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醉談
相比起顧云的儀態(tài)風(fēng)度,羅隱實在只能說是“貌不驚人”了。他的容貌說來還有段故事:當(dāng)年在長安時,羅隱雖未中第,也并非什么名門,但他的詩篇卻已然傳誦街巷。宰相鄭畋之女深好羅隱之詩,常有愛慕之情。恰巧一日,羅隱通過關(guān)系登門拜謁鄭相公。鄭畋便讓女兒躲在簾后暗窺。羅隱走后,宰相的千金從此再未開口提過羅隱。這段笑談當(dāng)時在長安士子間流傳。不過,羅隱并不在意,他常常自嘲道:“以鄙人的容貌,未學(xué)黃巢,可算是‘不怨天,不尤人’了。”
想到這些,崔致遠(yuǎn)不禁笑了出來,可緊跟著又是一聲嘆息。說起來,當(dāng)年顧云能使崔致遠(yuǎn)留在揚州,這次他與顧云兩人卻無法為羅隱謀個差使,心里很不是個滋味。顧云感嘆這其中個由,說“此時揚州非彼時揚州,只因多了兩張口”。他們明白那指的是“呂”字。
兩人說笑間走上樓來,崔致遠(yuǎn)便喚店家上酒菜。三人入座,其樂融融。
“江東,把你剛才在后土廟題的詩念給孤云聽聽。”羅隱自號“江東生”,顧云就只稱呼他“江東”。
羅隱笑道:“適才與士龍攜游后土廟,正遇那個張守一率領(lǐng)一班道眾做法事,說是向后土夫人求借天兵保佑揚州。一時興起便留了首詩在那里。”
這后土廟,也叫瓊花觀,那鼎鼎大名的瓊花便在廟中。不過從崔致遠(yuǎn)來到揚州后,就對后土廟沒有好感。此處一直被呂用之一黨占據(jù),名為其修持之地。里面豢養(yǎng)了一群道人,其實就是他們的爪牙。如今的住持張守一,便是呂用之向高駢推薦的。
羅隱于是把詩誦讀出來:
四海干戈尚未寧,謾勞淮海學(xué)儀形。
九天玄女猶無信,后土夫人豈有靈?
一帶好云侵鬢綠,兩行嵬岫拂眉清。
韋郎年少耽閑事,案上休夸《太白經(jīng)》。
崔致遠(yuǎn)聽罷大驚失色:“羅兄,你將此詩題在了后土廟的墻上了?”
“正是。”
“可曾落下名款?”
“‘江東生羅隱’,一如長安時所用名號。”
崔致遠(yuǎn)頓足道:“士龍,你為何不阻止羅兄。此詩若……”
他欲言又止,卻以目示外。一旁端起茶壺正想斟茶的顧云不耐煩了。“吞吞吐吐的,你到底想說什么?”
崔致遠(yuǎn)見顧云也如此沒有警覺性,不禁有些著急。他順手沾了一下滴在桌上的水,用手指寫了一個“察”字。
其實顧、羅二人已知其意,崔致遠(yuǎn)忌憚的是“察子”。顧云看到這個字卻忽然火氣頓生。他把手中的茶壺往桌上一蹲,忽地站起身來,走到閣兒外,四下里喊道:
“‘茶’?‘茶’呢?有沒有‘茶’?”大喊幾聲后,店家急忙答應(yīng),他這才氣呼呼地坐回來。
“我已看過了,‘察’沒有上來,既然沒有‘察’,我們就喝酒。此時此地正可以暢談闊飲。”三人互視,不禁會意大笑。
崔致遠(yuǎn)一邊笑一邊搖頭,“如今天下大亂,我等在這錦繡花堆般的揚州,世人多以為我們可以盡享太平,哪知這里更似囚牢。奸人當(dāng)?shù)溃Q人口舌,百姓道路以目,噤若寒蟬,只怕禍從口出。”
顧云接著說:“想必江東也聽說呂用之的‘察子’了吧。”
“有所耳聞,正欲探問其詳。”
“這些‘察子’約有百許人,都是呂用之在各府縣招募的,多是些負(fù)罪停職的胥吏,陰狡狠壞。呂用之豢養(yǎng)著他們,以備支使。每日間這些人游逛在閭巷間,充為耳目。自從有了察子,士庶百姓莫不謹(jǐn)言慎行。以至于那些家中呵妻訓(xùn)子的話,都會傳入?yún)斡弥亩洹!?/p>
“呂用之只收些這等角色充當(dāng)爪牙,就搞得整個揚州城都屏息裹足,豈不也是笑話。”
“這些察子不過只是他的耳目,還有那左右鏌铘軍,難道你沒聽說?”
正說著,崔致遠(yuǎn)忽然止住他們,原來店家端酒菜進(jìn)來了。三人急忙先趁熱斟酒吃菜。崔致遠(yuǎn)只盼他們少談呂用之,便頻頻勸酒,但羅隱卻興趣盎然,飲下兩杯后,繼續(xù)問顧云:
“那鏌铘軍可是由后土廟中的那個張守一掌管的?”
“正是。”顧云扭頭看了看閣兒外,“這個張守一你也見過了,本來就是個田夫,長得一副憨實的相貌。可經(jīng)過呂用之的推薦,高燕公偏偏覺得那相貌是真仙才有的鄙樸的氣韻。對他的禮敬不次于呂用之。如今已是左鏌铘軍使,實為呂的爪牙。今年又來了一個諸葛殷,也是呂的私黨。此二人被呂用之說成是玉皇遣送下來的左右尊神,是來護(hù)送高燕公得道升仙的,燕公怎能不優(yōu)待他們。諸葛殷現(xiàn)在是右鏌铘軍使,而呂用之本身還是節(jié)度使推官,并兼鹽鐵轉(zhuǎn)運之職,所以揚州城的兵柄財權(quán)都已落入這一伙人手中。”
崔致遠(yuǎn)在一旁雖然一直未語,但聽到此,也不禁長嘆一聲,“妖形鬼態(tài),魑魅魍魎。”
羅隱側(cè)目看了崔致遠(yuǎn)一眼,淡淡一笑,“何以知其是妖形鬼態(tài),所謂‘如有所譽,必有所試’。或許這三人真的是神仙下凡呢。”
顧、崔二人搖頭苦笑,“神仙下凡?說實話,他們那些伎倆稱不上奇。倒是高燕公叱咤半生,卻對此深信傾服,實讓人不解。”
“都有些什么伎倆?講來聽聽。”
“無非是方術(shù)香藥、仙書神符之類,只要能言善辯、厚顏無恥,便做得出來。”
顧云又搖搖頭說:“也未必,有些事常人做不出來。比如那日,他說經(jīng)過占算,說城東門外會有火災(zāi)。當(dāng)夜他便真的密遣察子前去縱火。這樣的事恐非常人做得出來吧?”
“他們這樣或可蒙蔽高駢,但其他人呢?高駢往日的親信難道沒有人提醒他嗎?”
“以前有,如今沒了。高燕公的那些舊將,如梁纘、陳拱、馮綬、姚歸禮,想必你都聽說過。可知他們現(xiàn)在何處?殺的殺、逐的逐,無不被呂用之讒言所害。就連燕公的親侄高澞也只因多說了兩句不滿之語,不得不遠(yuǎn)走他鄉(xiāng)。”
“如此說來,這三個‘神仙’果真也算是神通廣大了。”
“他們?nèi)俗蕴枴畯V陵三仙’。呂用之自稱是呂洞賓的胞弟,號磻溪真君;張守一號五藏將軍;諸葛殷號赤松子,自稱是玉皇的駙馬。”
羅隱聽罷哈哈大笑,“他們是廣陵三仙,我們當(dāng)年在長安不也是‘宣義坊三鬼’嗎?三個酒鬼。”
羅隱見崔、顧二人并未笑,面色依然凝重,不禁又笑道:
“看來此地果真不宜我久居,像你倆這樣,為五斗米之俸,變得如此不灑脫,非我所愿也。”
他扭頭看見墻邊的條案上放著筆墨——正是為客人墻上題詩而備,便欣然起身走過去。
“好不容易來揚州一次,自當(dāng)多留些文字。”
崔致遠(yuǎn)伸手欲攔他,顧云倒說:“讓他寫吧,大不了寫完再涂了。”羅隱于是邊笑邊走到墻邊。
他拿起毛筆,眼望窗外,思索片刻,“早聽說高駢的迎仙樓,此番縱游揚州,高樓卻只能遠(yuǎn)眺,未能登臨,實為一恨。”
窗外西北面,正可依稀眺望揚州城的制高點——迎仙樓。于是他飽蘸墨汁提筆揮灑道:
鸞音鶴信杳難回,鳳駕龍車早晚來。
仙境是誰知處所,人間空自造樓臺。
云侵朱檻應(yīng)難到,蟲網(wǎng)閑窗永不開。
仔細(xì)思量成底事,露凝風(fēng)擺作塵埃。
落款是:江東生羅隱題淮南高駢所造迎仙樓。
崔致遠(yuǎn)正待細(xì)讀,顧云已走過去一把奪過羅隱手中的筆,蘸足墨,厚厚地將墻上的詩句涂黑。羅隱倒也不在意,一面大笑一面坐回酒桌。
顧云白了他一眼,“什么都敢寫!你這酸毛病什么時候能改,走哪兒都要題詩。”
“改不了了,既命中注定無功名美妾,此生便以詩酒相伴。”
一旁的崔致遠(yuǎn)此時卻盯著墻上那黑黑的墨跡若有所思,整首詩雖然還未看清就消失了,但最后那句卻分明已過目難忘。他久久神馳,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羅兄,說到題詩,我一直忘了問一件事:你可曾在龍丘縣的雙女丘上題過詩?”
“啊,對!對!你曾在龍丘做過縣尉,想必是見過我的詩了。”
羅隱頗顯興奮,“此事說來話長,想來已是十八九年前了。那時我還年少輕狂——現(xiàn)在也算輕狂,只是不年少了——有一陣子也崇仙好道。曾去龍虎山天師府拜訪張真人,卻正遇他下山欲去捉龍,便隨他同去龍丘。不想沒看見龍,卻遇到一對孤女。天師好心收養(yǎng)了她們,埋葬了她們的亡母。我也隨緣題了首詩以記此事。那兩個女孩的名字還是我和天師起的,便藏在詩句中。應(yīng)該是,……一個‘露’,一個‘香’。后來天師各加一字,好像是叫‘玄露’和‘紫香’。”
崔致遠(yuǎn)的心里“怦怦”直跳,強(qiáng)壓著嗓子才從容地說出話來:
“那后來呢?”
“后來我便去長安投考了,結(jié)果若干年后有緣結(jié)識了二位。”
“張?zhí)鞄熀蛢蓚€女嬰呢?”
“女嬰無依無靠,張?zhí)鞄煴惆阉齻儙Щ佚埢⑸绞震B(yǎng)。想來如今也該十八九歲了吧。”
“那你如何看龍丘上的龍呢?想必你也聽說了許遜的故事。”
話題轉(zhuǎn)到這里,氣氛似乎好了許多。崔致遠(yuǎn)的追問勾起了羅隱的追憶。顧云在一旁也好奇地聽著,安靜地自斟自飲。羅隱則時不時向他伸過空酒杯,一邊說,一邊討酒。
“神鬼之事,姑且存之。不過我真的下到那龍窟中看了,確是一處神鬼莫測的地方。我當(dāng)時乘興而去,想見識見識天師如何捉龍,誰想天師卻說龍已遁形。”
“遁形?!何意?”
“哦,是這樣。天師說,那條逃出來的龍,本已潛入江中,但它料到難逃天師的法術(shù),便遁入江邊一女子的體內(nèi)。這女子便是那對女嬰的生母。她無婚而孕,遭村人唾棄。荒丘上生產(chǎn)后便失血而亡,身世凄婉可嘆。”
“這……如何解釋‘遁形’?”
“也就是說女子產(chǎn)下的那對女嬰便是龍化形而來。咳,我也說不清楚,說多了豈不也是妖言惑眾了,哈哈。”羅隱慢條斯理,一仰頭飲干杯中酒,“張真人當(dāng)時說得光怪陸離,我其實也只當(dāng)作故事聽。歷經(jīng)此事,便知自己沒有這個慧根。因為這些事連說給自己都不信,更不用說跟別人談仙論道了,還是做些功名之事吧。不料青春蹉跎,功名也沒做成,全然是個廢人。比起呂用之之流,雖然鄙視他們,卻果真還不如他們。”
羅隱感慨不已,崔致遠(yuǎn)卻早已神游千里:龍“遁形”為兩個女嬰,那么玄露和紫香豈不就是龍女?她們身懷使命,再赴龍丘,為的是放出窟中鎮(zhèn)鎖的蛟龍;母親留給她們兩枚“舍利”——那就應(yīng)該是龍的“舍利”——怪不得當(dāng)年問紫香,呂用之為何盜走“舍利”,她說與龍有關(guān)……那“舍利”——或叫作“龍珠”——又能做什么呢?……
正在亂想,忽聽顧云叫他。
顧云嚷嚷著酒喝夠了,“明日一早,燕公召見,還需回去早作準(zhǔn)備。”
“難得啊,他還能見你們這些俗人。”羅隱意猶未盡,握著酒杯不肯起身。
“還是為了那個謝表。”顧云看了一眼崔致遠(yuǎn),“本來交給孤云寫,誰想他寫了四稿,燕公都不滿意。”
“犯上不恭的話,我是寫不出來。”崔致遠(yuǎn)并不服氣。
“他老人家現(xiàn)在眼里只有玉皇大帝,哪兒還有朝廷。他想說幾句瀉火的話,你隨著他的意就行了。要說不恭不敬,朝廷怪罪的也是他啊。”
羅隱在一旁忙問緣由。顧云答道:“朝廷降旨去了燕公的都統(tǒng)和鹽鐵轉(zhuǎn)運使之職,而給了侍中這樣一個虛銜。燕公心中有火,想借謝表以宣不快。”
羅隱搖搖頭,飲干杯中之酒,扶著崔致遠(yuǎn)站起來。
“若說刀筆精通、吏道純熟,還是要向士龍多學(xué)。”他拍著崔致遠(yuǎn),“不過他已經(jīng)老朽了,你還有些血氣。”
顧云在旁邊一撇嘴,也只是置之一笑。他們正待走時,羅隱卻又站住。看看墻面,又看看窗外,嘆口氣,“烏黑一片,不必留了,不必留了。”不知他說的是墻面還是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