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的沉默后, 汁琮說：“我明白你想說的，姜恒。但無論我做什么, 俱是為了最終讓這大爭之世，重歸一統(tǒng)。我認(rèn)為，我沒有錯。”
    姜恒笑道，“咱們來打個賭如何？王陛下，我篤定等到了那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 又不一樣了，打天下與治天下，是兩件事。”
    汁琮眼中的表情一閃而逝, 出現(xiàn)了一剎那的迷茫。
    姜恒知道汁琮這一刻想說的是“我當(dāng)真錯了？”。
    “不過我愿意讓你試試，”汁琮說, “走另一條路，前提是你當(dāng)真有帶領(lǐng)雍國的本領(lǐng)。回到落雁城后，你首先要說服所有人，其次才是說服我。如果你辦不到, 我依舊不會聽你的。”
    姜恒說：“你現(xiàn)在明白了, 王陛下, 無論最后是否成功, 但允許我開口, 說服你, 也是最重要的規(guī)矩之一。”
    汁琮久久看著姜恒：“你能帶給我什么？”
    姜恒嘆了口氣，說：“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
    他明白, 這是汁琮予他的第一道考驗(yàn)，他必須告訴他，自己對天下的全局心中有數(shù)。
    “雍國建國百年, 是五國之中最年輕的國家。因?yàn)槟贻p，沒有中原四國的弊端，卻也正因?yàn)槟贻p，要爭霸天下，尚且心有余而力不足。”姜恒想了想，說，“想要參與這大爭之世，雍王須得徹底統(tǒng)合起國內(nèi)各族，形成一塊鐵板，調(diào)動所有能調(diào)動的來支持您的南征大業(yè)。”
    “孤王正是這么做的，”汁琮說，“這也是我王兄身故前，制定的百年之策。”
    姜恒很想說如果真是這樣，那么為什么聽到你被刺的消息，雍國境內(nèi)三族便有反叛之危呢？但現(xiàn)在不是他反問的時候，汁琮很有耐心地聽著，他最關(guān)心的是入關(guān)之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想知道姜恒的計(jì)策，是否與自己不謀而合。
    姜恒停了一會兒，謹(jǐn)慎地回答道：“第一戰(zhàn)，將是取回玉璧關(guān)。”
    “嗯，”汁琮說，“那是自然。其后呢？”
    姜恒：“其后從玉璧關(guān)出關(guān)，潼關(guān)不利于運(yùn)送大批兵馬。”
    汁琮：“先取洛陽，直入嵩縣，這也是孤王正在做的。要不是你來打岔，孤王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功第一步了。”
    “你一定會失敗的，”姜恒說，“哪怕沒有我，你也會失敗，你輕視的不在于戰(zhàn)術(shù)，而在全局。鄭、梁二國與洛陽關(guān)系至為密切，他們一定會來干涉你，你占了洛陽，也占不穩(wěn)，遲早會被趕出去。”
    汁琮沒有發(fā)怒，反而覺得很有意思，說：“你有更好的辦法？”
    “遠(yuǎn)交近攻，合縱連橫，唯此而已。”姜恒說，“如果你想在中原站穩(wěn)腳跟，一定要與郢國不計(jì)一切代價結(jié)盟，只要郢王愿意為你牽制鄭，那么你的對手，就只剩下梁國了。”
    汁琮沒有說話，姜恒道：“先取梁，再取鄭。與郢國議定，劃長江而治，將梁、鄭的南方給郢國。”
    “這么一來，天下就剩下兩方了。”汁琮沒有問具體如何取，那些都是次要的，這與當(dāng)年汁瑯尚在時的計(jì)劃，亦有不謀而合之處。
    汁家向來是有野心的，世世代代，都抱著回到中原的決心。
    “不錯。”姜恒說，“得到梁、鄭二國后，天下便只有南北，再無五地。接下來，就是如何還都洛陽的難題了。依我所見，稱南北帝仍不妥當(dāng)。”
    汁琮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姜恒注視他的雙眼，說道：“最好是找一名姬家后人，扶持其繼任天子之位，由雍王充任攝政一職，不過具體如何，還要看屆時的情況。”
    汁琮不予置評。
    “接著，煽動李家內(nèi)亂，”姜恒說，“支持他們朝郢國宣戰(zhàn)，再通過聯(lián)姻、通商等控制住代國。”
    “這個過程也許將延續(xù)十年、二十年。”姜恒又說，“同樣，也是蠶食長江以南的過程，屆時嵩縣將成為與郢地相臨的前線，不知道雍王，甚至我這一生，能否親眼目睹開戰(zhàn)的那天。”
    “什么時候才能與郢國開戰(zhàn)呢？”汁琮說。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姜恒仍然順利地給出了答案。
    “只要代國在雍的實(shí)際控制之下，”姜恒說，“就離開戰(zhàn)不遠(yuǎn)了。”
    “確切的時候。”汁琮說。
    “當(dāng)雍國全境糧稅，與郢國糧稅相持平的時候。”姜恒給出了一個準(zhǔn)確的時機(jī)，“還是那句話，哪怕冒險(xiǎn)攻打郢地，就算得到了，也治不長久。您需要水軍與陸軍，若無舉國碾壓的實(shí)力，這一場仗不能輕易開啟。”
    “什么時候能達(dá)到？”汁琮仍然問道。
    “要看施政，”姜恒說，“快的話，十或二十年。慢的話，一百年。前提是，你的王都不發(fā)生內(nèi)亂。”
    汁琮說：“孤王有信心，只要奪回玉璧關(guān)，便能猶如疾風(fēng)掃落葉一般，席卷神州大地。”
    “我也有信心，”姜恒揚(yáng)眉道，“但以這種方式取得神州，非是人心所歸。你的王朝不可能長久，兩代之后，必將叛亂，屆時天下又將恢復(fù)分崩離析的大爭之世。”
    汁琮沒有回答，沉吟不語，姜恒所言，乃是為他擬定了未來天下的棋局，早在汁琮父親那一代，管魏便已提出了輪廓。照著這棋局一步一步走，也許有變化，未來卻是大致可預(yù)見的。
    父親生前常說他最缺的就是耐心，汁琮確實(shí)向來耐心欠奉，想到這么久遠(yuǎn)的目標(biāo)，甚至還要留給自己兒子，誰能接受？一統(tǒng)天下的宏圖偉業(yè)，他只希望在自己的手中完成。
    但姜恒所言，則是對雍國多年來的野心作了增補(bǔ)，當(dāng)年天下滿是英杰，梁重聞、鄭子閭、代公子勝、郢長陵君……皆是得任何一人，俱可得天下的佼佼者。號稱不世軍神的重聞，更是汁琮的勁敵。
    誰能想到，最后他竟是死在耿淵的刺殺之下？如今四國人才凋弊，俱拜琴鳴天下所賜，雍國韜光養(yǎng)晦百年，到得如今，當(dāng)可堂堂正正參與中原的角逐了。
    只是留給他的時間實(shí)在不多，汁琮已是不惑之年，要在有生之年實(shí)現(xiàn)一統(tǒng)天下的抱負(fù)，便須得親自拖動這輛戰(zhàn)車，任勞任怨，拖著它一路向前。
    “該讓我兒也聽聽你的思路。”汁琮最后說，同時發(fā)現(xiàn)耿曙已不知什么時候，來到姜恒身邊，他思考得太久了，乃至沒有發(fā)現(xiàn)耿曙。
    “不過總有機(jī)會的，”汁琮道，“就這樣罷。”
    姜恒聞言知道自己過了第一關(guān)。
    “明天我要回師門一趟，取一件東西，”姜恒說，“得帶走我哥。但既然答應(yīng)了你，我就會來落雁，絕不食言。”
    “我倒是不怕你食言，”汁琮說，“帶界圭同去，畢竟你倆的處境還很危險(xiǎn)。”
    “不必，”姜恒笑道，“我哥會保護(hù)我的。”
    “說得是，”汁琮笑了起來，說道，“連李宏也屈服在他的劍下，在鐘山一戰(zhàn)成名。我期待你能給我一個不一樣的答案，姜恒。”
    姜恒起身：“這是我爹的琴，就給我罷。”
    “自然。”汁琮說，“我曾派人到潯東去，翻修你們兒時長大的家，又在燒焦的廢墟里找到了它，本來是帶給汁淼的，期待他今天看見這琴，能念及我的情分。”
    “一把琴有再多的寄思，”姜恒說，“又怎么比得過人呢？”
    汁琮起身，姜恒抱著琴，稍一禮，一如十六年前，耿曙道別汁琮，在月夜清風(fēng)里坦然離開的那夜。
    春暖花開，春天來了。
    滄山海閣，耿曙與姜恒回到山腳下楓林村前，漫山遍野的桃花開得燦爛無比。
    然而姜恒站在被燒毀的廢墟中，意識到羅宣沒有騙他——鬼先生與松華當(dāng)真走了，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再不留痕跡。
    耿曙說：“這就是你的師門。”
    “這就是我的師門。”姜恒喃喃道。
    海閣在那一夜間，徹底消失了，只有斷瓦殘?jiān)膹U墟里，長出了無數(shù)綠意盎然的新苗。
    四神壁畫中，三神已坍塌，唯獨(dú)北方玄武仍屹立于大殿最深處，背山而建，猶如一塊頂天立地的照壁。
    “我倒是沒想到，”姜恒說，“鬼先生居然……什么也沒留下。”
    但很快，他轉(zhuǎn)變了念頭，傷感地笑道：“這樣也好。”
    “他留下了你，”耿曙說，“你是他最后的徒弟。”
    “嗯。”姜恒更覺自己所肩負(fù)的重任，竟是海閣涉入，影響中原世界的最后一人，換句話說，無論他是成功，還是失敗，遠(yuǎn)走海外的鬼先生，也許再也不會派出弟子前來了。
    “來，”姜恒說，“項(xiàng)州在那兒，我看見放骨灰的塔了。”
    姜恒有點(diǎn)意外，羅宣居然沒有將項(xiàng)州的骨灰?guī)ё撸馑际撬幸惶欤€會回來嗎？
    耿曙祭過項(xiàng)州，又問：“恒兒，我的骨灰呢？”
    姜恒說：“那不是你，不過撒進(jìn)長海了，當(dāng)初我還哭了好些時候。”
    耿曙說：“哪一天待咱們都死了，就回來，依舊葬在你的師門中。”
    姜恒點(diǎn)點(diǎn)頭，與耿曙牽著手，復(fù)又下山去。
    竹筏正停在長海邊上，耿曙撐起篙，在岸邊一點(diǎn)，竹筏泛起漣漪，馳向湖面。
    “是這兒了。”姜恒說。
    耿曙道：“你還記得？不是刻舟求劍？”
    姜恒笑道：“看神州大地的氣數(shù)，以及玄武神君的安排罷？潛一次，給你一炷香時間。”
    耿曙脫了上衣，赤|裸半身，一聲水響，他撲通泅入湖底。
    姜恒忐忑不安，在湖畔等著。不久后，耿曙冒出水面，換了口氣，再入。
    第三口氣，耿曙冒頭時，姜恒說：“算了，哥！別找了！”
    但耿曙又扎了下去，姜恒想了想，當(dāng)即也脫了外袍，躍進(jìn)湖中。
    春日的陽光照進(jìn)冰冷的湖水中，湖底猶如一個靜謐的世界，天光照耀細(xì)沙，細(xì)沙上鋪著長滿藻苔的尸骨，它們在此處沉眠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沒有人清楚。
    一望無際的長海湖底，就像巨大的、死寂的戰(zhàn)場一般，唯獨(dú)陽光在頭頂?shù)乃骈W爍。
    姜恒緩慢靠近耿曙，耿曙回頭，看了眼，湊過去。
    姜恒擺手，耿曙卻不由分說，將口中的氣息渡過去給他，牽著他的手，猶如游魚，滑向這湖泊的中央。
    姜恒比了個手勢，耿曙卻搖頭，指向前方。
    玉玦飄起，于耿曙胸膛前，在那深湖里飄蕩，折射著水面落下的陽光，光芒射向不遠(yuǎn)處，在那宏大的埋骨戰(zhàn)場中央，一道光芒遙遙閃爍，仿佛是回應(yīng)。
    無數(shù)骨骸中央，湖底的細(xì)沙中，插著一把黑色的劍。劍柄上，拴著一個小小的包裹。
    耿曙與姜恒掠過，單手將黑劍拔起，湖底卷起泥沙，繼而形成一個漩渦，將四周的骸骨卷了進(jìn)去。
    湖面，耿曙嘩啦一下出水，先把姜恒托上筏去，再把黑劍與金璽扔了上來，爬上竹筏。
    兩人脫得一|絲|不|掛，將衣服攤在筏上晾干，任由春天的陽光照耀著他們的身軀。
    “春天來了啊。”姜恒環(huán)顧四周，被陽光照得有點(diǎn)睜不開眼。
    “嗯，”耿曙說，“春天來了，你看，大雁飛回去了。”
    南歸的雁隊(duì)劃過群山，從郢地起始，越過重重險(xiǎn)峻山巒，飛向北方。
    姜恒與耿曙策馬，跟隨大雁北去的道路，離開滄山，過玉衡，經(jīng)梁地，出玉璧關(guān)，渡過茫茫草海，匯入野馬群中，馳向北方那座黑色的塞外之城。
    橫江沙洲上，雁群落下飲水，巨擎山的雪頂在陽光下金光萬道。
    “眾雁棲落之地。”姜恒不禁為這宏偉的巨大城市折服。
    “回家了，”耿曙說，“咱們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你會喜歡這兒的，恒兒。”
    城門高處，那口晉天子賜予汁氏王族的古鐘，響起轟鳴，今夕何夕，王子歸國。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于征，劬勞于野。
    姜恒仿佛看見了兩個年輕的男人的身影，一人身著王服，屹立；另一人則眉眼間蒙著黑色的布條，端坐城墻高處，彈奏著雁落平沙的古曲。
    “總算是回來了。”
    那身著王服的英靈，嘴角現(xiàn)出一抹笑意。
    ——卷三·雁落平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