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她[1]身前身后晃動著樂器和鼓鼓囊囊的曲譜袋,它們的重力作用把她塞進了有軌電車?yán)铩K钕褚恢粡垵M翅膀很占空間的蝴蝶。蝴蝶感到自己身上的力氣在昏昏欲睡,而音樂本身并沒有產(chǎn)生足夠的力量。蝴蝶用手攥緊小提琴、中提琴、長笛的手把。盡管蝴蝶有權(quán)選擇,但是它愿意否定自己的力量。母親提供選擇,提供音樂乳牛的豐富多彩的乳頭。
她把自己的弦樂器、吹奏樂器和沉重的樂譜本緊緊貼著人們的前胸和后背。人們的肉體猶如橡膠緩沖器,把她的武器一一反彈回來。有時候視情緒不同,她一只手拿著樂器和曲譜,另一只手的拳頭則陰險地伸進陌生人的大衣、披風(fēng)和男粗呢短上衣里。她褻瀆了奧地利的民族服裝,那綴著用鹿角做成的紐扣的民族服裝正討好地沖著她笑呢。她按照日本神風(fēng)隊的攻擊方式將自己作為一種武器。后來,她一會兒用小提琴,一會兒又用較重的中提琴的窄頭指向前面人群,用它開路。當(dāng)車上人非常擁擠時,在六點鐘,在車晃動時就會傷害許多人。沒有回旋的余地。她是個規(guī)則中的例外,她對周圍討厭的規(guī)則記憶猶新。她母親喜歡向她清清楚楚地解釋,她是個例外,因為她是母親唯一的孩子,她必須保證在行車道上行駛。她每天在有軌電車?yán)锒伎吹靡姡^不想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她在由剛剛上車的人和正在準(zhǔn)備下車的人組成的灰色波浪中涌動。他們有的人有車票,有的人沒有車票;他們都來時空空,去時空空。他們穿著并不時髦。有些人還沒有在電車?yán)镒幌拢鸵呀?jīng)下車了。
假如由于乘客的火氣過大,她可能在離家還很遠(yuǎn)的一個車站就被擠下了車。那時,她也只好乖乖地離開車廂,強壓著心中的怒火,耐心地等待著下一趟電車,而電車像祈禱結(jié)束時的常用語“阿門”一樣,肯定會隨之出現(xiàn)。電車是永遠(yuǎn)不會斷裂的鏈條。然后,她加了油重新轉(zhuǎn)入攻勢。她跌跌撞撞,費力地拖著眾多樂器融入了下班回家的人流之中,并像一顆殺傷炸彈一樣在他們之中引爆。偶爾,她故意裝模作樣地說,對不起,我必須在這里下車。此時,眾人都會立即對此表示贊同。您應(yīng)該立刻離開清潔的公共交通工具!因為公共交通工具并不是為像她這樣的人而準(zhǔn)備的!購票的乘客根本不允許這樣的情形繼續(xù)下去!
他們看著女學(xué)生并且心里想著,音樂早已振奮了她的情緒,現(xiàn)在這情緒只會鼓舞她揚起拳頭。有時候,人們會不公平地指責(zé)一個毛頭小伙子,認(rèn)為是他用褪了顏色的大包裝著許多令人討厭的東西,因為人們更樂于相信,只有像他那樣的人才會做出這等事情來。在他被一個穿著粗呢短上衣的人用強勁有力的胳膊扇一記耳光之前,他最好還是識時務(wù)點趕緊下車,躲到自己的女朋友那里去為妙。
最終,人們的火發(fā)得有道理,他們每次都預(yù)先花三先令購買車票,這一點也可以在驗票時得到證明。他們驕傲地遞上打了時間標(biāo)記的車票,并且為自己爭得了乘坐電車通行無阻的道路。這樣,一連數(shù)周,他們再也不必?fù)?dān)驚受怕,不必害怕查票員是否來查票。
一位像你一樣感到疼痛的夫人突然大聲喊叫起來:她的脛骨,這個承擔(dān)著她的部分體重的身體中的重要部位受到了損害。在這危及生命的擁擠中,人們并沒有去查獲引起擁擠的罪魁禍?zhǔn)住H巳涸馐艿接芍肛?zé)、咒罵、侮辱、咒語和抱怨所組成的層層攔阻射擊。從吼叫著的嘴巴里,時而發(fā)出陣陣對自己命運的抱怨,時而傾瀉出對別人的聲聲指責(zé)。人們緊挨著站在一起,猶如罐頭中的沙丁魚密集難分,但是他們好久還沒有浸到油中,這要到下班之后方才可能。
她憤怒地踩到一個男士的硬骨頭上。有一天,她的一個女同學(xué),腳上穿著一雙跟特別高的高跟鞋,高跟紅艷艷的,猶如噴射出來的火苗,她身上穿著一件有皮襯里的新式皮大衣,她友好地問道:你這里都提著些什么東西,都叫什么?我指的是這個箱子,不是你頭上的東西。這是個名為中提琴的樂器,她客客氣氣地回答著。什么是中提琴呢?我還從來都沒聽說過這個奇怪的詞,一張涂了口紅的嘴開心地說著。這時,走過來一位散步的婦女,她身上背著的是什么東西?這東西叫中提琴,從外面看不出來里面是什么。因為這個中提琴占了很大位置,所以每個人都得給它讓地方。她公開背著這東西在大街上行走,沒有人去當(dāng)場捉拿她。
用手費力抓住電車?yán)h(huán)的人和少數(shù)能有座位坐在那里因而遭人嫉妒的人,正拼命伸展自己疲倦的身子,可是根本做不到。他們發(fā)現(xiàn),在他們周圍,沒有什么堅硬的東西碰到他們的腿,因此他們在自己的身邊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可供發(fā)泄情緒的對象。現(xiàn)在有人踩到了我的腳趾上,從一張嘴里傳出一連串的抱怨。誰踩的?為了表示警告和譴責(zé),在各處名聲都不甚好的維也納第一電車法庭開庭。在每部戰(zhàn)爭影片里,至少都會有一個人志愿報名,盡管是接受一項送命的差使。但是這條膽小的狗隱藏在我們的能忍耐的身體背后。一大批即將退休、膽小如鼠的手工業(yè)者肩上挎著工具袋,正推推撞撞擁擠著走出車廂。現(xiàn)在,這些人正費力地步行一站路!假如一只公羊擾亂了車廂中一群綿羊的安寧,那些人便緊急需要清新的空氣并且在外面尋得了它。人們回到家后折磨妻子時所使用的憤怒的鼓風(fēng)機需要新鮮的氧氣,否則它也許就會失靈。某種模糊的顏色和形式在晃動滑行,另外有什么其他的東西如同被刺中時一樣高聲地喊叫。充滿維也納怒氣的濃霧籠罩在這片人民草坪上。一個人甚至在呼喚劊子手,因為他下班后的休息已經(jīng)被提前毀了。他們非常生氣。他們夜間的寧靜本該在二十分鐘之前就開始了,但是,今天它無法降臨了。或者寧靜突然被打斷,如同使用說明破壞了祭品的彩色包裝效果一樣,它現(xiàn)在再也無法回到架子上。現(xiàn)在,祭品無法不引人注目地采用一個完好無損的新包裝,女售貨員將會把它當(dāng)作小偷拘留起來。您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不要引人注意!看起來通往分部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門是個假門,在嶄新的超級市場的外面沒有本周處理的特價商品,那兒什么也沒有,絕對沒東西,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一個從不吝惜的顧客,跌入了無底的黑暗之中。有人用這里通常使用的書面語說道:請您立即離開車廂!從他頭上滋出一束雄羚羊背上的毛,因為這位男士裝扮成了一名獵人。為了采取新的手段她及時弓了弓身子。她必須先將自己的樂器擱下,這些家伙就像垃圾箱裝不下的大垃圾一樣,它們圍在自己的身邊像是構(gòu)成了一組籬笆墻似的。她假裝著扎緊鞋帶,用系鞋帶來陷害電車上自己身邊的人。她像順手似的使勁掐這個婦女或另一個婦女的小腿肚子。這寡婦的小腿肚子肯定被掐青了,只見她一躥老高,猶如夜里明亮、閃閃發(fā)光的噴泉,最終成了注意的焦點。她簡明扼要地勾畫出自己家庭的狀況(首先是丈夫死了),而且威脅說,將以此對虐待她的人進行可怕的報復(fù)。此后,她揚言要找警察!但警察沒有來,因為警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管。
女音樂家的臉上露出無辜的目光。她裝出剛剛被浪漫音樂所征服的表情,似乎自己心中一直在考慮著如何提高充滿著感情的音樂的力度,而對其他的一切絲毫不感興趣。繼而,眾人一致說道:帶機關(guān)槍的這位姑娘肯定不是干這種事的人。這次,眾人也像通常多次那樣,講錯了。
有時候,有人仔細(xì)考慮過后得出結(jié)論,他會用手指著真正的肇事者說道:是你干的!人們會問她,在這刺眼的陽光之下,她對這種成熟的看法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她不回答。牙科醫(yī)生在軟腭后面通過手術(shù)植入的補牙填料,現(xiàn)在頗有成效地阻止她本能地指摘自己。她不為自己申辯。有幾個人在爭吵,因為他們認(rèn)為一個聾啞人受到指責(zé)。也有理智的聲音在講,拉小提琴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個聾啞人,也許她只是個啞巴或者帶著提琴去別人那里。他們的意見不一,不再追問了。周末新釀的酒已經(jīng)在他們的頭腦里作祟,毀壞了好幾公斤的思想素材。這是一個酒鬼的國家,音樂的城市。酒會設(shè)法得到剩余的思想素材。這個姑娘抬頭遙望著感情世界的遠(yuǎn)方,指控她的人至多低頭注視著啤酒杯內(nèi),在她的目光下,他們恐懼地沉默著。
擁擠有損她的尊嚴(yán),因為下層民眾才會去擁擠,女提琴師、女中提琴師根本不會去干這種事。為了這點小小的樂趣,她甚至準(zhǔn)許自己晚一點回家。母親正手握秒表站在家里準(zhǔn)備訓(xùn)話。盡管她整個下午都用來演奏、思考、拉小提琴和供人作為嘲笑對象,但是,她還要承受這些辛勞。她要使人們懂得驚恐和敬畏。交響音樂會的節(jié)目單里便充滿著這種情感。
交響音樂會的一位觀眾利用音樂會節(jié)目單上的引言向另一位觀眾解釋,這些音樂的痛苦如何使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震顫。他恰好正讀到貝多芬的痛苦、莫扎特的痛苦、舒曼的痛苦、布魯克納的痛苦、瓦格納的痛苦和類似的內(nèi)容。這些痛苦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財產(chǎn),他同時又是波舍爾制鞋廠的主人或考茨勒建筑材料批發(fā)商行的主人。貝多芬揮動著令人敬畏的指揮棒,他們便讓自己的職工膽怯地跳著。一位女博士很早就已經(jīng)熟悉這種痛苦。十年來,她一直在探索莫扎特《安魂曲》的最后秘密。直到現(xiàn)在她還沒有取得進展,因為這件工作神秘莫測。我們無法明白這點!女博士說,這是音樂史上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任務(wù),這項研究工作確定由她和其他少數(shù)幾個人進行。女博士是少數(shù)入選人中唯一頭腦保持清醒的人,她知道,世上有些事情,盡管有良好的愿望,但是最后研究不出個結(jié)果來。在這方面會有什么解釋呢?為什么某些事情一定是這個樣子而不是另外一種樣子,這無法解釋清楚。這一點同樣也適用于某些人們無法分析清楚的詩歌。一名身穿黑色馬車夫大衣的神秘的陌生人為《安魂曲》付了第一筆款項,女博士和其他看了這部關(guān)于莫扎特的電影的人都知道,這本身就是死神的召喚!懷著這想法她在這位偉大音樂家的外殼上咬了一個洞,并且擠進了他的身軀里。在異常罕見的情況下,人們同這位偉大的音樂家一同生長。
令人厭惡的人群不斷將她團團圍住。不時有人擠到她的身邊。下等人不僅毫無理由地強占藝術(shù),而且還搬進藝術(shù)家的領(lǐng)域。他們占取藝術(shù)家的地盤,并且為了使外人能看到自己和自己也能看到外面的人,他們立即打開幾扇通向外界的窗戶。這個笨家伙考茨勒用自己愛出汗的手指摸著僅僅屬于她的東西。這個令人厭惡的人群在沒有人邀請和未被問及的情況下,就隨著一同哼唱起來。他們用濕漉漉的食指追蹤著一個主旋律并尋找著合適的副旋律;因為沒有找到,便滿足于一邊點著頭,一邊重復(fù)著他們重新認(rèn)識的主旋律。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講,藝術(shù)的主要吸引力就在于重新認(rèn)識他們原來以為認(rèn)識的東西。
一位肉店老板的身上飽含著豐富的情感。他雖然對血腥的手工工作早已習(xí)以為常,但是他無法抗拒情感。他驚呆了。他不播種,不收獲,也不大會聽,但是他可以在一次公開的音樂會上供人觀看。在他的身邊坐著一同出席音樂會的女眷。
她踢一位老婦右腳腳后跟,她可以為每個樂句事先分派固定的地方。只有她獨自一人可以把所聽到的聲音安放到它應(yīng)在的位置。她蔑視這些咩咩叫的羔羊的無知,并以此來懲罰這些羔羊。她的身體是一只唯一供藝術(shù)保鮮的大冰箱。
她的潔癖使自己非常敏感。骯臟的軀體像黏糊糊的樹林圍在她的四周。她不僅僅聞得到身體的污物,胳肢窩和懷里的不潔氣味,老婦人身上的尿味,從老頭身上毛孔里所散發(fā)出的尼古丁味,無數(shù)低劣食品的味和它們從胃里冒出的難聞的氣味;她不僅僅聞得到膿皰疹味,頭上焦痂的蠟味,在像發(fā)絲那樣細(xì)小的縫里的指甲垢物的氣味;而對她來講,最糟糕的是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直沖她的鼻子。有的人的氣味蓋過其他人的氣味,有的人的氣味甚至還擠占了別人的思緒,擠占了別人內(nèi)心最深處的注意力。
為此,他們正受到她的懲罰。她決不會放過他們。她用勁拽著那些人,像狗拽著自己的獵獲物一樣,不停地?fù)u動。但是他們連問都不問一聲仍在她身上翻尋,他們打量著她的內(nèi)心,聲稱自己也不喜歡這樣,但對此卻毫無辦法!他們甚至也敢于宣稱,他們不喜歡韋伯恩或者勛伯格。
母親總是不事先打招呼就擰開她的蓋子,自信地一下子從上面將手伸進來亂翻。她將一切都翻了個亂七八糟,也不把東西放回原來的位置。她把所有東西簡單挑選一下,仔細(xì)打量挑選出來的東西,看過之后,便隨便一扔。母親把其他的東西擺好,用刷子、海綿和抹布進行清洗,然后晾干,再次放回原處,就像把一把刀放進一部絞肉機一樣。
盡管這位老婦沒有在售票員那里說一聲,但她是那種半途剛上車的人。她心想,自己可以不說,自己是剛剛在這里上到這節(jié)車廂的。其實,她早就脫離了一切社會生活,并且也預(yù)感到這一點。付款買票完全不值得。駛往天堂的車票就放在她手袋里。這票對有軌電車肯定也適用。
現(xiàn)在有一位老婦人向她打聽去某處該走的路,她沒有答話。盡管她十分清楚這條路,但她沒有吱聲。老婦不肯就此罷休,為了搞清楚自己要尋找的大街所在的位置,她將整個車廂攪翻了天,把人們攆來攆去。她是在林間小路上漫步的徒步漫游者,出于習(xí)慣,她喜歡用一只細(xì)細(xì)的手杖將一群無辜的螞蟻從它們的安逸寧靜中激怒。她向螞蟻尋釁,讓受驚的螞蟻噴濺出蟻酸來。她是那些堅守原則,不管石塊下面是否有條蛇,都要翻看每一塊石塊的那種人中的一員。每一塊林中空地,不管它有多么小,為尋找蘑菇和漿果,都肯定要被她像梳理頭發(fā)一樣查找一遍。她是這樣的人。他們還要榨干每一部藝術(shù)作品最后的剩余物并且大聲地向所有的人進行宣講。在公園里,他們每次就座之前,都會用手絹擦去長木凳上的塵土。他們用餐巾拭干凈飯店的餐具。他們用細(xì)針梳子在親人的西服上翻找頭發(fā)、信件和油漬。
這位夫人現(xiàn)在正激動地大聲訴說著,沒人能給她答復(fù)。她說,沒有人愿意答復(fù)她。這位婦人頗能代表大多數(shù)無知的人,他們唯一不缺少的就是斗爭的勇氣。如果必要的話,她可以同每個人爭吵。
她正好在這位夫人剛剛打聽的小街下了車,幸災(zāi)樂禍地打量著問話人。
苦苦問路者終于明白了過來,由于氣憤,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將立即在自己的一個女友那里和在吃菜豆牛肉時重溫自己生活中的這一段,在講述的時候,生活仿佛延伸了一小段,而不是她無法阻擋敘述過程中這段時間的流逝。為此,這樣就給這位夫人為新的經(jīng)歷贏得了空間。
在踏上那條熟悉的回家的路途之前,她多次回頭看這位迷失方向的夫人。她向夫人微笑著,忘記了因為回家太晚,幾分鐘后自己將要在母親的切割燒嘴的烈焰之下燒成一堆灰。雖然背地里對藝術(shù)有好多說法,尤其她雖然是個女性的安慰者,但這時候全部藝術(shù)都無法安慰她,有時候藝術(shù)帶來的首先往往是痛苦。
注釋
[1]在原文中,“她”在某些地方用的是大一號的字母,個別地方用的是斜體,以表示主人公的獨特性。在本譯文中則用黑體字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