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怨懟
    在宮里自然是沒有溫泉泡的。但是椒房殿后院的浴池卻很應(yīng)有盡有,建的很是纖巧。當(dāng)年我在困頓中生下質(zhì)兒和景兒,落了寒癥,吃什么藥都沒用,還是用蒸浴的法子治好的。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修椒房殿時,蘇恒命人在浴池里建了個木隔間,專門用來蒸浴。
    隔間小,光浴桶就占去小半地方,余下的只能容兩三人。
    我只留了紅葉在里面伺候。
    隔間里很快便水汽繚繞,悶得人喘不過氣來。皮膚發(fā)燙,身上卻很快便凝了一次涼涼的水珠。
    我歪在貴妃榻上,紅葉上前給我推拿,忽然便“噗”的笑起來。
    我說:“笑什么,我背上開花兒了?”
    紅葉道:“我不是笑娘娘,是笑劉美人。”
    閑來無事,我便懶懶的聽著。
    紅葉便接著說道:“她今日挨家挨戶送禮,結(jié)果到了漪瀾殿。她前腳才跨出去,后腳梁美人就說,‘什么好東西就往我這里送,不過跟皇上回去了一次,以為自己多大的臉面’。劉美人還沒出殿門呢,聽了個清清楚楚,當(dāng)即臉上就開了染坊。如今宮里都當(dāng)笑話傳呢。”
    我說:“她就是個扶不上墻的。”
    紅葉笑道:“我倒是覺得,梁美人是個妙人兒。劉美人可是太后娘娘的心肝寶貝,誰敢給她不痛快?梁美人偏就不賣她面子。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忍下她來的。”
    ——不過是自己摘的苦果子自己吞罷了。
    我說:“當(dāng)年梁美人是她一力選進(jìn)宮來的。”
    紅葉笑道:“這就是現(xiàn)世報了。”
    我將頭埋進(jìn)胳膊里,“她父親是梁青臣。”
    紅葉手上一重,按得我生疼。
    一時間空氣也仿佛凝滯起來,只水汽蒸騰,在木板上暗結(jié)成珠,曲曲折折的滑落下來。
    ——我的舅舅死在和匈奴人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他死得雖然壯烈,卻冤得很。四千人馬對上匈奴三萬鐵騎,明明是誘敵之計,約好時辰出擊的大軍卻莫名其妙迷了路。在四里地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直到舅舅戰(zhàn)死,才終于赴約而來。
    延誤失期的便是梁青臣。他與舅舅素有嫌隙,人人都說他挾怨報復(fù)。是與不是,大約只有他自己明白。
    舅舅素有威猛之名,匈奴人都不敢近他的身。他最后身中三十七箭而死,匈奴人紛紛爭搶他的頭顱,別在腰間炫耀。
    大軍趕去時,將士們激憤難忍。這三萬匈奴兵,最后一個也沒留下。
    主帥戰(zhàn)死,凱旋時全軍縞素。梁青臣按罪當(dāng)誅,但是按律,軍功累至侯爵,可以捐金削爵活命。舅舅的喪禮風(fēng)光隆重,而梁青臣被貶為庶民,逐出長安——卻依舊活得好好的。
    梁青臣的女兒入宮,也是有前例可循的。畢竟他也是開國功臣。我的舅舅戰(zhàn)死,河北將士人人悲憤;梁青臣若全無出路,大司馬大將軍他們也未必不會有狐兔之悲。
    這些都是帝王權(quán)術(shù),我雖然怨恨蘇恒,卻也不能說什么。
    但是她入宮便封了美人,太后是什么意思,我也心知肚明——她是想讓梁美人沖鋒陷陣,與我廝殺來的。可惜梁美人心上的是蘇恒,自然劉碧君比我要礙眼。
    我自小便認(rèn)定,舅舅是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可是英雄卻折戟在宵小之輩手里,這比什么都更讓人難受。要我擱下這份仇恨,不動聲色、乃至善待梁青臣的女兒,我做不到。
    上一世她沒少挨我的耳光。這一世我依舊不打算與她冰釋前嫌。但甩人耳光這么小氣的事,我是不會做了。
    紅葉終于緩過了氣息,道:“奴婢竟不知道她有這么尊貴的出身。這樣正好,加倍解氣。”
    我說:“還不到肆意解氣的時候。”
    紅葉道:“我曉得。”
    難得有我們獨處說話的時候,我不愿再傷神下去,便笑道:“你出去了一趟,就聽了個笑話?”
    她便也說:“自然有旁的。還是劉美人的,就是不知道娘娘想不想聽……”
    大約是蘇恒回樊城后,給劉家的恩典吧。聽一聽,也清醒些。
    我說:“嗯,我聽著。”
    紅葉便抿了嘴唇,俯下身來,低聲道:“皇上確實沒有抬舉劉碧君——聽說他一路上都是獨宿的。祭祖時的器物,都沒讓劉碧君碰。”
    我不由就有些驚訝。
    祭祖器物的籌備,按禮法說,只有當(dāng)家主母才能主持。但皇家嬪妃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妾,都是有名分的。何況我也沒跟著去。讓劉碧君代行也水到渠成,蘇恒卻不讓她碰。這其中意味,有些閱歷的人便都品的出來。
    無怪乎“家中老人”會惦記著我。
    ——蘇恒到底什么意思,我真是越發(fā)想不明白了。
    不過他若真有心貶抑劉碧君,也就不會抬舉劉君宇了。畢竟前一個是虛的,后一個才實實在在……或者他是故意一貶一揚?
    我正想著,忽然聽外面有人急匆匆道:“娘娘,皇上來了!”
    我忙收起思緒,抬手壓了紅葉的嘴唇,道:“改日再說。先去給我備衣服。”
    我趕著時間,草草沖洗完畢,紅葉已經(jīng)抖開衣服,上前幫我穿戴。
    然而才套上肚兜,便聽外間守著的宮女聲調(diào)參差慌張的道,“陛下萬福。”
    ——蘇恒竟是無視禮法,直接往后殿浴池來了。
    我心中慌張羞憤,吩咐道:“設(shè)屏。”
    紅葉飛快的幫我套著衣服,殿內(nèi)伺候著的宮女卻手足無措的捧著衣服亂跑動起來。
    紅葉忙道:“放下帳幔!東邊,往右!”眼看時間來不及,她只能舍了我,快步上前,挑了帳幔上的金鉤。
    青紗帳子落下來,卻只隱約能遮住人影。燈火如碎金般在對面閃爍。
    浴池內(nèi)水汽蒸騰,帳子便一屏青煙似的氤氳飄動起來。
    四面的人都跪倒在地。
    ——蘇恒的身影已經(jīng)映在紗帳上。
    我身上只穿了中衣,絳帶未系,只能用手?jǐn)n了,跪下來道:“臣妾妝容不整,不敢面圣,請陛下回避。”
    蘇恒并沒有聽我說。
    他走到我的跟前,青色袍裾似水蜿蜒。他的膝蓋幾乎要頂上我的額頭。
    他說:“你們都下去。”
    殿內(nèi)靜寂片刻,女孩子們的聲音略有些遠(yuǎn),“喏。”
    我腦中轟的一聲,已不知是羞是惱。
    蘇恒俯身攥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拉起來。
    我本能的想甩開他的手,終于還是克制住,道:“陛下,臣妾身體不適,不能……”
    蘇恒用手指勾起了我的下頜。
    我仰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他半瞇著眼睛打量我,那雙上挑的鳳眸漆黑如夜,帶了些涼薄的水汽,正是酒意微殤的模樣。他的唇色紅得像是春風(fēng)三月里的桃花瓣,微微的勾起來。湊到我的耳邊,說:“朕知道——你來了身上。朕已經(jīng)等了三日,如今也該好了吧。”
    他的聲音里透著冰涼的嘲諷,我聽得出來,他是認(rèn)定了我裝病敷衍太后。
    他心里比我透亮得多,自然也知道,我若裝病,必然是為了拖延給劉碧君晉位的事。
    可我與他夫妻九年,他竟至今還不明白,但凡當(dāng)日我能撐著走出椒房殿的門,便寧肯去金明池給太后折磨,也斷不會以退為進(jìn),耍這些小聰明,落人話柄。
    我無話可說,只攥緊了領(lǐng)口,道:“請陛下回殿,臣妾稍后便去伺候。”
    他攥緊了我的手腕,我手上一疼,手指已經(jīng)松開。
    他就那么若無其事的挑開我的衣襟,箍著我的手腕將我推到了墻上。
    我心里已經(jīng)涼透。
    他釘進(jìn)來的時候,我身上衣衫凌亂的掛在腰間,沒有支撐的那條腿,腳趾幾乎夠不到地面。涂墻的椒泥粗糲的擦著我的脊背,他衣上未解下的衣帶鉤在我身上劃出一道道紅痕。我疼得淚水流了滿面,卻不得不將手臂攀到他的肩上尋求依附。
    我咬緊了嘴唇,很怕自己說出求饒的話來。但是在□□聲都要被扯碎的顛簸里,其實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終于肯將我按到地面上的時候,我掛在他的身上,咬緊了牙齒,說:“蘇恒,我是你的妻子。”不要像對娼妓一般對我。
    他咬著我的脖子,含了我的耳垂,低啞的說道:“你記得就好。”
    燈火一晃一晃的模糊起來,青紗的帳子不知道何時被我扯落。
    地衣已經(jīng)被水汽打透。
    蘇恒終于從我身上起來。我眼前已經(jīng)有些晃,卻不愿在他跟前露出軟弱。只強撐著整了整身上被揉爛的中衣,勉強將自己遮住,俯下身道:“臣妾要更衣了,請陛下回避。”
    他站起身,撫平衣上褶皺,依舊好整以暇,甚至連頭上發(fā)冠都不曾散落。
    他將自己的大衫丟在我身上,將我裹了,俯身抱我起來。
    我腦中只有一片空白。
    外面夜色漆黑,大約又陰起來,看不到月亮。四月里涼風(fēng)侵人,草木搖曳,香草的芬芳若有若無傳遞過來。枝葉拂過我赤_裸的腳背。
    一路上都是伺候的人,在他走過的時候,噤聲跪下身來。
    我倦倦的把面孔埋進(jìn)他懷里,不讓人看見我衣衫凌亂的模樣。
    但其實誰敢看呢。
    他在我耳邊笑道:“可貞,你何時成了這么拘謹(jǐn)?shù)娜耍俊?br/>
    我虛抓他的衣襟,已經(jīng)不想再說什么——我該怎么說,難道要說,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們兩情相悅。還是該說,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故意折辱我。
    他終于說:“不用你們伺候,都退下吧。”將人遣散。
    寢殿里已經(jīng)燃起了熏香,空氣略有些濕沉,紅燭的光火便尤其的清亮。
    蘇恒進(jìn)去時,隨手放下了幃帳。
    他將我放在床上,雙臂便撐在我的肩膀上。漆黑的鳳眸里映著橘色的燭火,靜默深沉。
    我看得懂他的眼神。他體力一向不差的。
    可是想到他對劉碧君的深情,這種□□便只讓我覺得惡心。
    他俯身下來的時候,我倦怠的別開頭。
    才剛剛做過那種事,再裝溫柔多情也都騙不了人了。何必呢。
    他動作略停了停,就那么半躬著身,將熱氣吐在我的耳邊,手指摩挲著我身上新添的紅印子。麻麻癢癢的感覺從他觸摸到的地方傳過來。
    他的嘴唇觸到我的脖頸時,我恍然有種會被他咬斷喉管的恐懼。
    我攥住了被褥,說:“冷。”
    他低低的笑道:“過會兒就好了。”
    他直起身,從容,甚至緩慢的在我的面前褪去衣衫。
    他的身體生得很好看,修長、精悍,雪玉一般白潤。他拔了發(fā)簪的時候,漆黑的頭發(fā)瀑布般泄下來,蜿蜒在胸前背后。就算是在這種情形下,我依舊覺得迷人。
    我默不作聲的望著他。
    這個時候我終于確定,我確實已經(jīng)不再愛他了。
    我起身圈了他的脖子,主動親他的嘴唇。他沒有回應(yīng),眼睛里漸漸是一片冰寒的光芒。
    他再一次進(jìn)來的時候,動作略有些兇狠。我卻已不覺得像之前那么疼。只是早已透支了體力,漸漸昏沉起來,便用力的將自己埋進(jìn)被褥和枕頭里。將喉嚨里的聲音咽下去。
    意識中狂風(fēng)暴雨,海浪拍碎了船只。我攀住一截斷木,在水里浮浮沉沉。冰冷的海水和呼嘯的風(fēng)灌滿了口鼻耳目。窒息中依稀有誰的聲音傳入耳中:“你心里恨我……”我無言以對,他便接著說:“沒關(guān)系,朕也恨你。”
    我想,這樣很好。
    很公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