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演戲
我確實有一遭要用上陳美人的地方, 不過暫且不著急。
陳美人顯然是來向我示好的,然而后宮這些美人晾著我已經(jīng)有段時日了。紅葉還是有些信不過她, 提點我:“無事獻殷勤,小姐要防著點。”
我笑道:“獨門獨戶過日子, 誰都不容易。我心里有數(shù),你別擔心。”
蘇恒的廢后詔里有一點確實說對了,我并無《關(guān)雎》之德。
我雖在沈家活了十六年,日日都被教導(dǎo)該當個不怨不妒、識得大體的賢淑閨秀,但本性如此,不是可以教化得了的。
我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當我愛他的時候,必然掏心挖肺, 把自己的全部都給他, 不做半分保留。他不收也就罷了,但若要收下了,便必須也把自己完好的交給我,少一分、殘一份也是不成的。
但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 蘇恒是不是真的愛我。
我一直都記得新婚之初他的冷淡。他后來對我的每一份體貼和愛護, 我都下意識的會想,也許他只是在回報我的毫無保留,就像我的父親敬重我的母親。
但是那個時候他是那么的無懈可擊。征戰(zhàn)四方、威震天下,每破城時便有無數(shù)美人投懷送抱。他只衣不卸甲的回我房中。每一個眼神,每一句情話,沒有誰比他演的更像真的。
我是真的以為能與他美滿的過一輩子。
所以,當劉碧君出現(xiàn)的時候, 驚雷驟雨夢境醒來,痛楚便越發(fā)的鮮明。
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心里其實是早有準備的。
那個時候我便已經(jīng)用力的想要戒除對蘇恒的愛。
可是十年的柔情與繾綣,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我沒有辦法對劉碧君、對他的妃子們笑語相向。對我而言,她們都是一樣的。
那幾年里,我與蘇恒著實鬧騰了幾次。闔宮上下都看的明白,蘇恒但凡想跟我重歸于好,宮里的其他女人都是不能留的。
……
所以說,我成為孤家寡人,弄得后宮哀怨,人人想將我拉下來踩死,根本就是自找的。
但其實如果我不斷人生路,這后宮里想必很多人都樂得與我結(jié)好,互惠互利。畢竟我是皇后,當年又陪著蘇恒征戰(zhàn)天下,想動我必然得傷筋動骨。討好了我,在很多地方我都能幫她們說的上話。
我只需專心對付劉碧君這種,注定要斷我活路的人就可以了。
至于蘇恒,不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人總是會特別大方的,隨別人爭去吧。當然,她們能將他的心從劉碧君身上奪走幾分,那就不是我能使得上力的了。
紅葉去了掖庭,我便讓青杏兒為我換衣服。
我?guī)缀蹩梢钥隙ǎK恒必然不會留著趙媽媽她們,好讓我和太后互相攻訐。
畢竟皇后和太后廝打起來,皇帝面上不好看。
換衣服,自然要換凄涼點,揉了淚痕的最好。可惜人重生了一遭,眼淚卻已經(jīng)死掉了。越是急著想要哭的時候,反而越凄楚不起來。
大概能凄楚起來的人,都必然得有些嬌花泣露的風情,我不過一把揉爛過一遭的雜草罷了。真哭起來,大概也只會像隨風撒一把草灰。
便只揉腫了眼睛。
然后,頭上紗布也要有血痕透出來才好。
我不信我打扮成這副隨時會倒下去的模樣,太后還敢用墨錠砸我。
紅葉很快便帶了消息回來,果然是:已杖斃。
我到長信殿的時候,日正當午,空氣里半絲風也沒有。樹蔭一團團落在地上,不知從哪里飄落了槐花,點點綴在黑影上。
宮女們正在伺候午膳,出出進進,個個都低垂著頭,腳步急趨。
端出來的飯菜半點都沒有動,一時屋里面又摔了瓷器。
片刻后,屋里連滾帶爬的出來個老太醫(yī)。正是昨晚幫我包扎的那個。他抬了袖子,哆哆嗦嗦的擦了擦下頜的汗。見我過來,一驚,忙跪下道:“見,見過皇后娘娘。”
我往里屋望了一眼,只見幃帳垂落,光線昏然,里外站著跪著不少人。
透過黑紗,依稀可以看見,劉碧君正在太后身旁伺候,下首站了個筆挺的身形,想來應(yīng)該是劉君宇。
便問道:“太后身上可安泰。”
太醫(yī)令似乎被噎了一下,叩下頭去,道:“臣,臣醫(yī)術(shù)淺薄……”
看似無關(guān),其實已經(jīng)答了我的問話。
我點了點頭,讓他起來。正要抬步進屋,太醫(yī)令頓了一頓,道:“陛下派了人來,正在回話……太后娘娘顏色不悅。”
我命青杏兒賞了他。
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等眼淚滾下來了,進屋。
屋里彌漫著藥味,有宮女正跪在地上收拾藥盞的碎片。兩個太醫(yī)都屏氣凝聲跪在墊上,其中一個正給太后切脈。
太后帶了抹額,用手支著,有氣無力的歪在床上咳嗽,劉君宇已經(jīng)跪下身來。
“皇上這查的好啊,審了我的人,打了我的人,殺了我的人。”太后扶著床喘了一會兒氣,淚水已經(jīng)滾下來,“末了來給我交待。我還敢說什么?只能閉了嘴,讓人欺負著茍延殘喘罷了!”
劉君宇只默不作聲的垂著頭。
太后又說:“我知道,你自小跟三郎一條心,兩個人合起伙來瞞著我,也不是一次了。你們都大了,都有自己的盤算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劉君宇忙直起背來,正要開口辯解,看到我便又頓住,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給我讓開路。
身后宮女送了第二份藥來,我抬手接了,捧到太后跟前,跪下來,將藥盞舉至齊眉。
略一用力,淚水便珠串似的滾落下來。
“母后保重身體,兒媳……知錯了。”
大概是我額頭上染了血的紗布過于刺眼了,太后手背已經(jīng)扇過來,卻又轉(zhuǎn)而掩了嘴,用力的咳嗽起來,道:“你裝這種柔弱委屈樣子給誰看?!”
終于還是用力的將藥盞拍飛出去,斥責道:“滾出去!”
一面說著,就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一眾人忙又涌上來,太醫(yī)心驚膽戰(zhàn)的給太后下針。劉碧君忙抬手攔了,哭道:“不能再扎了。”
又對我垂淚道:“皇后娘娘恕罪,太后病體虛弱,不適見客,娘娘暫且回吧。”
——這才是裝柔弱委屈,一開口就把我的委曲求全變成了耀武揚威。
然而她算個什么東西?
我只對著哭道:“母后若還生兒媳的氣,打一頓,罵一頓出了氣便是,不要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母后便看在陛下的份上,看在韶兒的份上……”我這么一說,太后越發(fā)慪氣,手上不停的抖,我便接著哭道,“母后想要劉妹妹去伺候陛下,兒媳讓賢便是了。以后母后說什么就是什么,兒媳再不敢有半句參合,一切但憑母后做主……”
太后因為要裝暈,自然就不能開口辯解,劉碧君身份卑微,不能多說話,我便盡情的表演。因為實在口拙又不愛哭,便交替著說一句哭一會兒,涕泣連連,抽抽噎噎。
而后衣不解帶、搖搖欲墜的在太后跟前侍奉湯藥。
我發(fā)現(xiàn)劉碧君這一套,雖說實在不合我的性子,但看別人有苦說不出的感覺,其實也很痛快。只是劉碧君哭起來恰如梨花帶雨,嬌柔纖弱,惹人憐惜。我大約哭不了她那么好看。
不過,這也沒什么好攀比的。
劉君宇在一側(cè)看了一會兒。又不好上前勸我,又不能起身告退。只好陪跪。
哭也很消耗力氣,鄰近傍晚的時候,我終于撐不住,讓人攙扶出去。
外間已經(jīng)涼下來,紅霞浣紗似的揚在空中,太陽已沉下一半。
長信殿高臺之上金碧輝煌。樹影拉得長,天際也仿佛遙遠起來。
倦鳥歸巢,那扇動的翅膀漸漸就淹沒在晚霞里。
我雖私下存了一分力氣,然而跪著哭得久了,眼前也還是有些暈。臨行前便扶了廊柱,歇在荼靡花蔭里。
劉君宇大約也勸慰完了太后,我才立了一會兒,他便已經(jīng)出來。往階下望了一會兒,便浮出些失望的神色。回頭看到我,便愣了一愣,片刻后垂下眼瞼,退避了一步。
我并不想理他。只做沒看到,望著晚霞漸漸灰沉起來。
大概我臉上倦容明顯,青杏兒便小聲的在我背后道:“娘娘早一些回椒房殿吧。”
我點了點頭。
才起步,青杏兒便又道:“娘娘不要動。”
我便停住腳步才要問怎么了,便看到有只蝴蝶花瓣似的在我身側(cè)翩飛。
一時不知落到哪里去。
青杏兒忙上前撲了一把,眼睛里帶了些歡喜,把手捧到我跟前,開了條小縫兒,小心的道:“娘娘頭上落了花瓣,這只蝴蝶追著,停在了上邊。這不就是書上說的,蝶戀花?”
是一只素白色的日月蝶,蝶翼上蛇眼生得圓滿,正在她手里撲騰著。
我接過來,隨手放了。
滿架子的荼靡花開,在傍晚前最后的天光里,竟有一種別樣的爛漫繁華。
那蝴蝶跌撞著騰了騰翅膀,漸漸蹁躚遠去。
我說:“不必理它。”
馬車轆轆的駛回了椒房殿。
我在階下遠遠的看到有人抱了韶兒等我,心中靜穩(wěn),一時所有陰霾都掃盡了。
還沒走到身前,韶兒已經(jīng)探身過來讓我抱,我抬手去接,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忽然透出些茫然,肉呼呼的小手摸到我眼瞼上,道:“娘親哭了?”
我說:“去陪你皇祖母坐了會兒,大概路上吹了風,沒有哭。”
——讓韶兒恨太后,沒有任何好處。我無意讓韶兒因為我,對太后生出什么心思來。
他畢竟還小,我能護著他時,便不會有讓他替我出氣的想法。
而后便聽蘇恒道:“韶兒明日陪你母后一道去看你皇祖母吧。”
我嚇了一跳,忙抬頭,片刻后才意識到,抱著韶兒的竟然是蘇恒。
便低頭揉了揉眼睛,俯身下拜道:“見過陛下。”
蘇恒靜靜的,半晌沒有答話。
我說:“眼睛略有些花,一時沒有看到陛下。”
他單手勾起我的下頜,靜靜的望著我。我眼睛里還有些水汽,一仰頭便有眼淚滑落下來。
早知道就不用這么厲害的藥。
他略頓了頓,俯身親了親我的額頭,道:“進屋吧。”
晚膳吃得略有些尷尬,韶兒一直悶悶的盯著我的眼睛,盯得我手上有些發(fā)抖。才喂了他幾口,蘇恒忽然便又生起悶氣來,道:“會用筷子就自己吃,不要事事纏著你母后!”
韶兒竟然不怕他,只仰了頭,漆黑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望他,辯解道:“韶兒沒有事事纏著母后。”
我忙將他接到懷里抱著,道:“不要跟你父皇犟嘴。”命人另取了碗筷來。
韶兒便有些悶悶的。
然而我實在怕他觸怒了蘇恒,也不怎么敢哄他。畢竟是太子,不能事事順著他,否則逆境來了時,是會要人命的。
只默默的給他夾了幾次菜。
他抿了嘴唇左邊看看,右便看看,忽然便笑瞇瞇的側(cè)了頭,用筷子戳起一枚蝦環(huán),對蘇恒道:“父皇吃。”
蘇恒面無表情,道:“吃你自己的。”
然而面色終于還是松快起來了。
我便也稍稍的松了口氣。
夜里蘇恒似乎沒什么興致,擁著我親吻了幾回,卻回回都在最后停了下來。
大概是勉強不下去了。
我也實在是累了,便不去逢迎他,只扯了被子,道:“夜深了,早些睡吧。”
他略頓了頓,似乎是松了口氣,圈了我,幫我將頭發(fā)順到腦后,道:“睡吧。”
然而半夜竟又被他折騰起來,我睡得昏沉,只覺得顛簸得難受,捶打了幾次,沒有推開他。便只當自己是在夢里,隨波逐流。大概真的是在夢里了,竟聽到他的聲音低低的傳進來。
“你許了朕三生的。”
那是許久之前的情話,久得我已模糊將忘。
鴻雁在云魚在水。
經(jīng)世別離,生死以絕,到了這般田地,再說什么三生之約,大概也只能徒添惆悵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