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入世道
汁琮想了想, 岔開了話題,說:“過完下元節(jié), 便行祭天之禮,我兒須得改換個名字。來日你將是我的得力臂膀,姓耿,終究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待得我大雍出關(guān)平定天下后,你再道明身世不遲。”
耿曙正想離去,聽到這話時(shí), 又側(cè)頭,朝汁琮說:“我還有一個名字,叫聶海。”
“誰給你起的?”汁綾現(xiàn)出溫柔的神色, 問道,“你娘嗎?”
“恒兒給我起的。”耿曙答道。
汁琮說:“聶海之名, 洛陽城中仍有人知曉,不是萬全之策。”
耿曙打斷道:“那就隨你罷,什么名字都行。”繼而轉(zhuǎn)身,離開了大殿。
汁綾又嘆了口氣, 汁琮朝妹妹道:“你也累了, 沒日沒夜地找了這許久, 歇會兒罷。”
汁綾說:“第一眼見到他的那天, 你知道我想起了誰嗎?”
“姜恒?”汁琮問道, “你在什么地方見過他?”
汁綾點(diǎn)了點(diǎn)頭, 嘴角帶著笑意,說:“晉天子背后。不知為何, 我想起了大哥,小時(shí)候,父王上朝時(shí), 大哥便坐在他的身后,手持一支筆,學(xué)著記事,學(xué)著處理政務(wù)。怎么一眨眼,就過了這么多年了,就像做了一場夢一般。”
汁綾也走了,殿內(nèi)空落落的,余下汁琮獨(dú)自坐著出神,手中拿著祭天的文書,他想了想,正猶豫是否為耿曙用聶海之名時(shí)。
“界圭,你想說什么?”汁琮忽然道,“方才我見你神色不對。”
界圭沉默不語。
汁琮又道:“進(jìn)來說。”
界圭走進(jìn)殿內(nèi),沉默了很久很久。
汁琮總覺得這名忠心耿耿的刺客,最近表現(xiàn)有點(diǎn)奇怪——自從耿曙來到雍都后,他便時(shí)常坐著,一整天一整天地出神,就連本職亦顧不上了。
這讓汁琮總?cè)滩蛔∠肫甬?dāng)年兄長汁瑯?biāo)赖哪嵌稳兆樱绻缫彩沁@般魂不守舍。
興許是因耿曙的到來,而憶起了當(dāng)年他們的往事罷。汁琮只能這么想。
界圭終于開口說:“如果姜恒就是那名王都的太史官,屬下還有一請,須得再往靈山,設(shè)法找尋一次。”
汁琮說:“人都死了,再執(zhí)著還有何益?”
界圭說:“洛陽城破時(shí),五國都在找尋的金璽,屬下非常肯定,就在那小太史的身上,這孩子,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汁琮停下動作,抬眼注視界圭。
滄山,長海。
姜恒已能獨(dú)自行走,深秋的長海猶如一面浩大的鏡子,倒映著湖光山色。
他捧著羅宣為他帶回來的骨灰,以及一個匣子,一旁放著父親生前的黑劍,來到長海岸畔的竹筏上。
羅宣等姜恒上了竹筏,也躍了上去,手持竹篙,在岸邊輕輕一點(diǎn)。
竹筏猶如離弦之箭,漂過水里倒映的藍(lán)天與白云。
云在水中,竹筏劃過碧空。
到得湖心中央,姜恒于匣中取出大晉的傳國金璽,扔進(jìn)了湖里,接著是黑劍。
最后,他將骨灰一撒,羅宣撐篙,調(diào)轉(zhuǎn)竹筏,離開。骨灰撒在湖面,沿著點(diǎn)點(diǎn)漣漪,猶如湖面上的一道星河。
“師父,我想學(xué)劍。”姜恒朝羅宣說。
羅宣隨口道:“空了教你,先生讓你多讀書,還是以讀書為主。”
海閣中有著浩瀚如大海的書卷,姜恒終于明白了母親的那句話。天底下的書,一輩子也讀不完。
諸子百家之學(xué),先前在潯東所讀,不過是個皮毛。王都洛陽的藏卷,也俱是人間的片言只語。
而海閣那高十丈的巨大書閣中,藏有整個神州大地的過去、現(xiàn)在、甚至將來。所有的書卷都齊刷刷地指向一處——棋術(shù)。
殺人之道、機(jī)關(guān)之術(shù)、權(quán)謀之計(jì)、合縱連橫、兵家運(yùn)籌、朝堂帷幄、天文地理、毒經(jīng)藥學(xué)。
那些都不是大道,而是入世之道,想入這大爭之世,就得學(xué)會怎么殺人,同時(shí)還得學(xué)會,怎么不被人殺。
鬼先生的兩名弟子,項(xiàng)州與羅宣,不過讀了海閣三千六百書架中的第六架的一半武學(xué)秘籍,便得以躋身五大刺客行列,與不世出的天才耿淵齊名。
天下五大刺客:耿淵、羅宣、界圭、項(xiàng)州及神秘客,如今姜恒已見過了三名。
殺人能救這個天下么?誰也不知道。羅宣也明白,師父一定在反省:他們走的路,一直以來都走錯了,而這名最小的徒弟,承載著海閣最后的一點(diǎn)希望。
姜恒不必再作文章了,也沒有人來問他學(xué)了什么、何時(shí)能出師。
等到他真正學(xué)成,也許還有很久很久。
鬼先生再次閉關(guān),海女松華則不知去向。羅宣成為了姜恒的師父,每天陪伴他在走廊下念書。
二人雖是師徒,羅宣只是代為教導(dǎo),也并不嚴(yán)肅,說是師父,反而像是姜恒的師兄一般。
“你還因?yàn)轫?xiàng)州前輩的事而恨我么,師父?”姜恒有天在廊下用草編著一個風(fēng)鈴,突然問。
時(shí)光漸漸撫平了姜恒的傷痛,羅宣也不再提耿曙,一如姜恒從來就是孤身一人,沒有過去,沒有家人。
羅宣淡淡道:“恨,一輩子恨你。恨你不好么?這證明不會忘了你。”
姜恒扔來一個戒指,羅宣抬手接住。
“他給你的,你留著罷。”羅宣扔回去。
姜恒又扔了回來,說:“給你吧。”
“睹物思人,不要。”羅宣說,“我又不恨他,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了。”
說著,羅宣進(jìn)房去,為姜恒將過冬的被褥抱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難得滄山有一個晴天。姜恒編好風(fēng)鈴,掛在廊下,羅宣用左手拍打被子,側(cè)頭看他的一舉一動。
“掛這個做什么?”羅宣說。
“太安靜了,”姜恒說,“有點(diǎn)聲響,熱鬧點(diǎn)兒。”
羅宣說:“你沒來以前,海閣更安靜。現(xiàn)在成天吵,吵得我頭疼。”
姜恒笑了起來,羅宣五指朝他遙遙做了個“抓”的手勢,露出犬齒,面現(xiàn)威脅表情。姜恒卻半點(diǎn)不怕,還是少年心性,說:“明天咱們?nèi)ゼ锌纯戳T?給你買過冬的衣服。”
“不去,”羅宣走開了,說,“衣服還能穿。”
“師父!”姜恒等了一會兒,不等羅宣回來,在海閣中四處找尋,邊找邊喊。
“又做什么?”羅宣正在大殿里添燈打掃,皺眉道,“能不能讓人清凈會兒?一會兒不見人就大喊大叫的?”
羅宣眉目間帶著嫌棄與厭煩,姜恒卻笑著過來,陪他一同擦拭祭壇,抬頭看四靈天地神獸時(shí),那表情帶著茫然與敬畏。
就像他聽羅宣教武學(xué)心訣一般。
羅宣則常常從旁觀察姜恒,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但凡姜恒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時(shí),羅宣便喜歡盯著他看。
看多了,偶爾姜恒轉(zhuǎn)過頭,捕捉到羅宣的注視,羅宣便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躲閃。
快入冬了,山上楓葉已退盡。
姜恒說:“走吧,去吧。走,師父——走啊。”
羅宣大部分時(shí)候都躺在榻上、走廊下,在任何能躺的地方睡覺。
“不去!”羅宣一腳踹開姜恒,煩躁地說,“要去自己去,滾!”
姜恒只得獨(dú)自下山去,挎著一個布囊,囊中裝著采回來的山珍與菌,預(yù)備下去長海盡頭的市集換錢。
剛出山門,姜恒便看見羅宣叼著草桿,戴著頂斗笠,抱著手臂,跟在他的身后。
“你不是說不來?”姜恒道。
“我說了去趕集?”羅宣難以置信道,看那架勢,隨時(shí)想動手揍姜恒一頓,“大道朝天,各走一邊,我去打酒,滾你的。”
姜恒等了一會兒,等到羅宣過來,與他上竹筏,羅宣依舊撐筏,將他送到長海對岸去。
長海對岸有一個簡陋的集市,代國軍隊(duì)還未打到此地,興許是距離滄山不遠(yuǎn),受傳說所懾,雖然風(fēng)景如畫,冒著危險(xiǎn)前來占這湖邊實(shí)在沒有多大意義。
四面八方鎮(zhèn)上,有上百戶人家?guī)е缘摹⒂玫摹⒉计デ皝恚诖说亟粨Q。
姜恒采后曬干的野菌,不到一上午時(shí)間都賣掉了,羅宣也不吭聲,在旁冷冷看著。姜恒就像個傻子,不懂與人討價(jià)還價(jià),十來斤的干菌,不過賣了三個半郢錢、一個代錢。只夠買兩尺布。
羅宣示意他去買布,姜恒拿著布,在羅宣身上比畫。
“你自己穿什么?”羅宣道。
“就這么多錢,只夠買你的,”姜恒說,“下回再來。”
羅宣終于忍無可忍,一指角落:“把條凳搬來,再借張桌子。”
姜恒:“咱們沒東西賣了啊,還賣什么?”
羅宣:“賣你!把你放桌上,稱斤賣!”
姜恒一頭霧水,借來了桌凳,放在一棵樹下。羅宣懶洋洋朝桌后一坐,葫蘆隨手一扔,恰恰好掛在樹頂上,手中布袋朝桌上一攤,抖開銀針與酒火瓶。
“看病了!”羅宣冷冷道,“神醫(yī)來了!把死人都抬過來罷,醫(yī)不活不要錢!”
姜恒:“……”
剎那集市上不少人轉(zhuǎn)頭,議論紛紛。羅宣摘下斗笠,擱在一旁,一腳踩在條凳上,側(cè)著頭,眉目間帶著戾氣,只是一掃,便朝人群里說:“那個臉色發(fā)黃的!你肝病好了么?”
霎時(shí)有人認(rèn)出了羅宣,馬上道:“神醫(yī)!神醫(yī)回來了!快!將家里人叫來!”
姜恒嚇了一跳,只見羅宣面前瞬間排滿了人,列隊(duì)井然有序,開始找羅宣看病,繼而一想明白過來。
“師父,你在這里看過病嗎?”姜恒問,“他們都認(rèn)得你。”
羅宣:“一年前來過。張嘴!”連看病也帶著那不耐煩的口氣。
近黃昏時(shí),隊(duì)伍還有很長,附近來了上千戶人家。羅宣一瞥天色,不看了。
“還有好多人呢。”姜恒收了醫(yī)診費(fèi),跟在羅宣后面。
羅宣收走了物什,走到哪里,就有一群人跟到哪里,他朝姜恒道:“你給他們看?”
姜恒道:“我不會。”
“那你啰嗦什么?”羅宣打量姜恒,到集市上打了酒,背后尚有苦苦哀求的百姓,羅宣只充耳不聞。
“可還有人……怎么辦呢?”姜恒道。
“不怎么辦,”羅宣說,“看自己造化,人各有命。”
羅宣進(jìn)裁縫鋪里,量了身材,又讓姜恒量身材,坐在一旁喝酒。
“你能掙個屁的錢,買豬食也不……”羅宣說著說著,忽然一停。
姜恒展開手臂,回身茫然道:“怎么了?”
“沒什么。”羅宣依舊喝酒,說道,“你長高了。”
姜恒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