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阿音話音落定,古晉面上現出驚訝。這話問得其他人莫名其妙,唯有他沉默下來。</br> 他眼底隱有歉意,似是難以啟齒,卻不隱瞞:“阿音,華姝離開大澤山的前夜,我把遮天傘借給她了。”</br> 阿音眼一瞇,平日活潑爽朗大大咧咧的少女,這時眼底卻露出毫不遮掩的怒意:“你倒是大方,我在那孔雀公主面前唱個大黑臉給你保住遮天傘,你轉頭就送人了。看來華姝公主美艷之名絕非虛言,三兩句話就引得你乖乖拿出了師尊的神器。”</br> “阿音,華姝對我……”</br> “我知道,她當年在梧桐島上對你有恩。”阿音打斷古晉的話,眉目含肅,“那你對鳳隱和鳳凰一族的愧呢?你的恩和愧,到底哪一樣更重?當初華姝不過護了你幾句,你欠鳳族的卻是一條人命。師尊飛升前說過鳳隱的魂魄全都藏在三界至兇至詭之地,沒有一個地方是簡單容易的,所以他才把隨身的半神器送給你護身。九幽煉獄的兇險你也看到了,要不是阿玖和龍君,我們兩個就死在里面了。是你還孔雀公主的恩義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br> 阿音是古晉養(yǎng)大的,一直對古晉順服有加,平日里像個貼心小棉襖,這樣的質問指責之言簡直不敢想象是從她口里說出來的。</br> 少女眉目含威,纖弱的身軀帶了一抹難以察覺的威勢,這實不是素來膽小含怯的水凝獸一族該有的性子,一旁的三火和碧波都瞧著一愣,唯有古晉因為心懷愧疚,沒有看出來。</br> “阿音,我……”完全沒想到阿音發(fā)這么大火的古晉顯然有些無措,一想到煉獄里阿音義無反顧的生死一瞬,他一點怒意都沒有。</br> 古晉開口喚了一聲,阿音正等著他繼續(xù)給自己尋說辭,哪知古晉突然噴出一口血,身體一側眼一閉就朝地上倒去。</br> 阿音駭得心底一抖,立馬上前扶住他,一旁的三火比她更快,古晉仙君的衣袍連半點兒灰塵都沒沾到,身體就被眼疾手快的龍君妥妥帖帖地扶住了。阿音心里頭著急,但她身嬌體弱又剛剛耗完了靈力,扶人自然比不過皮糙肉厚的妖龍。</br> “世侄!”古晉這身份實在不好稱呼,三火折中換了叫法。不可一世的龍君扶著古晉的手都是哆嗦的,古晉一口血駭得他小心臟一抖一抖,心里可勁兒琢磨元啟小神君一出煉獄他就用神力仔細檢查過,除了仙力耗透外明明沒有大傷啊。</br> 三火心底想著,手扶上古晉的靈脈,然后一愣。這時候小神君悄悄用手在他手心里撓了撓,活了幾萬年的龍君就什么都明白了。</br> “龍君,阿晉他怎么樣了?”古晉被三火遮得嚴嚴實實,心急火燎的阿音湊不近,連著聲問。</br> “他耗用仙力過多,又以血祭劍,損了心脈,傷勢不輕。”三火聲音沉重,在古晉靈脈上探了探,一臉可惜道:“這次受傷怕是要損他十年仙力修為了。小姑娘,過來,幫我扶他去鏡湖療傷。”</br> 鏡湖是天啟在紫月山居住的地方,要不是傷的是古晉,三火才不敢隨便領人去養(yǎng)傷。</br> 阿音不明就里,只一臉緊張地上前,小心翼翼扶著裝暈的青年朝后山鏡湖前的竹房而去,早把剛才的質問忘到了九霄云外。</br> 阿玖化成幼狐模樣,抓了抓阿音的裙擺,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br> 龍君望著前面的青年少女,摸了摸胡子,藏起眼底的笑意,感慨了一聲。</br> 不愧是白玨真神生、天啟真神養(yǎng)大的,這撩妹子的手段,九州八荒里,絕對漂亮得獨一份兒。</br> 待龍君似模似樣的給幾位小輩療完傷,已經到了深夜。古晉確實耗損靈力過度,又以血祭劍,渡了三火的神力便陷入了沉睡。阿音吃了碧波藏老底兒的仙丹,恢復了些許精神氣守著昏睡的古晉,誰勸都不肯離開竹房。</br> 三火沒辦法,只得熨帖地拎著碧波和小狐貍的后頸出了竹房,把這座小院留給了這兩人。</br> 月落星沉,星沉月落。</br> 古晉從沉睡中醒來已經是幾天之后,床前安靜得有些過分,他掃了一眼房內,沒瞧見那個熟悉的纖弱身影,無奈地揉了揉眉頭,瞳中有一瞬的黯然。</br> 阿音瞧著柔弱,卻生了一副犟性子,這回怕是真生了氣,不肯原諒他吧。古晉心底想著,推開竹房朝外走,不由得一怔。</br> 紅衣少女托著下巴坐在鏡湖前的圓石上,正眺望著星空,漫天的螢火蟲縈繞在她周圍,星熒拱月的畫面映在被夜空照耀的湖面上,連同少女一齊勾勒出靜謐而亙古的畫面。</br> 古晉的呼吸有一瞬的停頓,他忽而覺得這一幕像極了上古界里的安謐靜好,靜坐的少女竟恍惚間讓他想起俯瞰世間的母神來。</br> 阿晉趕走心底荒謬的念頭,朝湖邊走去。</br> 腳踩在青草上的聲音傳來,阿音還未回頭,青色長衫已經披在了她的肩上。</br> 青年的聲音罕有的有些低沉:“夜深天寒,你傷了靈力,怎么不去休息。”</br> “你已經昏睡好幾天啦,我吃了碧波的仙丹,早就養(yǎng)好了。龍君說他渡了神力給你,讓我不要擔心。”阿音晃了晃頭,眼笑瞇瞇的,束起的長發(fā)從肩上滑下,俏皮而活潑,頓時便打破了剛才貴雅的模樣。</br> 古晉這才覺得面前的少女是他熟悉的阿音,自在起來,一抬腳也坐在了圓石上。</br> “想不到妖界里也有這么美的夜空,比咱們仙界的還好看。”阿音抬頭感慨,眼底滿是新奇。</br> 古晉在廣闊悠遠的上古界長大,那里的星空更浩瀚無垠。他循著阿音的目光抬首望去,卻覺得阿音說得對。今晚妖界的星空,格外澄澈幽藍。</br> “妖界只是個稱呼,天地分三界,不過是種族不一樣罷了。”古晉在阿音頭上拍了拍,悉心教導,“妖族并不都是壞人,仙族也并非都是好人。阿音你記住,一切善惡以人心定論,而不能以生于何族而論。”</br> 阿音出世便是在仙族大澤山,自然潛意識以為仙族為正,妖族為惡,但水凝獸一族的良善本性讓她在危難之時也未放棄救下幼狐。</br> 阿音鄭重點頭:“自從見過常沁族長、碧波和龍君,我便知道妖族不像咱們仙族卷譜中說的那般詭譎惡毒。等我回了大澤山,一定要把在妖界發(fā)生的事告訴青衣和師兄弟們,讓他們知道妖族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對了,要不是那只小狐貍,咱們倆也不能從煉獄里出來。狐貍群居而生,等它養(yǎng)好了傷,咱們把它送回族群里去吧。”</br> 提及煉獄里的那只妖狐,古晉神色一重,掰過阿音的肩,道:“阿音,我知道水凝獸一族救人是天性,但是你下次切記不要再用靈力救人。你和碧波不同,他天生就是神獸,耗損靈力可以再修煉回來,但你的靈力就是你的壽元,再耗用靈力救人,你也活不了多久的。”</br> 水凝獸除了神獸外,一般都只有兩三百年壽元,除非有大造化和機遇。仙族壽命悠久,更何況古晉還是神族,他自然不愿阿音只活兩三百年便離去,是以一早便想好待天啟回妖界后向他詢問如何延長阿音壽元的方法。</br> 見古晉神情鄭重,阿音連忙解釋:“常沁族長說過她的王侄是在紫月山周圍不見的,我在煉獄看到那只小狐貍,想著如果它是狐族的王侄,咱們救回了它,常沁族長肯定會允諾讓你取回鳳隱的魂魄。”</br> “我知道。”古晉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不惜耗損壽元救那只幼狐。但你記住,以后就算是為了我,也不能再耗損靈力了。”</br> 古晉望向天空,那是三界之上上古界的方向。</br> “阿音,這個世上犧牲自己拯救別人的人太多了,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個,你不知道被拯救而留下的人會有多自責。”</br> 古晉的神情太寂寥悲漠,完全不像他平時的模樣,阿音一怔,還未開口。青年已經仰身躺在了圓石上,他墨黑的眼里盛滿整個夜空,曜石一般澄澈。</br> “阿音,我?guī)腿A姝確實是因為她當年對我有恩,而我又傾慕于他。但這不是我違背師尊令把遮天傘借給她的原因。孔雀一族年青一代并無翹楚,如今百鳥島被鷹族壓制,孔雀王年事已高,獨木難支,我?guī)腿A姝,是看在她一片愛父之心上。”</br> 古晉頓了頓,話語中難掩悵然:“我父親當年和母親因為誤會分離了一段日子,所以我自小便是叔嬸養(yǎng)大,等后來父親和母親誤會解開,父親卻選擇了一個人承擔家族之禍,母親聞訊而去時,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隕落在劫難里,化成飛灰。”</br> 阿音怔怔聽著古晉說完,突然明白為何古晉寧愿身負危險亦將遮天傘借給華姝。當年他太弱小,對父母發(fā)生的一切無能為力,如今他對華姝感同身受,不過是想盡一份心力,不讓華姝再面臨他當年的喪父之痛。</br> “阿晉……”</br> “沒事,都過去這么久了。我答應你,等從歸墟山回來,那時候百鳥島的危險想必已經解除,入鬼界之前我去一趟百鳥島,拿回師父的遮天傘,不讓你再擔心。”</br> 歸墟山是前天帝暮光以往的修煉之所,是仙家之地,想必沒有太大的危險,阿音想了想便贊同了。</br> 遮天傘之事在古晉的解釋下總算過去了。阿音想起那只小狐,問:“阿晉,你說咱們從煉獄里救回來的小狐貍是不是常沁族長的王侄啊?族長說過她王侄名喚鴻奕,但這只小狐貍卻叫阿玖。”</br> 不遠處,躲在銀月草后曬月亮的小狐貍聽到兩人提到自己,不由得動了動爪子,小耳朵伸了伸。</br> “我也不敢斷定。我聽師父說過,常沁族長的這位王侄生來便帶異象,更是罕見的九尾狐。那日煉獄里它化出真身,卻并沒有九尾。”古晉搖了搖頭,朝不遠處草叢里望了望,“等明日帶著它回狐族,我們便知道它是不是狐族走失的王侄鴻奕了。”</br> 阿音頷首,伸了個懶腰,懶懶靠在古晉肩頭,一同望向夜空。</br> “可惜啦,明天就要走,再也看不見這么漂亮安靜的夜空了。”</br> “這有什么難,等找回了鳳隱的魂魄,我?guī)銇碜显律介L住,讓你好好看個夠。”</br> 話還未完,阿音的小呼嚕聲已經響了起來,古晉無奈笑笑,看著少女恬靜的睡顏,終是忍不住攏住少女的肩頭,觸了觸她柔軟的長發(fā)。</br> 一景百年,一眼千年。</br> 古晉從來沒有想過,紫月山下這樣一句承諾,他走過了千百年歲月,也沒有實現。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