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宴友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姜夔《揚州慢》
這首《揚州慢》是姜夔自度之曲,專為感懷揚州而作。詞中的杜牧、竹西、春風十里、二十四橋,追憶都還是唐時的揚州。
揚州,尤其是唐代的揚州,不僅在文人的辭賦中,而且在中國的城市發(fā)展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在城市形成的過程中,“城”的防御功能一直是第一位的。唐代,通過統(tǒng)一規(guī)劃設計而建成的長安、洛陽,依然是承繼歷史上“里坊制”的城市理念。城市封閉在高大的、有防御功能的城墻內(nèi);居民與宮廷政府嚴格區(qū)分在外城和內(nèi)城里;城市通過整齊統(tǒng)一的街道劃分為一個個里坊。作為居住區(qū),里坊也建有坊墻,并以暮鼓晨鐘施行宵禁。而體現(xiàn)城市商業(yè)功能的“市”一直僅被限制在特定的小區(qū)域內(nèi),如唐長安的“東市”和“西市”。所以雖然當時的長安、洛陽已是國際性的大都市,但在某種意義上卻還是舊都市,是中古時代的都市。
中唐之后,隨著商業(yè)的發(fā)展,城市也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而最能體現(xiàn)這一變化的便是揚州。一方面揚州還承襲著嚴格的內(nèi)外城模式,將官府和居民區(qū)分開,另一方面,那時的揚州,商賈如織,行旅擁弊。居民區(qū)中的里坊制度已逐漸破壞。特別是在沿河近橋邊,百姓商人開始推掉那已經(jīng)毫無用處的坊墻,沿街的市肆甚至開始侵占衢道。當許多城市還沉睡在宵禁的寂靜中時,揚州則已經(jīng)是“夜橋燈火連星漢”了。揚州的城市發(fā)展,為宋元的市肆,乃至現(xiàn)在意義上商業(yè)城市的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
這些變化主要是因為揚州經(jīng)濟和商業(yè)的發(fā)達。時人便稱“揚州富甲天下”,有“揚一益二”的說法,意思是當時揚州第一,益州(即成都)第二。這里指的是商業(yè)城市,長安、洛陽并不在其列,可見當時人們腦海中已對這兩種城市有了區(qū)分。
揚州的富庶首先是因為她所在的江淮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達,中唐之后,國之賦稅已“十之七八仰仗于江淮”。更由于運河的原因,揚州成為漕運、鹽運以及南方各種商品的集散之地。而當時長江的入海口也離揚州不遠,所以她還是對外交流的中心之一。“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那時的揚州擁有著繁華、快樂和夢想。
高駢此次重新修繕城郭,乃是繼隋煬帝之后,揚州城最大的一次工程。城壘修筑完繕后,揚州城墻高池深,周遭四十里規(guī)模宏大。北抱雷塘,西枕蜀岡,東、西被漕河圍繞。揚州城內(nèi)又分為子城和羅城。位于北面的子城,面積小而地勢高,又稱“官城”“牙城”或“衙城”,乃是官府所在地。它自有一道城垣,節(jié)度使府,即衙府,還有高駢的道院、迎仙樓等都在官城。而羅城即是外城,又稱“大城”,乃市民工商所在,也是揚州活力所在。杜牧有詩“街垂千步柳,霞映兩重城”,“兩重城”便是指官城和羅城。
揚州城內(nèi)水道縱橫,橋梁密布。所謂“二十四橋明月夜”,蓋指有名者而言,其實不止二十四橋(也有說二十四橋是一座橋的名字,更有人考證“二十四橋”便是“阿師橋”的訛傳)。這城中水道最主要的有三條,其中一條貫穿南北者,稱“舊官河”。韋莊詩云:“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說的便是這一條。這本是官河(漕河)的一段,寶歷二年(826年)王播鎮(zhèn)揚州時,另開新河,取道揚州城外。城內(nèi)這段河道被稱作“舊官河”,它雖不再是交通干流,卻是串聯(lián)揚州十里繁華的項鏈。從作坊橋到青園橋,二十四橋中大部分架在舊官河上。官城南門,有下馬橋。其東便是作坊橋,向南依次有洗馬橋、南橋、阿師橋、周家橋、小市橋、廣濟橋、新橋、開明橋、顧家橋、通泗橋、太平橋、利園橋、萬歲橋、青園橋。
其中周家橋在舊官河中段,更顯得繁華喧鬧。橋東南角有一處酒樓喚作“瓊花閣”。瓊花之于揚州,就好像牡丹之于洛陽。用得了這個名字的酒樓必有來頭,這座酒樓正是揚州首富周師儒所開。
二層轉(zhuǎn)角的一間雅靜的閣兒里,崔致遠早早地一個人坐下了。
月前,好友羅隱到了揚州,今日一早顧云陪羅隱去游城東的后土廟,崔致遠徑自到瓊花閣定下酒菜,等著他倆。
他們?nèi)嗽陂L安相識,逆交甚厚,常以詩酒往來。羅隱比他倆大不少,詩名也早在他倆之上,但卻命運多舛。當崔致遠、顧云二人帶著功名離開長安時,他仍然屢試不第,久困于京城。廣明之亂,黃巢兵占長安,他僥幸逃了出來,從此也斷了進士之夢。回鄉(xiāng)途中,路過揚州,便尋到顧云、崔致遠,也欲投奔高駢。可迤邐了半月,毫無門徑。羅隱對揚州也便心灰意冷,便打算還是回老家杭州。幾日來,崔、顧二人便輪流陪著他四處游玩。今日之宴,便是作為餞行。
崔致遠倚著窗檻,看著外面的景色。這轉(zhuǎn)角處的閣兒,朝西朝北都有窗子。向西可俯看官河和兩岸街道;向北可遠眺官城以及高聳的迎仙樓,所以這瓊花閣也被人謔稱為“望仙樓”。
這是中和二年的六月間,正是盛夏之時。此時以近正午,街中橋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雖然今年入春之后,一直雨水偏少,河道中水位較低,但河岸巷邊,仍是楊柳依依,景色怡人。
崔致遠腦中冒出好幾個人的詩句來。不論是杜牧的“春風十里揚州路”,還是張祜的“十里長街市井連”,抑或韋應物的“華館十里連”,描寫的都是眼下這條舊官河兩岸的通衢大街。它的繁華秀美盡在這些辭句中,早已被前人寫盡。所以崔致遠來揚州雖已二年有余,卻未敢再寫什么。他心想,這些詩句雖然優(yōu)美,但都蓋稱“十里長街”,其實不詳。舊官河沿街實為九里三十步,倒是羅隱前日的新詩“九里樓臺牽翡翠”寫得確切。正想著,卻看見周家橋上,顧云和羅隱翩翩地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