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揚(yáng)州慢 落寇
崔致遠(yuǎn)坐在岸邊,對著江上月、水中月唏噓嘆息了半天,漸漸地也困乏了。他把頭埋于臂間,不知不覺睡了過去。江邊岸上寂寥空靜,只有風(fēng)拂枯草叢的聲響。他雖然睡過去,卻不時被寒冷激醒,連連地打冷戰(zhàn)。但他實在困乏,便將就著打盹。黑夜里,卻不曾留意到危險將至。
幾個黑影正在那枯草叢間向他慢慢靠近……待到崔致遠(yuǎn)聽到聲響,剛一轉(zhuǎn)頭,只看清身后立著幾個黑衣人,打扮形如船上所見,一張黑布便迎頭罩下。他掙扎著大叫幾聲,卻被氣悶地憋住了。不及反抗,早被抹肩頭攏二臂綁得扎扎實實。
一路推搡拉拽,崔致遠(yuǎn)被這幾個人連踢帶踹,不知拖著走了多遠(yuǎn)。他叫也叫不出、哭也哭不出。腦袋罩在黑布里氣都喘不過來,真感覺離死不遠(yuǎn)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隔著黑布,眼睛可以感覺到點點光亮,也可聽見鼎沸的人聲、馬聲。他心中估摸,許是到了賊人們盤踞的處所。
只聽身邊的人大喝一聲“進(jìn)去!”他被猛地一推,身子向前撞去,腳下卻被一物絆住,一頭栽倒在地上。他眼冒金星,著地的肩頭刺骨地疼。絆腳的那高高的東西顯然是個門檻。還來不及反應(yīng),又被繩索拽起,拖行幾步,“撲通”,被一腳踢跪在地上。
他還沒回過神,臉上的頭罩被一把扯下。暈頭轉(zhuǎn)向,他努力睜開雙眼,眼前的景物卻還迷迷蒙蒙,好一會兒終于可以看清楚了,仍是金星閃爍。
這里顯然是一處荒廢的破廟。殿宇還算闊敞,七開間,四間的進(jìn)深,只是破舊不堪,楹梁空露,塵網(wǎng)滿布。大殿正處,佛像的基座還在,像卻不在了。那佛像當(dāng)是銅鐵所鑄,不是在武宗朝滅佛時給毀了,便是被這幫賊人銷做兵器了。
轉(zhuǎn)眼再看殿中之人,烏壓壓一片,三五成群聚在堂上。他們衣著雖不整齊,卻大都以黑色為主。頭上扎巾,束腿、挎著長刀。崔致遠(yuǎn)再看身邊這些人,卻沒誰注意他,都昂頭盯著前方。順著目光望過去,只見當(dāng)間兩把交椅,一把居中,另一把略側(cè)。居中座上是一個大胖子,一臉亂扎扎的虬髯,面皮卻白白凈凈,細(xì)目隆準(zhǔn)。估摸他身材不高,坐在交椅上,雙腳略可著地。一身錦面裘袍,足蹬短靴。側(cè)首坐的是一個長髯的漢子,身高膀闊,體態(tài)魁偉,身上穿的是件短身的貉袖,想必經(jīng)常騎馬奔走。
堂上的這些黑衣人輪次地上前向兩人稟報請示。二人中只是那長髯的漢子在細(xì)聽詳答這些手下,那居中的胖子卻一臉慵態(tài),斜靠在椅上一聲不響。他眼睛本來就小,又打不起精神,所以看不清是睜是閉。猛然間見他張口講話,才知他并非閉目養(yǎng)神。
半頓飯的時間,輪到崔致遠(yuǎn)身邊的黑衣人上去稟報了。他這才借著燈光看清,走上去的兩個人身上臉上有幾處傷痕,細(xì)看傷形,便知是鞭傷。崔致遠(yuǎn)心下明白,這正是從玄露手下逃走的那兩個人。
“大將軍,二將軍,我們捉到那個人了!”黑衣人頗為興奮卻又唯唯諾諾地向上拜報。
“什么人?”長髯的二將軍高聲問道,看著兩人的模樣,他顯露出厭惡之色。
“就是,就是適才在江邊殺我等兄弟并傷了我倆的人……”
“是他嗎?他一個白面書生能把你們都傷了?”二將軍看了一眼遠(yuǎn)處跪著的崔致遠(yuǎn)。
“不是他,是……是和他一起的一個女……人。”說到這兒,黑衣人不僅吞吐,而且聲音也變小了。
坐在中間的大將軍忽然“哧”地冷笑一聲,那兩人聽到,卻是一個激靈。
“那女人呢?”二將軍接著問道。
“沒尋到。”他們沒敢說,其實是“女孩”。
二將軍瞪他們一眼,轉(zhuǎn)頭對崔致遠(yuǎn)問道:“那下面跪著的,你是做什么的?和你一起的女子去哪里了?”
崔致遠(yuǎn)聽在問他,心頭一驚。心里卻已果斷地打定主意。他自被推進(jìn)這廟內(nèi),便知兇多吉少。待看清那兩個黑衣人,便后悔當(dāng)初讓玄露放走了他們。心想,若被問起玄露,不管自己死活,只說不知。心意已定,他抬起頭從容答道:
“在下一介書生,乘舟欲赴長安應(yīng)考。夜間無緣無故被尊駕的手下綁到這里,正要問個情由。哪里知道還有什么女子與我一起。”
兩個黑衣人聽后惱羞成怒,回身一腳踢翻崔致遠(yuǎn)。
“你這個渾蛋敢抵賴,那女的分明和你在一條船上。”
崔致遠(yuǎn)躺在地上,忍著痛大喊:
“我孤身赴考,與女子同處一舟,成何體統(tǒng)。”
二人又欲上前,被二將軍喝住。忽然大將軍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說那女人打傷你倆,她用的是什么兵器?”
二人聽后急忙斂身回答:“回大將軍,用的是長鞭。”
“哦,是鞭子,你們看看,我這兒掛的可有她那樣的?”他抬手指了指側(cè)旁兵器架上掛的幾副長鞭。
那二人抬頭細(xì)看,“好像,好像有。”
“那你們?nèi)∵^來讓我瞅瞅。”
其中一人便躡手躡腳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條長鞭,雙手捧著遞到大將軍面前。大將軍睜開眼睛,伸手拿起鞭柄。腕子一抖把長鞭抖開。忽然間,他站起來,甩開膀子朝著那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鞭。抽得他嗷嗷直叫。沒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鞭子已似雨點般落下去,轉(zhuǎn)眼那人就皮開肉綻。大將軍緊跟著又去抽另一個人,嘴里罵道:
“這么兩個沒用的東西,也觍臉活著回來!”
直到他抽得手累了,才任那二人抱頭逃出門外。
他扔下鞭子,坐回椅子喘著粗氣。整堂人莫敢作聲,許久沉默。大家不知這件事算不算處理完了。過了好一會兒,身旁才有人輕聲問他:
“大將軍,綁回來的那人如何處置?”
“還用問嗎?碾碎了,放鹽車?yán)镫缰!?/p>
崔致遠(yuǎn)一聽,驚得如五雷轟頂。他雖預(yù)知難逃一死,卻不想落得這樣的下場。當(dāng)初曾聽人描述,黃巢軍中,將俘虜舂磨碾碎,合骨而食;軍隊出動,則將尸體腌在鹽車上,以為軍糧。當(dāng)時聽后,覺得不過是人們夸張演義的故事,不想自己就要充作軍糧了。
他一下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任由人拖著走。忽然聽二將軍說道:
“且慢。”
只見他對大將軍低聲說:“聽他說,他是個書生,待我再問問他。”大將軍面無表情,二將軍便轉(zhuǎn)頭問崔致遠(yuǎn):
“你說你是一介書生,可是秀才?”
崔致遠(yuǎn)隱隱地覺得似乎有轉(zhuǎn)機(jī),他平定一下心緒:
“在下是乾符元年進(jìn)士。”
大廳上片刻寧靜,忽然二將軍喝道:
“胡說!你既是進(jìn)士,方才怎么還說要去長安應(yīng)考?”
崔致遠(yuǎn)從容答道:“在下應(yīng)的是明年朝廷開選的宏詞科考。”
二將軍不說話了,連那位大將軍也略微睜開眼,細(xì)瞅著崔致遠(yuǎn),似乎對他感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