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紅塵路
“太難了。”松華在大殿內(nèi)說, “最可能的下場,就是你這關(guān)門徒弟, 三個月內(nèi)死在亂軍之中,身首異處。”
姜恒正在接續(xù)昨日,在假想中,鄭國一統(tǒng)天下后,開始安排他的國內(nèi)施政與變法步驟,以及一系列的政變, 排除異己,整頓朝廷。
聽到海女這話時,姜恒不禁抬頭, 哭笑不得。
松華旁若無人,根本不在乎他在場, 又朝鬼先生說:“若項州尚在,興許還能守護(hù)他。你放他獨自一人,去這虎狼環(huán)伺的五國之中,無異于送死。”
鬼先生說:“既是應(yīng)劫之人, 又何懼荊棘?何況, 別忘了他手中還有一物。”
姜恒說:“嗯, 還有天子交托于我的金璽。”
是日, 殿內(nèi)松華、鬼先生看著姜恒, 完成他協(xié)助明君、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步。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 每一步都險象環(huán)生,每一步, 都是掉腦袋的走法,自己掉腦袋,還會連累不知道掉多少人的腦袋。
而且最大的問題是, 每一步,都存在于姜恒的假想之中,紙上談兵,毫無印證。但凡任何一環(huán)出了問題,姜恒便要死無葬身之地,這大爭之世,亦無法結(jié)束。
“但我有信心。”姜恒答道。
“治世的信心?”鬼先生說。
姜恒認(rèn)真地說:“對天下氣運的信心。千年以來,每一次,中原大地都將拯救自己,戰(zhàn)亂不是永恒,治世也不是永恒,就像陰陽輪轉(zhuǎn),分則合,合而后分,哪怕我沒有辦到,來日神州大地,也會再次迎來新生。”
鬼先生道:“從長遠(yuǎn)來看是這樣不錯,只是對每個置身其中的人而言,短短一生,不過數(shù)十年光陰,是救贖,還是沉淪,又什么時候才是頭呢?”
殿內(nèi)安靜了一會兒,姜恒架構(gòu)了一個新的朝廷,卻聽見鬼先生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
“不必再推演下去。”鬼先生道,“現(xiàn)在,先生予你最后一問。”
今天羅宣沒有來,姜恒本以為,鬼先生的考校就此結(jié)束,卻沒想到還有問題,在等待他的抉擇。
“因為羅宣舍不得你,愿意用很重要的東西來換,再三求情,所以,我們給你一個選擇的余地。”
這次,卻是海女松華開了口,她毫無感情的聲音回蕩在殿內(nèi),猶如空靈的仙女。
“留在滄山海閣,”松華緩緩道,“值守玄武七星,你可擁有無限陽壽、不老的容顏,但人世間的一切,與你再無相關(guān)。”
姜恒抬眼,看著松華。
“入紅塵去,從今往后,海閣將對你關(guān)上大門。你須得去應(yīng)那神州的千年之劫,無論死活,再不能朝師門求助。”
松華聲音停下,四面仿佛還有回聲在飄蕩。
清晨時分,滄山一片寂靜,偶有幾聲鳥叫,更顯神山空靈。
姜恒走過這收留了他五年的仙山樓閣,風(fēng)鈴在廊下輕輕作響。
羅宣坐在面朝長海的臺階下,腳下放著一個收拾好的包袱,看了姜恒一眼。
“我就知道你會拒絕他。”羅宣沉聲道。
“師父。”姜恒眼眶發(fā)紅,坐在一旁,伸手去抱羅宣,他知道羅宣一定懇求了松華與鬼先生,讓他永遠(yuǎn)留在海閣中,只要點頭留下,他就可以擁有永生不死的生命、返老還童的容顏……但他沒有接受,他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在他的身上,有更重要的責(zé)任。
那是姬珣親手交給他的金璽,是母親與項州在戰(zhàn)火中的離去,是耿曙的死——而這所有的遺憾,只有在大爭之世結(jié)束的那一天,才能完滿。
“滾!別挨過來!像什么樣?”羅宣不耐煩地一手抵著姜恒,把他腦袋推開。
姜恒笑了起來,羅宣卻別過頭去。
“東西都給你收拾好了,”羅宣說,“這就滾罷,別再回來了。”
姜恒起身,將包袱背在身后,到得臺階前,朝羅宣跪下,磕了三個頭。
“師父,”姜恒最后說,“下輩子,我愿意當(dāng)你的……當(dāng)你的……”
姜恒想了很久,說:“當(dāng)什么都行。”
“這輩子都不聽話,”羅宣嘲諷道,“還說什么下輩子呢,滾罷。下山以后,好好活著,別丟我的人。”
羅宣起身,沒有理會姜恒,背對他拾級而上,回往大殿內(nèi)。
姜恒慢慢地走下山去,遙遙回頭,忽然看見了大殿頂端,站著一個人影。
“師父——!”姜恒帶著淚,大喊道。
那個人影躍下大殿,消失了。
傍晚時分,殘陽如血,倒映在長海上,波光粼粼,劃出一道血色的長河。姜恒撐著竹筏,在風(fēng)里渡過長海去。
羅宣在他的包袱里放了易容匣、幾錠銀兩、一個藥瓶,瓶里是三丸丹藥,姜恒想起四年前就見羅宣在煉這藥,能治傷重、中毒之人。
除此之外,尚有一把卷起的軟劍,乃是海閣神兵,刻有玄武徽的利劍,名喚“繞指柔”,以及一身換洗的衣服。
金璽與黑劍沉在湖底,姜恒決定先不取出,畢竟來日方長。
他回望滄山,此地眺望過去,海閣已隱沒在了霧氣之中。
海閣大殿頂上,羅宣提著火油,澆過書閣、大殿,以及他與姜恒一同生活了多年的臥房。
兩頭犄角高揚、體格健壯的公鹿套上了嚼頭,立于高臺上,鬼先生與海女各乘一鹿,看著羅宣在海閣中忙碌,繼而將火油澆到大殿門口。
羅宣背著他的包袱,立于殿外。
“先生,”羅宣道,“感謝先生收留與教導(dǎo),恩德此生難報,唯待來世重逢了。”
羅宣亦朝鬼先生跪下,磕了三個頭。
一陣風(fēng)吹來,鬼先生仙袍飛揚。
“羅宣,你當(dāng)真不愿跟著我們走么?”鬼先生說。
羅宣搖了搖頭,晃亮火折,躬身,點燃了火油。
火焰頓時蔓延開去,在山風(fēng)里吞噬了海閣大殿。
海女道:“今日一去,就是永別了。羅宣,你身上毒性,尚余……”
羅宣答道:“不用告訴我,到什么時候,就是什么時候罷了。師父,海女大人,好走。”
鬼先生道:“我們將離開神州,前往海外,他日若尚有機(jī)緣,當(dāng)可再會。”
羅宣鄭重道:“后會有期。”
鬼先生與海女驅(qū)策公鹿,沒入山林而去。羅宣望向姜恒離開的方向,展開雙臂,出高臺,縱身一躍,露出背后玄武堂值守的劍印,猶如飛鳥投林,沒入了茫茫夜色。
北地,林胡領(lǐng)地。
天地間一片死寂,林胡人的故鄉(xiāng),村鎮(zhèn)正起火燃燒。雍國鐵軍穿梭來去,耿曙駕馭高頭大馬,駐馬村落前。林胡人被士兵押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生活了近三百年的村莊,遷往另一座塞外大城山陰。
耿曙已年滿十九歲,較之來到落雁的四年前,他的身材更挺拔,容貌也長開了。據(jù)汁琮與姜太后所說,他比耿淵當(dāng)年更高,也更精神。他比太子瀧更為英俊,身上有股武人自然而然的英氣,是雍國最為奪目的武將,也是最令人心折的王子。
他的雙眼,就像風(fēng)林人的圣湖般,始終清澈而平靜,白皙的臉龐缺少雍人的特征,反而充滿了南方人的文雋之氣。唯一保留的屬于耿淵的神色,就是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帶著平靜與淡泊的眼神。
他穿戴著雍軍制式的皮甲,左肩佩一護(hù)肩,與士兵們同吃同住,御林軍、黑鎧軍猶如他的兄弟,追隨在他的身后,為他付出生命,伴他出生入死,建功立業(yè)。
他獲得的獎賞從來不私藏,而是大方地分給將士們,他沒有私產(chǎn),也不在乎功勛與爵位,就像一個獨來獨往、在天地間了無牽掛的人。
仿佛身外之物俱是曠天孤云,世上每一刻所發(fā)生的事與物,從來沒有什么能讓他動容。
三個月前,他率領(lǐng)御林軍,為王室出征,一舉蕩平了林胡部落,這支同屬于東蘭山與雪林交界處的古老民族,被迫離開他們的土地,為了雍國的南征大計,將融入為數(shù)百萬的北方民族里,加入雍人的大家庭。
但這遷徙,卻拖著血與淚的腳印。耿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場突襲,便瓦解了林胡人的所有守御屏障。一如年前攻打更遠(yuǎn)處,奔馬山中零散的北方部落般,又如一年半前,率軍平定風(fēng)戎之亂。
王騎在他的指揮之下,就像一把斬馬長刀,所向披靡。落雁城中有歌謠傳頌,在汁將軍的面前,山峰亦可削斷,滄海亦可被填平。
耿曙從十七歲開始接手雍都軍,短短兩年里出征三次;太子瀧則坐鎮(zhèn)朝中,從大雍丞相管魏處學(xué)習(xí)打理內(nèi)政。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全心全意地相信對方,在這默契之下,雍國于北方所有的國內(nèi)障礙都被掃除,凝聚為一個強(qiáng)大的整體,化作一輛勢不可擋的戰(zhàn)車,發(fā)出咆哮,隨時將撲出玉璧關(guān)去,碾平整個中原大地。
當(dāng)然,在這轟鳴的戰(zhàn)車軌跡前,免不了犧牲掉不少攔路之人。
但為了汁氏的統(tǒng)一大業(yè),一切都是值得的。
耿曙看著被押出部落的林胡人,最后士兵們抓出來兩兄弟,兄長被按在滿是泥濘的地上,少年哭著為他求情。
這一幕令他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與姜恒離開潯東的那天。仿佛很久很久了,久得像是上一輩子,卻意外地距離他很近,近得又猶如發(fā)生在昨天。
“放了他們,”耿曙朝手下吩咐道,“押回落雁去,讓哥哥充任城防軍,弟弟養(yǎng)馬。”
耿曙大致能聽懂林胡人的話,卻不會說,也懶得說,他策馬轉(zhuǎn)身,忽然察覺到危險,源自下意識的反應(yīng),驀然抽劍。
一枚暗箭飛來,“叮”的一聲,被耿曙回身,削成兩半!
林胡人領(lǐng)地一側(cè)竟還有埋伏!御林軍士兵登時大驚,紛紛朝著樹上射箭,耿曙轉(zhuǎn)頭,正要制止,只見霎時萬箭齊發(fā),血液從樹冠中噴灑而出,短短頃刻,一具尸體從樹干上摔落,墜下三丈高處,一聲悶響。
“是他們的父親,”隊長朝耿曙說,“殿下,他已經(jīng)在此處守了兩天兩夜。”
耿曙眉頭擰著,隊長拖著那尸體,過去給俘虜辨認(rèn),正要吩咐把那兩兄弟也一起殺了時,耿曙卻不耐煩地說:“算了!”
命令只下達(dá)一次,卻無人敢違抗。少年抱尸大哭,被御林軍捆了起來,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