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探問
昨夜的事鬧得有些大, 太后打了皇后,蘇恒又刑訊了太后跟前伺候的下人。雖到現(xiàn)在也沒過半天, 但只怕各殿里都聽到了風(fēng)聲。
我回到椒房殿的時候,紅葉顯然已經(jīng)聽說了始末。見我包著紗布回來, 也只略愣了一愣,便默不作聲的迎上前來。
她眼圈青黑,眼睛里繚著血絲,只怕昨夜我去了長信殿,她便再沒睡著。此刻見了我,眼睛里便聚了些水汽,睜得大了, 看上去就茫然得厲害。
“北宮門的鄭媽媽來換腰牌, 等了娘娘兩刻鐘了。”她開口便稟事。
我猜想鄭媽媽也差不多該來了,便接話道:“讓她直接去寢殿見我吧。”
紅葉道:“喏。”便轉(zhuǎn)身要去。
我說:“紅葉。”
她腳步停住,卻不肯回頭。我無奈,掏了帕子塞給她, 小聲道:“我是裝給人看的。”
她氣息立時便有些哽滯, 接了帕子,一屈膝便飛也似的去的。倒像是我讓她受了委屈。
……早知道我就先下手為強,見面就哭給她看,也省的次次要我這個受傷的倒哄著她。
一面想著,一面竟無奈的笑了出來。
殿內(nèi)鋪褥早收拾干凈,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卻沒有煙氣。很能舒緩疲憊, 讓人心平氣靜。
蘇恒寢殿里伺候的幾乎全是宦官,只好讓書房里伺候茶水的小丫頭為我梳頭,她手略有些重,扯得我頭皮疼,因此回殿后我便讓青杏兒幫我解開。
頭發(fā)才梳了一半,鄭媽媽便跟著紅葉進來了。
我從銅鏡里瞟了一眼。她依舊是之前那般沉穩(wěn)雅致的模樣,頭發(fā)梳得烏亮,簪了兩樣樸素精巧的銀簪子,身上灰紫色深衣配著黑紗大衫,也是一樣的樸素沉穩(wěn),然而料子卻也是好的。
給哥哥辦事的人從來都窮不了的。然而像鄭媽媽這么沉得住氣,不張揚、不炫耀的,也難得一見。她藏得這么深,若不是那只平安扣,只怕我現(xiàn)在還在考量她的立場。
鄭媽媽進屋見了我,并沒急著搶上前來,反而后退了一步,微微垂首,等紅葉通稟。
我便揮了揮手,道:“給鄭媽媽看座。”
一面將殿里伺候的人都遣出去,只留紅葉和青杏兒伺候著。
青杏兒今日手也有些抖,似乎很怕弄疼了我。攥著發(fā)梢擺弄了半天,最后只在下面挽了個墜髻。而后忐忑的看著我,看得我不自在。伸手觸了觸眉角的傷口,看是不是滲出血來,結(jié)果是她下意識的倒吸涼氣。
我只好說:“梳得不錯。”也不只是想給她些膽量——這個時候,確實是越顯病容的打扮越好的。
她便稍稍松了口氣,忙去幫著紅葉侍弄茶水。
我回過身,鄭媽媽這才開口稟道:“昨夜北宮門新?lián)Q了管事,因是陛下下的旨意,想著娘娘可能還不知道,因此老身便來娘娘這里拜見——牌子其實昨日已換過了。”
我自然知道她不是為了換牌子這種事來的,否則也用不著巴巴的等我兩刻鐘。
她來的很是時候,我如今確實很急著知道,昨夜太后請?zhí)t(yī)是怎么一回事,蘇恒又查到了些什么。
我說:“我也記著昨日北宮門來過人了,似乎是個姓趙的媽媽?”
鄭媽媽道:“是姓趙,娘娘記得不錯。”
——當(dāng)然要記住的,畢竟是連我的旨意都敢攔著的人。
我說:“趙媽媽怎么了?”
鄭媽媽略頓了頓,垂了眼瞼掩飾著神色,道:“老身在永巷管事,倒是不怎么清楚北宮門的事。聽說是陛下傳了趙媽媽并北宮門掌鑰的三個媽媽去問話,她們說是太后遣了人來未央宮稟事,卻說不明白太后到底遣了誰來。又說是他們將事轉(zhuǎn)稟給椒房殿了,卻又說不明白到底稟給殿里哪位姑姑。因此觸怒了陛下,昨夜收押在掖庭。”
我心中略略有些安穩(wěn)下來。太后若是故意陷害我的,必定會提前跟趙媽媽她們串好供,斷不至于連派了什么人來傳話都說不清——如今出了這種紕漏,不止趙媽媽她們性命難保,太后那邊的盤面也立時要艱難起來了。
一面卻又不由疑惑。
這些人在宮里當(dāng)差也都有些年數(shù)了,應(yīng)該知道,事關(guān)太后、皇后,哪怕傳錯句話都可能要人命的。她們連供詞都沒串好,怎么也敢胡亂栽贓我?
只怕是審問的人,耍了什么花招誘導(dǎo)她們。
兵行險招不是哥哥的風(fēng)格。那么會是誰呢?
我說:“昨日孫媽媽倒是來回三次,說的卻盡是雜務(wù),半點沒提太后的身上……”
鄭媽媽道:“孫媽媽就不是等閑人能問的了。”
我點了點頭,無奈笑道:“只怕孫媽媽開口時,我也百口莫辯了。”
孫媽媽若一口咬定了,太后舊疾復(fù)發(fā)的事她跟我通過氣了。只怕不待我跟她當(dāng)面對質(zhì),聽的人心里便已有了計較。
鄭媽媽關(guān)切道:“娘娘昨日遣人出過北宮門?”
我說:“鄭媽媽有所不知,昨日我指了個太醫(yī)令去沈府,給大農(nóng)令夫人診脈了。”
鄭媽媽略有些驚訝,道:“不是皇上指的嗎?”
我一怔愣,只答道:“陛下也確實發(fā)了話的。”
鄭媽媽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了。娘娘容老身說句大不敬的話——這事若放在平民百姓家,也不過就是去請大夫結(jié)果沒請到罷了。內(nèi)院兒還鎖著,又沒人出去打點。大夫坐不坐堂,又哪里能怪到媳婦兒身上?太醫(yī)院又不歸娘娘管。”
停了停,又說“何況,老身聽說,是當(dāng)值的太醫(yī)令不在太醫(yī)院里好好坐著,反而無故跑回后院翻什么醫(yī)案。太后娘娘遣去的人撲了個空,這便鬧騰起來。根本就是個巧合。陛下已拿了那個太醫(yī)令,正在追究。要老身說,娘娘當(dāng)務(wù)之急,該讓太后娘娘平復(fù)下心氣來,莫讓那些不當(dāng)緊的人物,擾亂了深思?”
額頭一陣陣做疼,然而鄭媽媽的話,我一時還真不知該怎么反駁。
便轉(zhuǎn)了話題,道:“昨夜當(dāng)值的太醫(yī)令,是陳午?”
鄭媽媽道:“正是他。說起來,他還是太后親自提拔起來的。”
這倒是真的。
我一時就有些疑惑——這件事上脫不了干系的,似乎都是太后用得著的人。越聽鄭媽媽說,就越覺得太后是搬起石頭咋了自己的腳。
莫非真的是有誰在背后幫著我?這么想著,不覺又好笑起來。這宮里有誰敢趁機算計太后呢?便不多想。
鄭媽媽又道:“這宮里,也只皇上和太后才能勞駕了娘娘。陛下親自問責(zé)的事,娘娘正該避開嫌隙。反而是侍奉長輩,總得多費些心思的。”
這話說的很得哥哥的真?zhèn)鳎也挥删陀行o奈。
哥哥這個人,時時站在道義上,事事都讓人拿不著錯處。我跟他爭論,從來也沒有贏過。
不過哥哥說的也確實沒有錯,這件事里我只需在意兩個人便可。只要太后那邊我做足了姿態(tài),宮里和外廷的人便都不能說我什么。太后一個人是廢不了皇后的。
至于蘇恒,就算他不喜歡我,也有哥哥在外間打點,必然不會讓他輕易動我。
我說:“我明白了。”
不過就是學(xué)前朝桓帝楊皇后,到太后殿前哭去。
孫媽媽要避著嫌隙,話說完了便不多留。
她說的話紅葉也聽著,自然明白什么意思,將她送出殿門,回頭便道:“不要再去了。”
我笑道:“這話從何說起?”
紅葉道:“鄭媽媽說的是普通人家的道理。然而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沒有婆婆要弄死媳婦兒,媳婦兒還巴巴的湊過去讓她得逞的道理。”
我默然不語,紅葉便垂了頭,“若不然,便帶了我去吧。”
這話說的,仿佛帶了她一個小姑娘去,太后就弄不死我了似的。
我便笑道:“我還不定去不去呢——何況我這里還有兩件要緊事得讓你去辦。”
紅葉便抬頭看著我。
她眼睛略有些紅,卻半分猶豫與遲疑都沒有,異常的平靜和干凈。
對上她的目光,我不由就想起那年殘秋時節(jié)蕭蕭肅肅的楓葉。那時我身上鱗甲鏗鏘作響,腥臭的血氣彌漫不散。而她滿面塵灰的攔在了我的馬前,衣衫上浸透了血泥,面色蒼白卻平靜的,將一顆人頭丟在我的面前。
我一晃神,便聽她道:“什么事,小姐說吧。”
我說:“你去打聽下,掖庭里關(guān)著的那三個人,陛下有沒有處置。”
她便有些不解,我并不打算瞞她,“如果沒處置,咱們就不用去長信殿了。”
——如果處置了,自然是蘇恒想幫著太后,只怕他還是希望我能跟太后和解的。那我也只好姑且再順著他的意思演一場戲了。
才說著話,忽然聽到窗外有人聲,便閉了嘴巴。
片刻之后,外邊便來通稟,清涼殿里陳美人過來了。
陳美人前日派了玉枝來探路,我便料想她這幾日也就來了。然而偏偏中間出了太后這件事。以她過去的作為來看,我還以為她又要再觀望觀望。
然而這會兒來,自然比局面明朗了之后來,更有分量些。端看她怎么說了。
我便起身相迎。
跟劉碧君和梁美人比起來,陳美人算不上漂亮。
大概是生在西北的關(guān)系,她膚色比別人稍有些深。眉眼倒也極黑亮,卻不愛笑,看著像個會藏事的,不那么討巧可親。
她穿的簡單,腰上連宮絳都不曾系,走起來時裙擺當(dāng)風(fēng),倒不扭捏。
見了我,便屈身下拜,我抬手扶她起來。寒暄一番,讓進屋里來。
她坐定了,便說:“前日娘娘遣人去要葡萄,臣妾本來該親自來一趟的。因怕唐突了,便只好暫且擱下。”
我笑道:“有什么好唐突的。這宮里邊能說話的就這么幾個人,本來就該多走動走動。有誰過來陪我坐坐,我求之不得呢。只是今日——倒不是我故意慢待你,實在是我不好見人。”
陳美人忙道:“娘娘快不要這么說。這些事明眼人心里都是明白的。皇上是一等一的明眼人,自然心里透涼。”
我笑著垂下頭去。
本來想擠出幾滴眼淚來,然而怎么想心里都只有一片漠然,反而苦楚不起來。
紅葉奉了茶來,陳美人對著她倒是自在了不少,道:“有勞。”
又對我說:“這話原不該臣妾說,只是有些人也做得太不成樣子了。太后年紀大了,難免有心情不順的時候,底下的人就該勸著、攔著。哪有反而借機生事的道理?真是生怕這后宮安寧下來。”
我避而不答,苦笑道:“太后老人家也不是誰都能勸得的。”
陳美人道:“這些可不是身邊人的本分?若連本職都做不到,就該換了別人來。否則繼續(xù)跟在太后身邊也無益,反而要生事。”
我不說話,陳美人垂了眉,看杯中水汽繚繞。過了一會兒,又道:“是臣妾多嘴了。”
我說:“是我該謝妹妹提點。只是……太后離不開她。”
陳美人點了點頭,笑道:“真不知是陛下的妃子,還是太后的妃——”忙將話咽下去,轉(zhuǎn)而道,“說起來,那顆葡萄活了沒?”
我笑道:“看著還好,當(dāng)是活了吧——這葡萄可是驍騎將軍帶回來的?”
陳美人略有些驚訝,笑道:“是。想不到娘娘竟能記得家兄的名號。”又道:“家兄偏愛這些東西,每次換戍回來,都要帶幾顆回來扦插。只是這也是舊的了,自弘明二年,大將軍破了匈奴,西邊好些年都沒有戰(zhàn)事了。”
我點了點頭,道:“陳將軍還年輕。”
年輕人,總會有建功立業(yè)的機會。而我的舅舅,縱然功高蓋世,卻已經(jīng)都是過眼煙云了。
大概是看出我身上疲乏病弱了,陳美人很快便起身告辭。
我讓紅葉送她出去,道:“閑暇時,常來看看我。”
她說:“放心。”想了想,又道:“娘娘有用得上臣妾的地方,盡管吩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