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晨光熹微,
黛青色的遠山似乎還籠著一層濃重而寒涼的薄霧,遲遲化散不開。
盡管天色尚早,山巒之上卻已穿梭著無數(shù)年輕的修士,或是停在安靜的角落浮空冥想;或是捧著劍訣比比劃劃;又或與人結(jié)伴,相互切磋。
據(jù)傳,這是因為十年一度的青云會就要召開了,各勢力都要選拔年輕一代中的翹楚前往中州參加比試。獲得成績者,不僅個人登上青云榜,一戰(zhàn)成名,還會給門派帶來無數(shù)榮耀,影響深遠。
各個門派都在著緊地籌備中,云隱仙府自然也不例外。
整片靈山充斥著極強的奮斗氛圍,青春且熱血,斗志昂揚。
……
熱鬧是他們的,
時絨只覺得吵鬧。
四面八方都是修行的弟子,很打擾她撿廢鐵。
此趟出門收益甚微,斷劍都沒能撿到兩把。
時絨蹲在荒園子的廢棄雕像前探頭探腦時,忍不住嘆了口氣。
挫刀隱在袖下,愈發(fā)努力地擦出殘影。
唰唰唰——
浮雕表面的墨金被磨成粉末,紛紛揚揚,落入她的袖中。
這么好的墨金,荒廢在這里風吹雨打的,多可惜。
蚊子肉也是肉,能搞一點是一點吧。
……
今日是時絨下山來替師尊取供給的日子。
千金閣今日當差的管事程西曉得她要來,早早的守在了門口。
見人按時到了,兩步上前,極為恭敬配合地接過她手上的清單,趕忙派人下去準備藥材。
末了,按照慣例奉上茶,同她搭話:“最近青云會選拔弟子的事兒乃是門中之重,不知清慈道君他老人家可有什么示下?”
時絨站在桌邊,指尖扒拉著獸銅制的燈架,視線不離其上。
聞言搖搖頭,漫不經(jīng)心:“沒有,師尊他不操心這個。”
程西哽了下:“……”
花白的長須顫了幾下,勉強扯出一個笑來:“清慈道君避世修養(yǎng)多年,不理凡塵,我等不敢攪擾。只是,只是小師叔你今年滿十六,正好符合青云會的入賽條件。我就是想提前問問,你是不是……”
時絨眼睛一亮:“我?”
她不動聲色地搓了下拇指,猶豫道,“我去有點欺負人了吧?”
程西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時絨生得瘦弱,頭發(fā)細軟偏黃,看上去干巴巴、瘦瘦小小的,一副長期營養(yǎng)不良,弱不禁風模樣。不像是金尊玉貴養(yǎng)在如今仙界第一人座下的寶貝弟子,倒像是哪條暗巷子里抱來的棄養(yǎng)野貓。
本來么,時絨的出身低微,只是個被遺棄在山林之中的孤女,十年前被云隱仙府好心抱養(yǎng)收留。
三靈根,資質(zhì)普通,頂天了能做個外門弟子。但不知怎么的就被師祖看上了,稀里糊涂帶上了浮華山。
她這樣的出身,若是上進,飛上枝頭變鳳凰,倒也不失為一場佳話。
偏她人還不著調(diào),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吊兒郎當?shù)膽猩艃骸W⒁饬傇谛┫∑婀殴值牡胤剑裆襁哆兜模朦c沒有劍修堅毅沉穩(wěn)、銳氣迸發(fā)的氣度,滿臉寫著“爛泥扶不上墻”。
如此資質(zhì)與做派,連青云會的門檻都摸不著,一張嘴卻還飄到天上去了。
大概是井底之蛙,沒出來見過世面,又被一聲聲的小師叔給捧昏了頭,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吧。
程西向來看不上時絨,私下編排歸編排,面上不敢展現(xiàn)分毫。
反正云隱仙府最終出席青云會的十六個名額已經(jīng)定得差不多了,也不是他這一個小管事能決定的。向時絨提起,單純就是為了給她遞個消息,賣個好。
遂假惺惺跟著吹捧道:“時絨小師叔師承清慈道君,出手自然不凡。若是能代我云隱仙府出征青云會,必當一舉奪魁!”
時絨放下茶盞,沒錯過程西臉上一閃而過的輕蔑。
沖他壓了壓手,示意低調(diào)。
笑瞇瞇應聲:“嗨,不是多大事,等我回去考慮考慮再說吧。”
程西嘴巴動了動,忍了:“……是。”
……
走出千金閣,天色已經(jīng)大亮。
山嵐與朝陽相配,斑駁的光影將云隱仙府的山門烘托出一份令人仰望的孤冷與高不可攀。
仙門所在,凡人禁止入內(nèi)。
過了云隱仙府所在,再往內(nèi)走,才是浮華山。
饒是如此,山門之前,每日依舊有凡人前來朝拜,絡繹不絕。
三跪九叩,如此虔誠,只為一人。
一劍定天下,浮華謫劍仙。
中州第一人,清慈道君,白亦。
時絨遠遠看著肅穆莊重,緩緩而行的朝拜人群。
搖搖頭:瞅瞅,她師尊多受人敬仰的一個人啊。
可惜長了張嘴。
……
浮華山,風荷舉。
初夏,蓮池之中的小荷才露尖尖角,魚戲葉底,游動時在水面蕩開圈圈漣漪。
青石的棧道將將浮出水面,每行一步便可見紅黃的錦鯉從腳下的石縫中游過。
風過水面,清涼怡人。
時絨腳步輕快地在石棧上行過,
隔著碧波蓮池,能遠遠地看見湖中亭上悠然小憩之人。
雪衣墨發(fā)的青年,明明身處一片色澤濃烈的芙蕖畫卷之中,卻清冷得宛如一捧寒月,叫人不敢褻瀆。
……
他似乎睡著了。
時絨悄無聲息走近,撿起地上掉落的杯盞,輕輕一嗅,竟然聞到了些許酒氣。
白亦睜開了眼,幽幽地:“回來啦……”
時絨冷不丁對上他那一雙似是微醺、水光瀲滟的眸,心里咯噔一下。
張口便道:“……我去取年例的供奉,下山之前同你打過招呼的。”
“嗯,”白亦懨懨地應了聲,撐起身,沖她招了招手:“你來。”
時絨頭皮突然就有點發(fā)麻,生怕是自己偷摸搓雕像上墨金的事暴露了,要給他念一通好的。
但還是依言過去:“師尊?”
白亦坐在躺椅上,微微抬眸看她:“你近來,有什么想要的嗎?”
“?”
時絨:“師尊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白亦不答反問:“沒有么?”
時絨麻溜從口袋里拿出一道清單,遞到他面前,笑吟吟:“謝謝師尊,我想要這些!”
白亦掃了眼。
列得長長的清單上,都是一些礦石或者鑄造的材料,種類雖然多,但沒幾樣是珍惜的物品,反而都是些易尋又廉價的中低級材料。
時絨愛好很特殊,一小姑娘,又有木屬性靈根,不愛斯斯文文地發(fā)展煉丹這一前途遠大的職業(yè)。就喜歡擼著膀子,脖子上掛著大汗巾,頂著熱浪哐哐打鐵,一頭秀發(fā)經(jīng)常被爐子的高溫燎得焦黃。
云隱仙府供奉給浮華山的材料品質(zhì)太高,她修為尚低,煉化不動,只能看,不能碰。山下凡人市場上的普通礦石又對她無用。
一塊從后山撿來的廢棄炎石,被她當寶貝似的,翻來覆去錘了五個月。
白亦想到這,鼻子一酸。
怪他,早知道是這么個結(jié)局,他就該把她能用上的礦石材料準備齊全了。讓她能錘得開心,錘得快樂,還管什么歧途不歧途呢。
白亦手指抖了抖,將那清單收好:“……好,師尊答應你。”
時絨:“……?”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竟然在白亦的語氣之中聽出了一絲哽咽。
這不對勁。
白亦之前總是苦口婆心,直言打鐵雖然是一個鍛煉身體的好愛好,但太影響頭發(fā)和顏值。
此二者乃是世間最重要的東西,怕她年紀小,還不懂得事態(tài)的嚴重性,勸她要不然換一個愛好發(fā)展發(fā)展……
前聯(lián)邦sss級機甲大師時絨表示:我真的就好這一口。
白亦從不會勉強她什么,但還是時不時會發(fā)一些知名的、禿頭鑄造師影像給她,以表示他不支持的立場。
怎么今天態(tài)度一變,還答應給她買鑄造材料了?
時絨想了想,謹慎問:“師尊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嗎?”
白亦懨懨說沒有,隔了一會,又忍不住拿起了桌上的酒盞,惆悵道:“你要不陪我喝會兒酒吧,唉……我這心里有點兒難受,不得勁。”
時絨更詫異了。
據(jù)她所知,白亦可是個老社恐,她來浮華山的十年,就沒見白亦踏出山門,見過一次外人。
浮華山上只他們兩人,他自然不會有什么大的情緒波動,頂多就搞一搞她的心態(tài)。
可凌晨走的時候,他還在美滋滋地做著頭發(fā)保養(yǎng)呢。
她就出門了那么一小會兒,眨眼沒見,他就到了要借酒澆愁的境地了?
時絨在他旁邊的石凳上坐下,試探問:“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白亦仰頭默默喝酒,搖頭,不肯說。
時絨沒多勸,耐心陪了他幾杯。
等到第五杯酒下肚,白亦捏著酒杯原地頓住了,眸子有一瞬間失去了焦距。
時絨放下酒盞,明白,這是火候到了。
“嗚——”
他變臉似的,情緒一瞬就調(diào)動了上來。扒拉著石桌,神情之悲慟,仿佛暮年喪子,“可憐,可憐啊我的絨崽!”
時絨尚未反應,
被他一把拉住了袖子,生拽了過來。
白亦一遍又一遍地薅著她的頭發(fā),望著她的臉,直落淚:“在浮華山還沒過幾天好日子呢,怎么偏是這樣的命呢……“
時絨被他實實在在奪眶而出的眼淚嚇傻了,一時都忘了掙扎。
半晌,僵硬地抬手蹭了下他的眼角:“干嘛呀,哭什么?”
“我心里難過。”
白亦淚閃閃地啜泣著,壓著顫抖的嗓音,小聲,“我給你卜了一掛,卦象說你是個炮灰短命鬼!還一生不羈愛作死,這可怎么辦喲……”
時絨頓時擰眉:今天本來高高興興的,怎么突然說這種話?
“你醉了吧?”
白亦從不卜算人的未來與命格,說是怕折壽,所以沾都不沾這類占卜,怎么突然給她算了一卦?
“確實,我現(xiàn)在頭暈得不行。”白亦點點腦袋肯定道,“但卦是真的。”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啊!”他轉(zhuǎn)頭,又泣不成聲,“天哪,我的崽呀,你命為什么這么苦呢!你要是走了,可叫為師一個孤寡老人怎么活啊……”
時絨有點麻了。
奪過白亦手中的酒杯,換了杯醒酒湯上去:“我不信。除非你告訴,我是怎么個炮灰命法?”
頓了下,又捂住他的嘴:“等下!你還是別說了,不是說會折壽嗎?”
白亦撥開她的手:“……放心,看你這區(qū)區(qū)小炮灰的命,頂多能折我半刻鐘的壽,問題不大。”
時絨:“……”
我謝謝你。
白亦醉醺醺,含糊不清道:“中洲之內(nèi),萬國并立,天下戰(zhàn)亂分割得太久,位面即將迎來氣運之子。號令群雄,一統(tǒng)中州。”
“但目前的氣運之子尚處于成長期,命格未定,不確定是具體的誰。據(jù)我推演,這一屆青云會,便是各位氣運之子嶄露頭角之時。”白亦道,“而你的命格,便是成就那些氣運之子們的墊腳石,炮灰一樣的存在。”
“炮灰命格的分量太輕,我甚至算不出你具體的死法。只知道你會因那些大氣運纏身之人而死,但凡與他們相遇,大概率活不過一刻鐘。”
時絨一聽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登時搖頭拒絕三連:“不會的,不可能,不能夠!”
“且不說什么炮灰命格。云隱仙府的十六個名額恐怕早就定了,掌門怎么都不可能讓我這個三靈根資質(zhì)的人上啊?我參加不了這屆青云會,老老實實呆在浮華山上,不與他們相遇,就不會有問題了吧?”
……
時絨今天當著程西的面隨口胡嗨說自己會考慮,實則心里清楚得很,青云會可不是什么玩鬧的地方。
她如今身處的這片中州大陸,自有史冊記載以來便群雄割據(jù),萬國林立,從沒真正統(tǒng)一過。
中州大陸地幅遼闊,物產(chǎn)資源豐富,生物多樣性保留得極好,直接導致了這一時代中,妖族、精靈族、人族同臺競技。
人族又分各世家派系,妖族、精靈族則分各族群。
因為彼此間差異太大,文化實在很難融合,歷來爭端不休,血腥混亂。無數(shù)弱小的種族在競爭中被殘忍淘汰,乃至被屠殺滅絕。
眾人皆知,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只會帶來動蕩和仇恨。
但貪欲沒有盡頭,一旦卷入其中,便再難回頭。
中州大陸苦戰(zhàn)久已,
直到百年前,人族崛起,清慈道君白亦坐上了中州第一人的寶座,一劍定天下。人族掌握了話語權(quán),聯(lián)名提出全面止戰(zhàn),要求和平競爭,中州終于迎來了短暫的平和期。
青云會,就是“和平競爭”大方針下的產(chǎn)物之一。
此戰(zhàn),關(guān)乎云隱仙府的臉面乃至日后資源。內(nèi)閣養(yǎng)了不少天驕,就是奔著青云會去的。
讓她這個三靈根小蝦米上,豈不是兒戲?畢竟那地方又不是比誰輩分高。
……
時絨沒見這事放在心上。
白亦歷來如此,嘴上就沒吐過兩句好話,從她小時候起,便總擔心她會掛掉。
時絨很體諒他。
畢竟她剛上山的時候才“六歲”。
白亦這種老社恐,一看就是第一次看顧小孩,精神壓力很大,直接導致他噩夢連連。
每回做噩夢,都要在她面前念念叨叨,哼唧好久。
噩夢的內(nèi)容大部分都是有關(guān)于她的。一會兒說她在水邊玩的時候跌池子里淹死了,一會又說她被后山的野獸叼了去,說什么都要她隨身帶上避水珠和防野獸的恐嚇哨。
到最后,類似的東西,都能叮里當啷地掛滿她一身。
時絨早就習以為常。
料想八成是白亦又在說胡話,將夢境里的東西當做了現(xiàn)實。
安安穩(wěn)穩(wěn)將爛醉成泥的師尊抗回寢宮,安置了。
……
第二天一睜眼,時絨便瞧見床邊站著一只水靈靈的白鴿。
咕咕兩聲,啪地沖她臉上扔下一卷掌門傳影書。
里頭還夾帶了一張鮮紅的通知書,
以描金的朱砂筆,喜氣洋洋地恭喜她成為代表云隱仙府出席青云會,光榮的十六名學員之一。
時絨半夢半醒地呆愣原地。
w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