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新人
第二日天光向晚的時候,韶兒終于從宣政殿回來。
我養(yǎng)了兩天,終于略歇了過來,午飯后便又做起針線來。此時終于將韶兒的夏裝縫好了。
當(dāng)年景兒病弱,一點(diǎn)委屈也吃不得的,他身上一個線頭我都要照料到。一直到入了長安,他貼身穿的每件衣服,也還是我親手挑好料子一針一線逢起來的。那時年輕,白日里料理著闔府的雜事,夜里在燈下熬到入更,也不覺得辛苦。如今卻是不成了。
但現(xiàn)在也有現(xiàn)在的好,戰(zhàn)事漸漸平息,百姓也安定下來,因戰(zhàn)亂而荒廢的百業(yè)都開始復(fù)興,宮中供奉便也富足精致起來。織室里那些繡女做出的衣物,都不比我做得粗糙些。
可是我想,我還是該親手給韶兒縫套衣服的。
韶兒大概在蘇恒那里鬧騰得厲害了,侍女將他抱進(jìn)來的時候,他正用白胖的小手揉著眼睛打哈欠。
見我在床上坐著,他便從侍女懷里俯下身,對我伸開手臂,軟糯糯道:“娘親,抱抱。”
我托了他的腋下,他怕癢,抓了我的手臂咯咯咯的笑。笑鬧了一陣,終究還是敵不過困倦,便靠到我手臂上,揚(yáng)起小臉望著我,黑潤潤的眼睛里帶著些迷蒙睡意,問:“娘,咱們睡覺吧?”
我說:“一會兒要吃晚飯了,吃過再睡。”
他是個說睡就能睡著的,一邊答話,一邊伸手抓了抓我的胸口,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蹭上來,道:“剛剛在父皇哪兒吃過了……”
剛吃完東西便睡容易積食,我推了推他,他賴皮的抓住我的袖子,道:“韶兒睡著了……”
我說:“韶兒睡醒了,娘有東西送你。”
他停了一會兒,用四根肉肉的手指把眼皮撐開,黑眼睛往上翻著,道:“韶兒已經(jīng)醒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抱他回來的侍女也掩著唇低笑出來。
我托了他起來,命青杏兒將新衣服取來,抖開來給他看,問:“好不好看?”
他有些謹(jǐn)慎的問:“娘親給韶兒縫的?”
我說是,他便又看了一會兒,眨了眨眼睛,相當(dāng)無辜道:“……不好看韶兒也喜歡。”
……
我說:“……不用委屈了!”
他一把撲上來拽住,面頰紅得蘋果一般,黑眼睛水汪汪的,分辨道:“不委屈不委屈,娘親說了給韶兒的,不許騙人。”
說著便搶到懷里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面站的侍女,最后還是小心眼的防著我,道:“姨姨幫韶兒拿著。”
侍女便上前將衣服接了。
她先前向我行禮時我并沒有注意,只以為是蘇恒派來送韶兒回來的。聽韶兒叫她“姨姨”,才略有些好奇。
——韶兒只管宮女們叫姑姑,我倒是有兩個堂妹,然而她們?nèi)缃褚捕际鞘辶鶜q待字的年紀(jì)了,加之我又失寵,為了避嫌,她們便很少入宮。
我便分神掃了她一眼——還算白凈,舉止也頗大方。
微笑的模樣很爽利,像是坡頭開的喇叭花。算不得美人,卻很討人喜歡。
大概意識到我在看她,她略眨了眨眼睛,很快便又屈膝,說道:“民女顧清揚(yáng)。”
韶兒大概想試衣服,正專心致志找腰帶扣。他動作笨拙可愛得緊,像一只追著自己尾巴的貓。青杏兒在一旁急得直抻脖子,卻不敢貿(mào)然上前服侍他。
我便丟韶兒一人折騰。
——顧清揚(yáng)這個名字,我還是記得的。上一世蘇恒南行回來,帶了個女人來,便是顧清揚(yáng)。回來第三日便封了美人,劉碧君懷孕后,她跟著一并晉封為貴人。晉位之破例,一度人人矚目。
我一直以為,她是蘇恒抬舉了來替劉碧君出風(fēng)頭、惹人妒的擋箭牌。反而不明白,蘇恒怎么把她送到我跟前了。
她與我確實(shí)是有些親戚關(guān)系的。
“世家求婦,北沈南顧”。沈、顧兩家的女兒,生得清貴,養(yǎng)的美好,素來都是有口皆碑的。歷代都有名著于世的美女或是才女,女孩兒們都嫁得極好。兩家也有些姻親關(guān)系。論起來,她該是我的表妹。
不過當(dāng)年亂世,沈、顧兩家各奉其主,早已斷了往來。
如今顧家當(dāng)家的是顧仲卿,戾帝那邊來的降臣,因?yàn)樘幘澄⒚睿悴淮髳劢挥巍?br/>
自然也不會跟沈家太熱絡(luò)。
我說:“原來是顧家表妹,樂耕先生近來可好?”
她笑道:“祖父在會稽開荒了五畝良田,這幾年都在打理農(nóng)事。農(nóng)閑時樂山樂水,很是逍遙舒愜。”
這卻讓我吃了一驚——我雖猜到她是南顧家的女兒,卻沒想到她竟然是顧長卿的孫女。顧長卿娶的是我祖父的同胞妹妹,這聲表妹,叫的不冤枉。也難怪她自稱“民女”。顧家雖以顧長卿為傲,然而這個本家嫡長子卻最受不得拘束,官袍一脫便逍遙江湖,從此跟顧家斷了聯(lián)系,如今確實(shí)是一介草民。
我便又問:“太夫人可好?”
她笑道:“祖母開了幾家藥行,偶爾也賣字畫補(bǔ)貼家用。”她大約也知道,太夫人是我本家姑婆,便也不藏掖著,又說,“——祖父種田一貫是穩(wěn)賠不賺的,幸而有他的名頭在,祖母的字畫還能賣幾兩銀子。”
我怔了一怔。
她便低聲笑著解釋道:“如今市面上收的菩薩圖、簪花仕女圖,雖題了祖父的字號,卻都是祖母的手筆——除了祖母,祖父從不畫別人的。”
我不由也跟著笑了起來。
顧長卿的專情,與他的“高標(biāo)出世”一樣舉世皆知。
韶兒這會兒終于脫去了衣服,我隨手用被子將他包住。
韶兒戳著我的手背,道:“娘,娘。”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顧清揚(yáng)笑道:“娘娘不要冷落了小殿下,看他嘴都嘟起來了。”
說著便將衣服交到我手里。
韶兒便往我懷里鉆,乖巧道:“娘親跟姨姨說話吧,韶兒自己也能穿。”
——偏不學(xué)好,非要學(xué)蘇恒的言行不一。
我無奈,便用衣服包住他,道:“伸開胳膊吧。”
他抿了嘴唇垂著頭笑,伸開手臂,脆生生道:“嗯。”
顧清揚(yáng)上前給我?guī)兔Γ幻骈e聊著,大概有意消除我的疑心,說道:“民女行醫(yī)路過南陽,正碰上圣駕經(jīng)過。圣上見民女有些醫(yī)術(shù),便命民女隨駕侍奉藥石。是以來到長安。”
我手上不由停了停,“陛下病了?”
她抬手為韶兒撫去衣褶,垂眸道:“已經(jīng)大安了,娘娘不必牽掛。”
蘇恒南行,自然有太醫(yī)令服侍,怎么也輪不到一個“有些醫(yī)術(shù)”的民女在御前照料。
這其中必然是有隱情的。
可是看顧清揚(yáng)的神色,我便知道,就算我追問,她也斷然不會再往深處說了。
果然,她很快便岔開話題,道:“聽說太子身邊少個伺候的人,陛下便讓民女在太子身邊照料著。”她似乎略有些面薄,卻言辭懇切,“民女在山野間長大,不那么懂宮里的規(guī)矩,手腳卻還利索。皇后姑且用著,等尋到了妥帖的人,再作打算。可好?”
我笑道:“韶兒都叫你姨姨了,怎么好讓你做下人的事?”
她垂了頭,面上略有些紅,道:“誰都有做母親的一天。照料孩子不算下人的事……”略頓了頓,又說,“……民女在山野間長大,日后還是想回去的。皇后娘娘便收留民女幾日吧。”
她眼圈有些泛紅,還想說些什么,卻開不了口。
正是當(dāng)日紅葉的情態(tài)。
——她心中有人。
顧長卿的孫女,確實(shí)不該是籠中之鳥。可是她同時也是南顧家的女兒,既已進(jìn)了未央宮門,只怕便事事身不由己了。
我說:“說什么收留,你本來就是自家親戚。何況,還有哪家女孩比的過你的見識?倒是我委屈你了——若你答應(yīng),我便把你錄名在椒房殿里,日后韶兒便勞你照料了。”
她忙道:“民女……奴婢求之不得。”
我一時有些恍神。我仍記得,當(dāng)初紅葉是為了什么,在我跟前改稱的“奴婢”。
我說:“你是樂耕先生的孫女,不要自貶身份,在椒房殿里,只管自稱‘我’便是。”
她緊繃的肩膀緩了下來,抬頭笑道:“嗯。”
韶兒換好了衣服,立時轉(zhuǎn)了幾圈給我看,然后一歪倒進(jìn)我懷里來,問:“娘,姨姨要留下?”
我說:“嗯,以后韶兒有什么事,都可以問姨姨。”
他略有些猶豫的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
我從枕頭下摸了自己的長命鎖出來,給他掛到脖子上,他捧著,又眨了眨眼睛,問道:“這也是給韶兒的?”
當(dāng)年韶兒出生時,我仍糊涂著。日后也曾想過要給他打長命鎖,但他已經(jīng)有了蘇恒賞的。那個時候我想,蘇恒給的便也是我給的,不必分那么清楚。
但如今我已明白,我與蘇恒,終究是各人歸各人的。
蘇恒的鎖,未能保得韶兒一世平安。只愿我給的,能讓他長長久久、無病無災(zāi)。
我揉了揉他的耳朵,說:“嗯。好好收著,小心別丟了。”
韶兒用力點(diǎn)頭。
然而他還是有心事。過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問道:“那……秋姑姑,還回不回來?”
我心里不由一沉,摸了摸他的頭發(fā),問:“韶兒想讓秋姑姑回來?”
他垂下頭來,把玩著長命鎖。好一會兒才仰起頭,小心翼翼的問我:“娘親是不是不喜歡秋姑姑?”
我說不出話來。
韶兒眼圈便有些紅,垂下頭來不說話。
四歲的孩子,其實(shí)已經(jīng)懂很多事。
秋娘畢竟無微不至的照料了他四年。
他略有些消沉,卻沒有跟我撒嬌或是糾纏,只倒下來蒙了頭,道:“韶兒想睡覺了。”
我拉了被子,讓他露出腦袋來,愧疚的揉了揉他的臉蛋。他雙手捧住我的手腕,停了一會兒,又說:“秋姑姑走的時候,韶兒可不可以去送她?”
我說:“……好。”
紅葉去庫里取了東西回來時,顧清揚(yáng)已經(jīng)跟著韶兒搬去了西稍間。
對于蘇恒帶了個女人回來,卻轉(zhuǎn)手又將這個女人塞到我房里來,她本來是有些替我委屈的。然而見了顧清揚(yáng)之后,疑惑頓時便都消除了。反而認(rèn)為蘇恒是好心幫我堵著太后。
顧清揚(yáng)確實(shí)算不得美人——而紅葉顯然也認(rèn)定,男人選女人都只看美_色的。
我跟紅葉說,顧清揚(yáng)是南顧家的女兒,紅葉吃了一驚。
我的姑姑們個頂個的美貌多才,北沈家女兒的名號,從來都不虛傳。我自然比不上姑姑們,然而紅葉自小跟在我身邊,哪怕我丑得像一張芝麻餅,她也只會覺得我美得與眾不同。
所以我能想象,她心里與“北沈”齊名的“南顧”,只怕能把劉碧君比到泥里去。
不過顧清揚(yáng)雖不是南顧本家教養(yǎng)出的女兒,可她的從容與坦誠,也確實(shí)是劉碧君比不過的。我很喜歡。
清揚(yáng)早早的哄著韶兒睡了。
我仍頭疼得厲害,也想早些睡。紅葉卻說我表證未解,還要再出些汗才好。
我便知道,她又要逼我蒸浴了。
這還是當(dāng)初周賜教她的法子,說是從西邊的安息國傳來的——將燒熱的石頭丟進(jìn)浴桶里,在浴桶上面蓋一塊鉆滿圓孔的夾層板子,人身上只裹一層棉布,躺倒板子上面去,讓水汽蒸。
這么蒸自然是能出汗的。可是每次被這么料理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箅子上的白肉,還是自己翻身兩面蒸勻的那種。出籠的時候也簡直跟熟透了一般,渾身綿軟乏力。
我說:“我寧肯泡熱湯。”雖說那硫磺氣也熏人得很。
紅葉便笑著推我道:“蒸浴好,解表發(fā)汗,排毒養(yǎng)顏,是我的看家絕技。大不了蒸完了,再讓你泡一回?zé)釡!?br/>
我說:“你……你個庸醫(yī)。”
不過我也知道,她這兩日出去必然是打聽到了什么事,想單獨(dú)與我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