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生而為人 秀梅卷
北平城出了個秦三爺,為人仗義,做事雷厲風行,出手大方,揮金如土。
無論是京城的大官兒,部隊的軍爺,販茶走煙的生意人,或者是街頭巷里的偷兒,無不佩服秦三爺?shù)摹?br/>
秦三爺在京城興建了十幾所學堂,在淺塘鎮(zhèn)也建了一所中學學堂,另外他還在淺塘鎮(zhèn)成立了一所救濟會,專門救濟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幫他們安排工作,住在淺塘鎮(zhèn)的孤寡老人也可以在每月月初的時候到救濟會領三斤大白米。
不少窮苦人家都將秦三爺?shù)漠嬒駨堎N在自家堂屋的墻上,那時候毛主席是東方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秦三爺就是北平城的財神爺,也只有秦三爺?shù)漠嬒癫趴梢耘徳诿飨漠嬒衽浴?br/>
與秦三爺不同的是,小五的生活變得越發(fā)艱苦起來。
江絨去上海的第二天她的母親張秀梅便病倒在榻,那時候小五正在外面找工作,對于小五這樣人高馬大又有學問的人,任何廠子都是爭著搶著要,但是工廠雖然號稱鐵飯碗,工錢卻并不多。
小五心里盤算著江絨來年的學費和生活費,覺得工廠所賺的工錢略有不夠,所以暫不急著進工廠,準備晚上回去和張秀梅商量一番再做決定。
晚上回家的時候,小五看見張秀梅倒在堂屋的桌子旁,面前是一灘血,他嚇得失聲,連忙將張秀梅扶起來。
張秀梅轉醒,見小五正抱著自己跑向屯子口的藥房,便說道:“小五,放我下來,我沒事。”
村口的藥房是年頭時候剛建成的,里面的大夫是三里屯以前的拔牙師傅,姓余,三里屯的人都管他叫余拔牙。
余拔牙以前跟老江學過一段時間醫(yī),后來搬到鎮(zhèn)上住了幾年,瘟疫時期他一家老小除了一個傻兒子余小光大難不死,其余人都死得光光,正逢鎮(zhèn)上規(guī)劃改造,余拔牙便帶著自己的傻兒子返回家鄉(xiāng),略懂醫(yī)術的他也同樣讀書識字,鎮(zhèn)上招醫(yī)考試時余拔牙去試了試,成績勉強過關,也就被分配到了三里屯當藥房的大夫。
余拔牙在藥房門口正訓斥自己兒子,遠遠地看見小五抱著張秀梅跑過來,忙迎上去問怎么回事。
“余叔,我娘病了,在家吐了一灘血,您看看出什么狀況了。”小五臉色煞白地說道。
余拔牙讓小五將張秀梅放在藥房內的病床上,給張秀梅號了脈,然后又戴上聽診器聽張秀梅的內腑,看了張秀梅的舌苔,詢問她哪里不舒服。
余拔牙看著張秀梅說道:“嫂子這大夏天的像是受了風寒,肺部出了點問題,我給你開點藥吃吃,要是不管用得到鎮(zhèn)上的大醫(yī)院查查。”
小五想張口詢問卻欲言又止,拿了藥便要背著張秀梅回家,張秀梅擺手說道:“我那么重你背著我淌汗了還要換衣服,扶著我自己能走。”
小五抱著張秀梅跑來的時候也沒覺得張秀梅多重,怕是張秀梅不好意思,也就扶著張秀梅向家里走。
張秀梅回家后吃了藥,躺在床上半晌,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太陽落山,小五熬了甜粥,炒了一碟菜,正要叫張秀梅卻見她已經(jīng)醒來。
“娘,您醒啦,剛要叫你吃飯。”小五擦了擦手,上前扶起張秀梅。
張秀梅洗了手落座,抿了一口粥,便立馬皺起眉頭。
“怎么了娘,是不是不好喝?”小五最拿手的就是煲粥,其余倒不擅長。
張秀梅說道:“小五,你怎么放那么多糖。”
小五以為是糖放多了膩,張秀梅接著說道:“糖那么貴,江絨在外面上學肯定要遭罪,她是你媳婦,咱得省點錢供她讀書。”
“好嘞,我知道了娘。”小五笑著答應,心里卻無端失落起來,小五說道:“娘,我今天去鎮(zhèn)上的幾家工廠問了,他們都要我,但是工錢給的太少了,定然是欺負我年少。”
“都要你?”張秀梅有些驚奇。“鎮(zhèn)上的廠子可都是鐵飯碗,多少人擠破頭擠不進去,你還不想干?”
小五說道:“每個夜月才六七十塊錢,除去花銷,就算加班也不到一百塊,太少了。”
張秀梅點了點頭,說道:“少是少了點,不比我在工地賺錢多,但是里面很穩(wěn)定,你有文化,進去好好干兩年是可以升職的。”
“我就是跟您商量一下,明天要是再找不到好的活我就選一家工廠進去,我爸以前的紡織廠現(xiàn)在也在招人,我趕明兒去看看。”小五說道。
張秀梅聽見小五提到他爸,想到了江正陽,他仔細瞧了一眼小五,才意識到小五說的是馬愛國,一時間眼睛通紅。
兩家的頂梁柱都沒了,就她一個女人撐到現(xiàn)在,別人家的孩子都餓得面黃肌瘦,只有他家的孩子皮膚水靈,不曾餓著,若是江生還在的話,多少好姑娘都要倒貼嫁過來,江絨那樣的女大學生更是多少青年心儀的對象。
“娘,怎么了?”小五忙問道。
“沒事。”張秀梅抹著眼淚,說道:“小五長大了,也能掙錢了。”
小五嘿嘿笑著,說道:“娘,您那建筑工地的活太危險了,以后別去了,安心在家養(yǎng)病,以后我賺錢養(yǎng)你。”
張秀梅說道:“傻孩子,光你一個人賺錢上哪夠,我這身體沒事,明天就能上工,咱娘倆一起賺錢,來年的時候蓋一所大房子,蓋好了就讓你和江絨結婚。”
“真的?”小五開心壞了,沒想到張秀梅這么快就想著他們結婚的事情。
“當然是真的。”張秀梅說道,他摸了摸小五的頭,見小五還跟個孩子一樣開心地手舞足蹈,心里也歡喜得很。
當天晚上小五就提筆寫信給江絨,提起張秀梅說的蓋房和結婚的事情,心里蜜得很,還寫了一首情詩。
第二天小五給張秀梅煲了粥,臨行前提醒張秀梅按時吃藥,這才去鎮(zhèn)上。
小五先去了鎮(zhèn)上的郵電部寄信,然后朝淺塘鎮(zhèn)和梨園鎮(zhèn)中央的紡織廠走去,淺塘鎮(zhèn)的胡同大街上依舊有不少拉黃包車的車夫,小五記得以前和自己一樣胖的同桌王虎給了自己好多張車票,現(xiàn)在想來那些車票還值不少錢。
上了梨園鎮(zhèn)中學后小五就沒有和王虎聯(lián)系過,王虎也早已輟學,這么多年也不知道王虎如今變得怎樣了,是不是依然膽小怕事,依然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小五到以前馬愛國上班的紡織廠去面試,填了表格,當面試的車間主任看見他的父親一欄是馬愛國,特長一欄是力氣大時,猛然想起幾年前干機修的馬愛國,也就和小五聊了起來。
小五和車間主任聊了半天,車間主任見小五頭腦靈光,念及舊人,當場就同意小五進廠。
但是小五聽到車間主任給報出的工錢時猶豫了,一個月八十塊錢,雖然比其他工廠高一些,但還是太少了。
車間主任看出小五的疑慮,說道:“這個工錢比一些老員工的工錢都要多,現(xiàn)在廠子不好進,沒有關系很難進的來,我看在你父親愛國的份上給你多加些工錢,也讓你干機修,平常沒什么事兒在辦公室喝茶就行,看得懂圖紙,跟老師傅學學,機器壞了才需要你干活。”
小五沒再猶豫,也就答應了下來,雖然一個月的工錢不多,但是攢一年也有近千塊,夠江絨上學用的,再加上母親賺的錢,不會讓江絨在上海比別人差。
小五答應第二天就來紡織廠上班,然后匆匆告別了車間主任。
在回淺塘鎮(zhèn)的路上,小五遠遠地瞧見姥姥家的老房子,見門口有小孩在玩耍,就走過去瞧了瞧。
小五已經(jīng)幾年沒來過這里,心里不免有些難受,他順著墻后的羊腸小道又到了吳青云的府邸,府邸門前荒草叢生,這么多年了,師傅吳青云和師兄吳耀還沒回來。
“想必他們如今已經(jīng)搬到其它地方住,再不回來了。”小五踩著墻邊的石獅子輕輕一躍就跳到院內,院子里到處都是蛛網(wǎng)和灰塵,看起來有些陰森恐怖。
在吳耀師兄的臥房中,有師兄弟倆以前的一張合影,黑白相片內,小五笑得沒心沒肺,騎在吳耀的身上。
“師兄,你可知道我好生想你。”小五一邊說著,眼睛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這么多年,小五向來充當著保護他人的角色,就算是江生在上學期間也需要他的保護才能不被小混混們欺負,他只有在吳耀師兄的身邊時才是被保護的人。
吳耀師兄習得師傅吳青云的一身真?zhèn)鳎氡卦谕饷嬉苍摶斐鰝€名堂才是。
院內的掃帚已經(jīng)在多年的風雨侵蝕中腐朽,小五爬出府邸,到胡同大街買了把掃帚,又返回府邸開始打掃起來,一直忙到日落時間才打掃完。
小五走到后院的祖師堂,燃了三根香,然后鄭重地磕了個頭,他說道:“弟子以前不信命,現(xiàn)在信了,還望祖師爺寬宏大量原諒弟子,保佑江絨在外面平平安安,保佑我娘身體康健。”
小五拜完祖師爺就躍出院墻,他朝著三里屯的方向行進,準備將進紡織廠干活的事情告訴張秀梅。
那時候他在鄉(xiāng)野的小路上隱約看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向三里屯走,像是張秀梅,就連忙追上去,見果真是張秀梅,就扶著她問道:“娘,您怎么了,不是讓你今天在家休息的嗎?”
張秀梅渾身是泥灰,抹得臉上和頭巾上都是,張秀梅臉色煞白,說道:“許是中暑了,小五啊,我這頭疼得緊,看來得洗頭了。”
自從江正陽死后,張秀梅就沒再剪過頭發(fā),她是個極愛自己頭發(fā)的人,江生在的時候也時常幫她洗頭梳頭,尤其是淘米水洗頭,頭發(fā)會變得五黑發(fā)亮。
三里屯的舊俗中,夫家死后,女人三年不剪頭發(fā)才是恪守婦道的表現(xiàn),張秀梅覺得自己愧對了江正陽,所以她決定終身不再嫁,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剪頭,有時干活又累,所以也不洗頭發(fā)。
因為建筑工地的活又累又臟,所以張秀梅這些年來一直將頭發(fā)纏起來,用布裹著,她的頭發(fā)上散發(fā)著濃濃的頭油味,江生在的時候就說過,屋里有一股餿味。
張秀梅的頭疼得緊,小五將她扶回家后,打來溫水幫張秀梅洗頭,他扯下張秀梅頭上的布條,發(fā)現(xiàn)張秀梅的頭發(fā)已經(jīng)凝固在一起,像是一塊黑亮的石板。
張秀梅將頭發(fā)泡在溫水里,然后讓小五進屋里把堿拿來撒在頭發(fā)上,過了好一會兒張秀梅的頭發(fā)才稍稍泡開。
小五幫張秀梅清洗頭發(fā),換了一遍又一遍水,水質發(fā)黑,散發(fā)酸臭味。
小五不敢?guī)蛷埿忝肥崂眍^發(fā),因為張秀梅的頭發(fā)一直斷裂,他生怕自己手勁兒大弄疼了她,張秀梅就自己用梳子梳理頭發(fā),斷得滿地都是。
小五說道:“我去沈阿娘那借點洗發(fā)膏來吧,娘。”
張秀梅嗯了一聲,見小五出去,就從石桌上將洗手用的豬油皂拿來清洗頭發(fā),她覺得頭皮有些燒疼,就不停地往頭頂澆水,直到燒疼的感覺消失,頭發(fā)清理干凈舒爽了。
張秀梅眼睛酸澀睜不開,她擦拭著頭發(fā),那時小五正從外面回來,看見張秀梅站在院子里,頭發(fā)垂到腳窠。
小五忽然就哭出了聲。
張秀梅原本黑亮耀眼的頭發(fā)已經(jīng)不見,一絲黑色都看不見。
她長發(fā)花白,鋪散在身后。
像是長白山上終年不化的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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