無論怎么處置他們,也是應(yīng)該,他們想必,也不會心生怨言?!?br/>
他用力握住江念,掰開她攥緊的手,再次執(zhí)拗地與她十指交纏,又道:“那個天地異物,可以用天雷制衡,念念這么聰明,早就想明白了吧,天道、天道意志,就在我們身邊。它很喜歡你,愿意用人的身份,跟隨你?!?br/>
“還有其儀前輩,那袋青鸞遺骨,就埋在桃樹下吧,他與九華,大抵有許多共鳴……”
江念聽他聲音越來越微弱,忍不住道:“那么你呢?”
你把所有人都考慮到,安排好,那么你自己呢?
謝清歡沒有說話。
一片沉默。
江念只能感到貼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像塊寒冰,她嘗試回頭之際,青年環(huán)住她的雙手無力松開,身體從赤虵上跌落。
她連忙跟著跳下去,半抱住他,讓他靠在巖壁上,“謝清歡,那你呢?”
謝清歡眼前模糊一片,竭力抬眼看著她,用目光描繪少女的輪廓,想把她生生世世記在心中。
他恍惚笑了下,輕聲嘆:“念念,你不該來的?!?br/>
江念眼睛赤紅,氣得罵他:“你還想留在這里鎮(zhèn)住魔淵?你們青鸞能不能別這么小心眼啊,就算天塌下來,非得你去撐嗎?”激憤之后,她放緩語氣,“我們一起出去,天地那么大,總會有其他辦法,是不是?”
謝清歡沉默地望著她,黑眸像浸潤在春水里,神色溫柔又悲傷。
江念聞到股血腥氣,身體像是鈍住,緩慢地低下頭,見青年的青衣上,一捧一捧血色綻開,不多時就把他染得鮮血淋漓,破敗不堪。
他灰敗著臉,雙瞳失神,“抱歉啊,我大概走不出這里了。”
江念眼里流動著盈盈水色,通紅色的瞳孔像紅寶石璀璨。她咬牙切齒地說:“抱歉個屁,我說你能出去,你就能出去?!彼套⊙壑袧駶?,不愿落淚,柔聲道:“謝清歡,我冒著突破失敗的危險,撕掉封印來到這里,是因為我喜歡你。你、你要讓我一個人回去嗎?”
謝清歡低垂的臉往上抬了抬,“念念喜歡我?”他有些受寵若驚,“多喜歡我呀?”
江念認(rèn)真想了一會。她知道自己沒有解決心魔,就貿(mào)然沖擊化神,結(jié)果肯定兇多吉少,九死一生,可她還是這樣做了,并且不曾后悔。
“應(yīng)該是很喜歡吧,”她緩聲道:“比師父師兄輕一點,比我的命要重一點?!?br/>
謝清歡心中歡喜,忍著淚,輕聲問:“那,再輕一點,好不好?”
他怎么能比得上她的命呢?
江念低頭想了想,“怕是做不到了?!?br/>
謝清歡靠著巖壁,半坐在地上,眼里只有江念,自從遇到她以來,他的眼里好像就再裝不下其他東西。
期盼了千年萬年的主人,終于被他等到了。
她這樣好,愿意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他,比從前歷代青鸞的主人都要好。
可是他要死了,八百年前,他便要死了。
謝清歡皺了皺眉,輕聲說:“念念,有點冷?!?br/>
江念眼中噙滿淚,視線俱是一片模糊,聽到他的話,連忙俯下身抱住他,“還冷嗎?”
謝清歡笑笑,“不冷了?!?br/>
他的身體忽然騰起明亮耀眼的火焰,將黑暗萬年的魔淵照得煌煌如白日,四周魔物紛紛竄逃,稍有避之不及者,頃刻化作灰燼。
赤虵在火焰里打滾,修為一節(jié)節(jié)攀升。
而江念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火焰如綢,包裹住青年,他的眉目被火光照亮,臉上騰起抹薄紅,綺麗華美,容顏盛極。
江念一動也不能動,喉嚨像銹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她神府中響起聲尖銳的慘叫,是106的慘叫聲,緊接著,《碎魔》浮現(xiàn)在半空中,被鳳凰靈火點燃,一點一點被燒盡。
但這些江念都不在意,只怔怔看著他。
謝清歡抬眸,見少女身上糾纏的黑線終于被這把火燒焚殆盡,終于露出抹放松的笑。
“我實在、沒有什么能送你的了?!彼麅A身,緊緊抱住少女,“念念別嫌棄我,別忘……”
“罷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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