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家世
太后這一日高興,多聊了幾句,便有些疲乏。
我與平陽看著臉色,早早的告辭出來。成美人并沒有湊我們的熱鬧,仍舊留下給太后捶腿。只不知她能不能像劉碧君般討得太后歡心。
我與平陽有些時日沒見,看天色還早,便將她拉上了我的馬車。
她上了車,將韶兒抱在腿上坐著。對我說道:“你好歹也是皇后,少府寺還挑不出兩匹同色的馬給你拉車?”
我說:“我用著還好。你也知道,我一貫不講究這些的。”
平陽說:“這點(diǎn)你倒是跟太后像得很。我就不同,我用的東西,必得從里到外都好。”
我笑道:“這可難說。至少你的馬車,我?guī)е貎菏遣桓易摹?粗怩r,坐上去還不得顛死人?”
平陽隔了韶兒抬手?jǐn)Q我的臉,得意道:“你懂什么,那可是大宛貢來的寶馬。別人得了都寶貝似的守著,也只我才舍得用來拉車。”
我說:“你就糟踐東西吧。”
平陽道:“誰讓我糟踐得起呢。”
我將韶兒抱到自己懷里,笑道:“恚鸞袒盜宋葉印!
平陽笑著錘了我一陣子。韶兒似乎知道我們在鬧,只埋頭在我懷里咯咯的笑,并不插嘴。
馬車過了一道宮門,出了長信殿地界,平陽才放了我,往后一歪,問道:“你當(dāng)真要給劉碧君晉位?她再晉可就是貴人了。”
貴人之上,便是皇后。歷來皇帝登基,都只封數(shù)名貴人,而后從貴人里挑一個做皇后。前朝代代后位、儲位之爭,都只集中在這幾個人之間。
但這“貴人”也不是誰都當(dāng)?shù)闷鸬摹灰沂溃櫍铀谩⒈叹m出身不差,卻也不是什么名門大戶,在蘇恒四個嬪妃里不算出挑。而且她也沒有子嗣,所仰仗的,不過是太后的偏私。而等她進(jìn)了未央宮,太后也鞭長莫及。
無功受祿,寢食不安。若她也能封貴人,其余三人為何封不得?
而且太后不是說我嫉妒,不肯為蘇恒納妃嗎?改日我便為他挑選挑選。長安豪門林立,七八個才貌雙全的閨秀,總還拿得出來。
就讓她們都努力去爭吧。
我上一世死命扛著,不肯卸給旁人。白白吃苦受累,還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何苦來哉?
我說:“太后喜歡,皇上也喜歡,我讓一步有何不可?”
平陽仔細(xì)打量著我,抿嘴笑道:“你可不是這么乖巧的人。”她是蘇恒雙生姐姐,從小當(dāng)男兒養(yǎng)著。眼波瀲滟覷人的模樣,竟與蘇恒有七八分神似,“我看著你與三郎一路走來,你們倆誰的心思瞞得了我?照我說,他心里未必有劉碧君。你故作大方,反而寒了他愛你的心,讓他惱你。”
我笑了笑,沒有接話。
平陽到底還是個女人,總覺得男人心里原配妻子是特別的——事實(shí)上,我若不是上一世慘遭遺棄,大約也會相信,蘇恒即便對著劉碧君那般可人的紅顏知己,依舊不會有負(fù)于我。
事實(shí)證明,這世上最不能仰仗的便是男人的忠貞。
何況蘇恒心里愛的,分明就是劉碧君。
我說:“你倒是說說,我不乖巧還能怎么著?”
平陽先還一臉輕巧神色,略一想便有些凝重。一會兒功夫,臉色變了幾次,最終還是說:“換在我身上,倒有的是法子……”
弟弟是皇帝,母親是太后,對付夫家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哪怕她什么法子都沒有,硬跟婆婆、丈夫扛上,也能解決問題。誰讓她“糟蹋得起”呢?
平陽嘆息道:“太后就那個脾氣,一丁點(diǎn)不順著她的意都不行。三郎不愿意委屈了你,又不能拂逆太后,夾在中間也不容易。你順承著太后些,他也能松口氣。”
我不說話。
平陽自知失言,又笑道:“自然,你一貫都是順著太后的,比我這個當(dāng)女兒的還孝順……”
——她自然不能詬病太后,然而把母親的錯推到劉碧君一人身上,這種事她也做不出來。便俯身逗弄韶兒,道:“你母后受委屈了,韶兒替你皇祖母和父皇向她陪個不是吧。”
韶兒懵懂道:“母后受了什么委屈?”
平陽被噎了一下,胡亂揉著他的臉蛋,“小小年紀(jì),你怎么管這么多啊?”
我不愿讓韶兒聽這些,便將他護(hù)在懷里,笑道:“大姑姑找茬揉搓你呢,別聽她亂說。”
平陽一直陪我到椒房殿。
下車前她拉了我的手,道:“你依舊肯下功夫討太后歡心,我很欣慰。可是給劉碧君晉位的事,你得再斟酌斟酌。我雖不比你讀過那么多書,卻最明白‘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道理,所以提醒你一句。”有句話她藏著沒說出口,我卻看得懂她的神色——反正我在太后那里也已做定了壞人,不差這一次,反悔也就反悔了。
平陽說的不錯,但有件事卻是她不知道的——就算我死不肯接納劉碧君,兩個月后她也會懷上蘇恒的孩子。她與蘇恒之間已不是我能阻攔得住的了,還不如順?biāo)浦郏u她個人情。離了太后的地盤,她縱然要折騰,我也不至于太被動。
我說:“我只管向皇上進(jìn)言,劉碧君晉不晉位,端看皇上決斷。”
平陽搖頭道:“三郎定是不答應(yīng)的——你何苦非說出來,讓他得罪太后?”
韶兒已在我懷里睡著了。我順了順?biāo)谋常瑢ζ疥栒f:“我雖蠢笨,卻也明白這樣一個道理:這世上的母親,從來只有嫌棄兒媳,沒有怪罪兒子的。”
她自然也明白,她敢一再頂撞太后,幫我說話,也不過仗著太后疼女兒。但是她心疼弟弟時卻不會想到這一點(diǎn)。只覺得做媳婦兒的也該像她那般頂在丈夫前面,承受婆婆的怒火。卻不考慮,太后原本就怕挑不出我的錯處來。
平陽怔了怔,揉額道:“確實(shí)是我糊涂了……只是看母親和三郎不睦,我這個當(dāng)閨女、當(dāng)姐姐的,心里難免跟著不好受——罷了,原本就不是你的錯。我再幫你頂一次缸,給劉碧君晉位的事,你擱下吧。”
她肯瞞著太后為我謀劃,這份情誼我無以為報。但劉碧君的事太后分明有更深的盤算,上一世平陽也不是沒為此被禁足削邑過。
我便笑道:“所以說,我松了口,皇上正該順?biāo)浦郏o太后把這個心結(jié)解了。你湊什么熱鬧?少不得又讓人疑我挑撥離間。”
平陽目光復(fù)雜的看了我好一會兒,不知確認(rèn)了些什么,終于說道:“你有這份心,我替三郎記著了。但你也該把握個度,總得為……”她用眼神指了指韶兒,“考慮一下。不要引狼入室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見她依舊把著我的手,沒有松開的意思,只能無奈道:“但凡還有其他事能寬解太后,我也不會松口。何況有些事,不是我攔就能攔住的。難道我還能不吃不睡時刻盯著不成?我只希望我給別人方便,別人能念我一分好,下手也軟一些。”
平陽搖頭笑道:“瞧你說的,何至于讓你落到這個地步!有我和三郎在呢。你且放寬心,這事再慢慢商議。”
言罷終于下了我的車。
外間細(xì)雨如簾。鄰近傍晚又起了薄霧,一片煙雨朦朧。
我命紅葉抱了韶兒進(jìn)殿,自己撐傘立在雨中,目送平陽離開。她打起簾子,探頭出來對我揮手。烏發(fā)金簪,明眸皓齒,還是那個坦蕩無憂的俏娘子。我卻已飽嘗愛恨滋味,再不復(fù)當(dāng)年誠懇。
我依舊當(dāng)她是知己至交。我只不清楚,當(dāng)我開始算計(jì)她的母親和弟弟時,我們的交情到底還能延續(xù)多久。然而唯有這份真情,我無論如何也想挽留。
她的馬跑得快,只一會兒便入了雨幕。馬蹄“的的”聲脆生生回響著,漸行漸遠(yuǎn),終于消失在低沉的暮鼓聲中。
這場雨滴滴答答淋了整整三日。
這三日里我過得很是寡淡。白日里帶了韶兒去向太后請安,夜間吃過飯,給韶兒講講故事,便早早的上床睡覺。若還有閑暇,也去后院看看我種的白菜。
椒房殿后院原本種了不少香草,杜若蘅蕪、紫蕓青芷,滿目琳瑯。便在雨夜去看中,也只覺姿影婆娑,曼妙動人。
劉碧君尚未進(jìn)宮,我的景兒也還活著時,我常把光陰虛耗在后院的花草中,而蘇恒愛在芬芳環(huán)繞里將我撲倒纏綿。當(dāng)時年少輕浮,著實(shí)做下不少荒唐事。
但如今我重生一次,已再無少年時的心境和雅好。聞到滿園花草香,只覺頭暈惡心。
因此醒來后不久,便將花草鏟除掉大半,整治出兩畦菜地來,上個月剛種上白菜和黃瓜。鏟掉的香草漚做肥料施了。如今白菜長勢喜人,我很覺得合算。
這幾日不斷的淋雨,白菜葉已倒在泥里,氈成一片。但我撥了撥,看到菜根扎得很深,這點(diǎn)風(fēng)雨并無妨礙。何況白菜這種東西,原本就是極貧賤極易成活的。
便放下心來。
中間平陽遣人來,送了我四匹關(guān)中牡馬,俱是一色的油亮棗紅毛皮,雖不比大宛天馬那般高大矯健,卻平順柔和,容易驅(qū)使,很是難得。
我便寫手札,好讓使者帶回去。平陽一貫不用普通物件,我一時竟沒有可做回禮的稀罕物。想起哥哥那里還藏了十壇劍南春,就順便也給他寫了張條子,讓他轉(zhuǎn)贈兩壇給平陽。
算起來,如今我娘家也已是敗落了。景兒還在的那幾年里,我想從娘家拿什么東西,哪里還得托人轉(zhuǎn)告?他們出入皇宮只怕不比平陽麻煩些。
——畢竟是前朝的皇裔,入了本朝,我外祖父的王位自然已不能再傳下去。而我舅舅在弘明二年初,死在了與匈奴人的戰(zhàn)爭里,也算全了他“馬革裹尸還”的夙愿。雖然留下了表哥,卻是個有德無才、志不在此的,也只能與些酸儒寫寫文章喝喝酒,根本不是帶兵打仗的材料。舅舅死后他自作主張,白白將我外祖父傳下來的十萬趙勇讓給了別人。
朝中河北將士無人不惱他。可惜有些勢一旦丟了,便再找不回來。
而沈家一貫清貴,雖官位都不低,真正主事的卻沒幾個,肯用心在仕途俗務(wù)上的更少。老一輩病的病、去的去,年輕一輩則只剩我哥哥一人撐著。
外面看著光鮮,內(nèi)里卻已經(jīng)沒了頂梁柱。當(dāng)年蘇恒能輕易將我廢掉,可見沈家虛成什么樣子,也可見蘇恒謀劃得有多周全。
我娘家敗落到今日的地步,并非一朝一夕。現(xiàn)在想來,只怕從四年前我舅舅去世,蘇恒便已開始架空沈家。到如今已見成效。就算他想現(xiàn)在便要廢我,應(yīng)該也能如愿。只是一來天下尚未徹底安定,他還不能自亂陣腳;二來劉碧君還沒有兒子傍身,廢了我她也未必能立穩(wěn)罷了。
而平陽會覺著蘇恒仍愛著我,只能說蘇恒心思太深了——何必連雙生姐姐也要騙過呢。
想到我曾與這么個處心積慮對付我的人同床共枕十年,不覺又頭暈惡心起來。
不過我很清楚,只要我還在皇后位上,沈家要挽回頹勢,便還有捷徑可走。當(dāng)然,也還要子弟出息才行。
但同時我也很明白,有些事就算我重生一遭,也依舊無可奈何。
比如我已嫁給了蘇恒。比如我的兒子姓蘇。
還好,韶兒總有長大的一天。
我將東西寫好,命紅葉轉(zhuǎn)交給使者,嘆道:“有些日子沒見兄長了,也不知母親是否康健,家中一切可還好。”
紅葉晃了晃手里的信,笑道:“估計(jì)這兩日也就遣人來看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好了,去吧。”
——哥哥雖秉性不爭,然而聰明勁卻是從不輸人的。便不親自前來,總也會傳個消息。我確實(shí)無需費(fèi)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