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客心,平生諳盡惡黃昏(一)
毀了半邊臉,斷了一條手臂,歷盡千辛萬苦,他終于回到了他的公子身邊,和他的公子困在小小的朔方城里,等死。
刀里血里拼殺過那么多次,死,似乎已沒那么可怕禾。
可他年輕的公子呢?
樓小眠拿一柄玉如意壓住輿圖,抬袖拭去唇邊的血跡,微微地笑了笑,“倉叔,我不餓。”
鄭倉道:“你是病得沒胃口,不是不餓。再不吃,恐怕會撐不住。不然,先把這大歸元丹給服了吧?”
透著破敗的木窗,樓小眠悠悠看向遠(yuǎn)方的藍(lán)天,淡淡道:“便是吃了,又還能撐幾天?妲”
鄭倉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瞅了眼門外,走到樓小眠身畔,聲音愈發(fā)低沉,“公子若真想離去,未必沒有機(jī)會。阿曼都能走得了,何況公子?實(shí)在沒法子時(shí),傳訊讓都泰接應(yīng),他必定會出手相助。”
樓小眠點(diǎn)頭,“除了被伏山被擒的族人,金家還有人在北狄朝廷。狄王對金氏含愧于心,對他們還算寵信。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想來更不會虧待我吧?”
鄭倉道:“那是自然。聽聞都泰經(jīng)過譙明山時(shí),立刻毀了當(dāng)年吳蜀聯(lián)軍取勝后所勒石碑,設(shè)壇祭奠金相及都、支等當(dāng)年被斬的先輩,其后更是勢如破竹,一路攻城掠地,拿了多少吳人的鮮血清洗咱們當(dāng)年的恥辱即便狄軍就此收手,也已收獲甚豐,算是甩了這所謂的天朝上國狠狠一個(gè)耳光,為狄王出了一口惡氣!于公子也算達(dá)成心愿了,不是嗎?”
樓小眠道:“于是,我便能棄了那些聽我安排留在伏山的族人性命,自顧奔向我的榮華富貴嗎?”
鄭倉焦灼,卻苦口婆心繼續(xù)勸道:“吳帝不是說得很明白?他給了公子那么少的兵馬,斷絕一切外援,就是想公子以自身是狄人內(nèi)應(yīng)的優(yōu)勢反戈一擊對付狄軍公子若真的依他,轉(zhuǎn)過刀口真的去對付狄軍,從此徹底和狄人斷了瓜葛,他便將前事一筆勾消,放過金氏族人,許你高官厚祿如今你既不肯背棄北狄,便是苦苦支撐到死,吳帝怒氣不消,還是會拿金氏族人出氣啊!”
樓小眠眉峰微微一挑,“未必。”
鄭倉不解,“嗯?”
“他們不僅是我的族人,更是另一位的族人。”
“小小公主?”
“他怕,他很怕。”
樓小眠又咳,輿圖上的血珠便又多了幾顆。
他依然蘸著,將一朵木槿畫在蜀國,畫在一個(gè)叫翼望山的地方。
“其實(shí)他也知道我對北狄反戈一擊的可能性不大,可他連公然處死我都不敢。他怕小今知曉后根究此事,進(jìn)而追查自己的身世;他還怕最終還是不能瞞住小今。若小今最后還是知道了自己身世,知道他害死我、害死她那么多族人,她受得住嗎?”
樓小眠看著滿紙的木槿,目光溫柔如水,淺淡如風(fēng),“他遠(yuǎn)比我想象的還要愛小今。所以,他希望我能自然而然地死于戰(zhàn)亂。若我逃回北狄,將小今身世公諸天下,逼得小今和他決裂,才是他真正向我們族人揮下屠刀之時(shí)。”
鄭倉點(diǎn)頭,“也就是說,即便公子逃回北狄,只要不將小今身世說出去,只要小今還和他在一起,他也未必會殺金氏族人?”
樓小眠道:“或許吧!”
鄭倉眼睛一亮。
樓小眠又道:“但他除了是小今的夫婿,還是當(dāng)朝帝王。作為小今的夫婿,他或許能隱忍不發(fā);作為當(dāng)朝帝王,他絕不可能容忍我活著挑釁他的底線。”
于是,只要樓小眠敢逃,許思顏還是很可能揮刀屠向金氏族人?
鄭倉終于低低詛咒起來,“什么當(dāng)朝帝王?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威脅往日摯友,明明就是無恥小人!”
樓小眠笑道:“若無幾分厚臉皮,別提什么當(dāng)皇帝!話說,若不是彼此立場,我和他的確堪稱至交道貌岸然一對小人,彼此彼此,從不君子!”
他似覺得很好笑,握著輿圖邊笑邊咳得彎下了腰。
輿圖被他帶得滑落,壓著輿圖的玉如意摔在并未鋪墁磚石的泥地上,悶悶地“嗒”的一聲,竟然碎作兩截。
正是當(dāng)日木槿賜給花解語的如意。
同時(shí)賜下的,樓小眠正佩于腰間的和合如意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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