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天星搖
那是一座巍峨的棱臺狀“祭壇”,
底座寬闊,臺面略窄。
幾乎所有人都在這一瞬聯(lián)想到了“祭壇”。
這是人類文明最原始的、共通的直覺。它像瑪雅的羽蛇神廟,它像阿茲特克的月亮金字塔,它像每一座古埃及法老的梯形金字塔。就如同人類先祖不約而同地建造這樣的建筑——
此時站在這里的科考隊,也不約而的想起“祭祀”和“死亡”。
陸成濟臉色發(fā)白,對著終端影響反復確認:“這里之前……確實什么都沒有。”
夕陽在濃厚的霧氣中折出血紅的光。
棱臺上一片昏暗,卻依然能看到起起伏伏的影子——
不止一個影子。
陸成濟毛骨悚然,這位敏捷的胖子第一個后跳!
剩下原本沒當回事的,也被陸總的情緒帶動,科考隊紛紛悚然后退一大步,留在原地的只剩下寥寥幾人。
卻有一人毫不在意,闊步向祭壇走去。
陸成濟一個激靈:“顧顧顧顧越!”
金錳石也興高采烈跟上。見陸總傻愣著,他還試圖分享自己的喜悅:“梯形金字塔!這趟過來真值了,我能發(fā)論文了,我能畢業(yè)了!!”
這位考古系學生的快樂絲毫感染不到他人。領隊臉色發(fā)白,陸成濟大腦還在宕機,轉半天才想起:臥槽他兩保險買了沒,出了意外是不是白月光要賠!
他下意識開口:“等一下,這東西詭的很……”
遠處,兩人已經(jīng)順著階梯登上了“祭壇”。
顧越走在前面,眼看就要撞上那團黑影——
他一抬腳,就這么穩(wěn)穩(wěn)當當從黑影中穿過。反倒是那團黑影被嚇得瑟瑟發(fā)抖,“吱”地一聲散去。
在他身后,金錳石正大力揮臂向眾人招手:“上面有幾只松鼠狗,看著有點奇怪!”
金錳石詞匯有限,祭壇上被顧越嚇跑的,正是幾只長了松鼠尾巴的狗子。幾千年沒見到“人”,這會兒跑的比誰都快。
科考隊這才拖拖拉拉抵達。
陸成濟這幾步走得直喘,脊背還在發(fā)涼。就算黑影是動物,憑空冒出來一個祭壇也是靈異事件。
他還沒想明白,腳底下“嘀嗒、嘀嗒”的聲響像有只鬼手在撥弄發(fā)條。陸成濟憑借人類本能,就要往顧越旁邊靠。在來之前他也沒想到顧越路子這么野……但和顧越靠的近了還挺有安全感,陸成濟厚著臉皮想。
正在垂眸思索的顧越冷不丁被一撞。
陸成濟趕緊道歉:“抱歉抱歉。”
顧越正俯著身,手肘撐膝用樹枝撥弄祭壇臺面上的紋路——那些如同麥田怪圈一般的花紋,敘事畫、和簡單而怪異的文字。
被撞之后他身形微側,約是還在思考,眸光里是星點寒芒。
這位年輕的研究生氣場極強,陸成濟下意識又要道歉。
“下面有機關。我們站的地方,是被傳動齒桿推上來的,”顧越起身,抬手:“把金屬探測儀拿過來。”
無人機很快將探測儀遞給顧越。
不知是否是因為搭建祭壇的石板厚重,探測儀只掃到了“祭壇”地下淺表的金屬分布,給了張模糊不清的3D建模圖。顧越微微瞇眼,旋即用鋼筆標出了幾處,去找一名建筑學專家討論。
“能看到好幾個擒縱機械結構,齒輪和傳送夾板。”顧越沉吟。
眾人茫然。
顧越這才輕輕呼出一口氣,左手下意識扶上右手手環(huán)。再抬眸時,又和航大里的“顧助教”重合。
“一擒一縱,就是一收一放。擒縱結構是用來‘撞鐘’的。這座建筑底下是計時機關,到了固定的時間,就會把它像‘撞鐘’一樣推到地面上來。”顧越解釋。
科考隊瞬時議論紛紛。
一片死寂的城市,定點被“推”到地面上的祭壇,毫無技術背景的領隊瞠目結舌:“這么復雜?機關能做到?”
那位建筑學專家立刻橫眉,機械力學何其廣博,豈能小覷!
金錳石倒是一點就通:“就像那種,我買不起的機械表!”說完再看顧越,表情里已帶了欽佩。
顧越點頭。
他所知道的只是皮毛,即便科考隊有建筑專家,27世紀的建筑學也和機關學大相徑庭。要真正摸清祭壇的機制,除非能找到精通古機關的,或者……精通機械鐘表的。
總之,這里沒人能懂。
祭壇不是靈異事件,陸成濟立刻就輕松不少,再度變成了一個和藹可親的胖子。
“可惜這里不通星網(wǎng),”陸總遺憾:“不然能先把資料傳回去研究。”
這樣精致詭譎的文物古跡不好拆,探測器又掃描不到祭壇下面更深處,于是白月光科考隊的行動更偏向保守。
無人機滴溜溜圍著祭壇做測繪,隊員們按照先前分工,去探索熔金之城的別處,盡量在太陽下山之前獲取最多的影像資料,再回星船集合。
祭壇平臺上,錯綜復雜的紋路、字符、繪畫也被攝像頭掃描。
金錳石對紋路瞅了半天,小聲問顧越:“越哥,這紋路是星圖嗎?”
顧越比他稍長,懂得多人還好看,金錳石喊起“越哥”那叫一個干脆。
祭壇的正中央。一圈圈橢圓的軌道中間是與“太陽”相似的圖案,橢圓軌道上有鑲嵌的“圓球”。
顧越輕輕頷首。
毫無疑問的星圖,正是2MASS19281982-2640123這顆太陽,和圍繞她的三顆行星。
祭壇上,星圖周圍是幾幅圖畫——畫的是繁星點點的夜空。
陸成濟問:“你們要留在這里?不用急,咱幾億像素高清掃描,晚點回星船研究也一樣。還是要四處看看?”
顧越留下,金錳石也留下,另外選擇的留下的還有一位生物學研究員,名叫卡鐸爾,是個棕發(fā)碧眼的青年,長發(fā)在腦后束成馬尾。
比起祭壇,他對剛才被嚇到狂奔的“松鼠狗”更感興趣。
“我是做生物神經(jīng)學的,”卡鐸爾笑著解釋:“我的實驗室里有很多比格犬。剛才的小動物和它們相似,如果能再找到一只,我會非常驚喜。”
陸成濟欣然答應,為他們留下一輛運輸車,若干無人機,再三囑咐后就領隊離去。
祭壇上只剩下三人。
卡鐸爾輕快的眨眼:“當然,我還有個想法。這里會不會有熔金之城的居民,想要留給我們的訊息。”
金錳石一拍大腿,立刻和他的思路對上:“可不!我要是出門給女朋友留字條,可不就留在最顯眼的地方,這座城里最顯眼的地方——”
就是這座會被“推起”的祭壇。
祭壇莊嚴肅穆,臺面上是篆刻精美的星圖。
金錳石摸頭:“可他們畫星圖做什么,為什么不多畫幾張畫?我們就是做飛船過來的啊,還能不知道星圖?”
就像是終于抵達目的地,看到的最重要的“信息”,竟是通往目的地的地圖。
“是自述。”沉默許久的顧越開口:“是他們的‘自我介紹’。”
似乎想通了什么,顧越終于眉梢舒展,他的目光落在敘事畫正中的星圖上:“如果人類要向外星發(fā)訊,我們的‘自述’就是銀河系,獵戶座旋臂,太陽系,地球。而這張星圖,是他們的‘自述’:銀河系,人馬座旋臂,2MASS19281982-2640123恒星,第二顆行星。”
“用他們的文字,書寫的‘自述’,能讓我們以最快速度分辨出,他們對太陽、辰星的稱謂。還有數(shù)字——”
“星盤上的字符一共有12個,重復率極高,彼此交錯組合,用來標注軌道角度和星距比例。如果……假定是他們的數(shù)字,那就是12進制數(shù)字。”
顧越輕笑:“我們用人類已知的星圖和他們的對比,就能考證出每個數(shù)字對應的12進制位。”。
金錳石刷刷鼓掌:“高!”
卡鐸爾先是凝神傾聽,繼而是興奮想起:“還有那幾幅‘星空’圖畫,它們按順序排列,下面的數(shù)字,在我們的文化里是‘年份’,也可能是他們的年份,他們的歷史!”
顧越贊許。
如果假設成立。
幾千年前,有人在這座祭壇鑿出他們的歷史,和他們的星空。
留以等待幾千年后的他們。
星圖上一共幾百個字符,金錳石自告奮勇承擔起了做數(shù)據(jù)的活計。
金錳石做考古久了,提到“十二進制”,就自動代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他先是考證出了外星數(shù)字里的“子”,接著是“未申”、“寅”……
幾百個字符核對完畢,祭壇上的字符是“十二進制數(shù)字”無疑。
金錳石和卡鐸爾的額頭竟然滲出汗水。
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別的情緒——公元177年滅亡的文明,死去千年之后,他們的文字在廢墟的祭壇上被破譯。
甚至激動到微微顫抖。
從顫抖變成搖晃、劇烈的振動——
金錳石吃驚:“你們誰在抖腿?”
卡鐸爾一噎,剛要否認,只見顧越以和他身形極不相稱的速度從祭壇一躍而下,緊接著金錳石反應過來,跟著顧越就往祭壇下面跳!
卡鐸爾來不及思考,就要追上兩人。但他平時都蹲實驗室,體格根本比不上挖土轉職的金錳石。正在此時,耳邊有聲音如驚雷乍起。
顧越命令:“跳。”
祭壇邊沿約一人高,卡鐸爾一狠心,從邊沿僵直墜下——
冰冷的手指攀上他的腰身,帶著毫無緩沖的卡鐸爾一滾,把下墜的力勁盡數(shù)卸下。緊接著顧越站起,向他伸手。WwW.ΧLwEй.coΜ
卡鐸爾借力起身,呆了半天才想起來道謝。
金錳石:“越哥,牛啊!”
顧越見卡鐸爾無事,轉過身,用手抵住唇,下一秒劇烈的咳嗽和健康手環(huán)的警報齊齊響起。
但一切都淹沒在大地的震顫和獸吼之中。
不是地震。
從地面?zhèn)鱽砺÷÷曧懀袷怯星к娙f馬踏過。
顧越抬手,止住兩人關心他的廢話,咳完了來說正事。
“是獸群。”卡鐸爾表情一肅,他學了二十年動物行為,在非洲跟過幾次大遷徙,瞬時脫口而出:“獸群受到了驚擾,不止一群。”
此時太陽已然落山,月亮升起,繁星萬點。
卡鐸爾百思不得其解:“獸群行為很奇怪,出現(xiàn)了什么?不止一個方向有動靜……”
“回星船。”顧越打斷,懸浮車向幾人駛來,飛行器也嗡嗡跟著。耳麥里一片嘈雜,分散的科考隊均有人說話,顯然不止一處出現(xiàn)了獸群異動。
金錳石神經(jīng)粗大,坐進懸浮車還在捧著終端研究祭壇。
祭壇上的那幾幅“星空”圖樣。
那是熔金之城曾經(jīng)看到的星空。
有的有月亮,月亮下是一片廢墟。
有的沒有,星空下的熔金之城安靜祥和。
兩種“星空”按照時間軸交錯排列,最后一副圖樣中,月亮升起。
金錳石疑惑:“月亮升起的時候,一個文明就會毀滅?”
蘇美爾人的神話里,每3600年會有一顆星星劃過地球,人類會遇到無法想象的災難。古典文學《三體》里,太陽一同升起,或一同落下,也會置文明于死地。
“但,怎么會是月亮?”
懸浮車突然一抖。
顧越的眼眸冰涼,把控手動駕駛的指尖泛出帶著寒意的白。
接著懸浮車瘋狂加速,向著星船回撤,幾乎在同一時間,顧越通過耳麥向科考隊全員發(fā)出危險警報。但此時通訊頻道里已是一片電流雜音!
兩人愕然看著他。
“這顆行星沒有衛(wèi)星,”顧越說:“一顆也沒有。它沒有月亮。”
卡鐸爾眼神驚懼:“那天上的是什么?”
金錳石一開車窗,就向外探頭。
顧越厲聲斥道:“回來。”
但已經(jīng)晚了。
金錳石看見,滿天繁星的天空中央,有一顆熊熊燃燒的星——整個夜幕都被它點燃,泛出腥紅如血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