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折未吭聲,  只是低頭緩緩戴上塑料手套。燈光下，修長手指泛著珠光般的柔和色澤。
    他挑了只小龍蝦，指尖靈巧地剝殼,  去頭。很快，露出龍蝦雪白的肉質(zhì),  放在沈虞碗里。
    看著溫折的動作，沈虞受寵若驚,  一時(shí)間連要問什么都差點(diǎn)忘了。
    少頃。
    溫折開口：“我認(rèn)不認(rèn)識她,  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還是說,  你有什么想法？”
    男人沉沉地望著她，黑眸壓抑又冷淡,  隱隱有山雨欲來的趨勢。
    沈虞被看得一愣，脊背莫名滲出寒意。
    好像所有的不好的,  陰暗的,  剛剛冒頭的意圖全都被他看穿了。
    她搖頭，干笑兩聲,  掩飾一閃而過的慌亂：“我能有什么想法。”
    “她是我繼姐。”沈虞低頭吃蝦肉，“但我不喜歡她。”
    頓了頓,  還是忍不住打探：“你和她怎么認(rèn)識的？你…對她印象怎么樣？”
    溫折：“同學(xué),  不熟。”
    沈虞咬著筷子，遲疑問：“你是…蘇城人？”
    沈彎彎高二之前都在蘇城，高三借沈光耀的關(guān)系轉(zhuǎn)來了京城，大學(xué)念得也不是b大。如果她和溫折是同學(xué)，最有可能便是在蘇城的時(shí)候。
    余光里，男人仍舊低頭剝著蝦,  只是,  更加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半晌,  他答：“是。”
    沈虞心中涌現(xiàn)一種怪異的感覺，“哈哈，巧啊，我也在那讀過書。”
    見溫折沉默，她又干巴巴笑兩聲：“說不定我們還是校友呢。”
    溫折嘴角抽了下，不置可否：“可能吧。”
    不知怎么，說話的氛圍就這么淡了下來。
    沈虞索性轉(zhuǎn)移話題，乖巧地把碗遞過去接蝦肉：“我還要。”
    溫折把蝦肉丟進(jìn)她碗里，伸手繼續(xù)剝蝦。
    “你剝蝦好利落啊。”沈虞看著他的動作，不太高興地撇了撇嘴：“是不是經(jīng)常給你前女友剝？”
    溫折動作頓住。
    “那你呢。”他掀起眼瞼，語氣淡淡：“經(jīng)常讓前男友給你剝蝦嗎？”
    沈虞愣了下，坦然地聳了聳肩：“你知道的，我不記得了。”
    “咔噠”一聲，龍蝦頭被狠狠擰下，溫折直接扔了整只蝦，低聲：“你是真沒有心。”
    沈虞怔住，咽下口中的蝦肉，抽紙擦了擦嘴。
    她點(diǎn)頭。
    “對啊，我是沒有心。”
    溫折看她。
    她理所當(dāng)然眨巴兩下眼：“我心不就在你那嗎？”
    溫折：“……”
    滿腔沉郁就這樣被戳破。
    他閉了閉眼。
    算了。他又能和她計(jì)較什么。
    “快點(diǎn)吃。”他脫了手套，沒再給她剝蝦，“不早了。”
    看到他的動作，沈虞低頭哼了一聲，“小氣。”
    她開始專心吃東西，兩盤小龍蝦，三下兩除二便下了肚。
    期間，沈虞虛假問了溫折好幾遍，“你真不吃？”
    溫折分出個(gè)眼神，嘲道：“你又不是吃不完。”
    沈虞被戳破心思，有些惱羞成怒，“你好煩啦。”
    溫折沒理，唇角輕牽了下。
    等結(jié)束，時(shí)間已近凌晨。店內(nèi)的人不減反增，仿若沸騰的開水，燃燒整天的疲憊。
    回程的路上，沈虞有些尷尬地吸了吸肚子，側(cè)頭問：“我是不是真的吃的很多啊？”
    “習(xí)慣了。”
    沈虞疑惑：“習(xí)慣什么？”
    溫折愣了瞬，搖頭：“沒什么。”
    沈虞察覺到他的愣神，突然冷哼了聲。
    她低頭，摳摳指甲，罕見地沒開玩笑：“溫折，我知道你什么意圖。”
    “意圖？”
    “我現(xiàn)在就和你把話說清楚。”沈虞煩躁地摩挲著手機(jī)，繃著張臉:“我對你是認(rèn)真的。”
    “你要什么時(shí)候喜歡我了，咱倆就在一起，你要搞那些有的沒的，把我當(dāng)什么白月光的替身，我勸你想都不要想，我受不了這委屈。”
    幾秒后。
    “噗嗤”一聲，側(cè)方傳來男人低沉的笑聲。
    沈虞惱得瞪過去，“你笑什么？”
    溫折：“你想象力還挺豐富。”
    “你什么意思…”
    “沒這回事。”
    沈虞剛剛還火熱運(yùn)轉(zhuǎn)的大腦宕機(jī)了下，“…哦。”
    她垂眸，突然覺得腦子有點(diǎn)亂，想問什么又問不出口。
    沒這回事…那是哪回事嘛。
    也沒說她到底有沒有機(jī)會啊。
    沈虞托著腮，突然覺得溫折這一手欲擒故縱，玩得是真熟練吶。
    車內(nèi)突然安靜起來。
    前方車流擁堵，川流不息，遠(yuǎn)遠(yuǎn)望去，甚至長得望不到盡頭。溫折緩緩減速，停了車。
    就在這時(shí)，整天的疲憊涌上來，沈虞靠著車窗，眼皮慢慢耷拉了下來。
    身側(cè)嘰嘰喳喳的女人突然沒了聲音，溫折扭頭，看見沈虞正靠著車窗，睡得不知天地為何物。纖長眼睫垂下，灑下一層陰影。
    沒有半點(diǎn)防人的心思。
    溫折搖了搖頭，伸手，把西裝搭在了她的身上。
    -
    沈虞又做夢了。
    夢到七年前，韓雅帶著沈彎彎搬進(jìn)了沈宅。
    沈光耀把她的書房送給了沈彎彎做房間，那天，沈虞無意間在沈彎彎搬家落下的一本書中，看見了夾在其中的照片。
    照片應(yīng)該是偷拍的，被人保存得很好。
    畫面上，男生穿著校服，半蹲在一棵蔥郁的楓樹下，露出領(lǐng)口平直的鎖骨。
    陽光正好，拂在他面上，以及掌下那只被喂得油光水滑的橘貓。橘貓撒著嬌，仰著脖子求擼，男生清雋的面上含著淺淡的笑意。
    沈虞收起照片時(shí)，在背面看到了一行小小的字——
    初見乍盡歡，久處仍怦然。
    對比書上的名字，這就是沈彎彎的字跡。
    看完后，沈虞輕蔑一笑，腦中陰暗的念頭一閃而過。她晃晃腦袋，重新把照片塞進(jìn)書。
    忽地，眼前的景物飛轉(zhuǎn)，來到了蘇城高中的后門。
    沈虞親眼在老楓樹下看到了他。那只肥碩的橘貓還在，正癱著肚皮躺在男生掌下。
    男生蹲著，有一搭沒一搭地?fù)崦垺＠w長眼睫垂下，擋住眼，他呆愣著，不知在想什么。
    那時(shí)候她已經(jīng)放了暑假，整個(gè)蘇城高中只有高三還在補(bǔ)課。
    熟門熟路地從后門翻進(jìn)去，沈虞輕手輕腳地，背手走到他身后，拍了他一下，“好學(xué)生，又逃課啊？”
    突然的動靜，讓一人一貓都被嚇一跳。橘貓甚至連毛都炸了，猛地“喵”一聲。
    溫折好一點(diǎn)，但也被驚得轉(zhuǎn)頭，看見是沈虞，又倏地背過身。
    沈虞愣了，停頓住腳步，沒再上前。
    因?yàn)樗孟窨吹健难劭羰羌t的。
    “你怎么在這？”男生別過頭，聲音很悶。
    沈虞跟著蹲下來，笑瞇瞇的：“我來追你啊。”
    她追了他一個(gè)多月了，半點(diǎn)沒有進(jìn)展，這眼看著她放暑假了，可不得來刷一波存在感。
    沈虞也試圖把手放在橘貓身上，剛剛伸手，就被貓貓齜牙咧嘴地兇了下。
    “它怕生。”男生瞥她一眼，“你先別碰它。”沈虞不爽了，她看著在他手下搔首弄姿的貓咪，嘁了聲，“什么怕生啊。”
    她不無嫉妒：“就是只小色貓。”
    男生默了下，似沒忍住，牽唇笑出了聲。
    沈虞托腮，看著他的側(cè)顏，正窺得他眉眼暫未散去的笑，“你笑什么？”
    她看得有些失神，突然就理解了沈彎彎寫的那句“初見乍驚歡”。
    沈虞也不管他為什么笑了，嘟囔道：“算了，只要你開心就好。”
    男生沒說話，沉默地拍拍橘貓的背。
    貓咪得了信號，甩甩尾巴，懶洋洋走了。
    “我去上課了。”他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再見。”
    沈虞表情受寵若驚。這還是他第一次和她說再見。
    她連忙朝他揮手，“再見！明天見！！！”
    夕陽落在他脊背，男生一點(diǎn)點(diǎn)走遠(yuǎn)。
    那天過后的很久，沈虞才知道，他是真的在哭。
    因?yàn)楦赣H病情的惡化。
    對一個(gè)十幾歲的少年來說，像天快塌下來一樣。
    場景還在變。忽然，原本風(fēng)和日麗的畫面突然消失，變成一個(gè)醞釀著濃霧的黑夜。
    天黑沉沉的，閃電雷鳴，仿佛世界末日般，快要塌陷下來。
    沈虞看見自己，在一片看不清前路的濃霧間奔跑。
    她想，她應(yīng)該是在尋找什么。
    直到，前方濃霧散去，男生背對山河，踏清風(fēng)朗月，朝她伸出手，仿佛最后的救贖。
    沈虞拼命地向前跑。
    但跑呀跑，卻怎么也走不到盡頭。終于，等到筋疲力竭快要絕望時(shí)，他終于靠近了她，近在咫尺的距離，她朝他伸出手——
    下一秒，男生卻猛地收回了手，對上她錯(cuò)愕的眼神，眸中滿是嘲諷和譏誚，他問她：
    “被玩弄的滋味好受嗎？”
    腳下的土地往下塌，身體一點(diǎn)點(diǎn)下墜，好似即將掉進(jìn)無窮深淵，萬劫不復(fù)。
    沈虞驚慌地?fù)u頭，“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
    沈虞猛地從夢中驚醒，頭疼欲裂，眼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巨大的絕望和悲傷席卷全身，她彎腰將頭埋入腿間，沙啞地呢喃著“對不起”。
    直到身側(cè)的車門突然被人拉開，挾卷著車外的冷風(fēng)，男人探身進(jìn)來。
    聲音是難得的溫柔，“怎么了？”
    沈虞搖頭，但奇怪的是，聽見溫折的聲音，她一直忍耐著的眼淚開始簌簌往下掉，她語帶哭腔：“我做噩夢了。”
    溫折蹙眉，伸手抬起她下巴，抽紙巾替她擦眼淚，“做了什么夢？”
    沈虞睜眼，映入眼簾的狹窄的車廂。不知何時(shí)，轎車已經(jīng)停在了她家樓下。
    男人背對寒夜，替她圈出這么一小片方圓之地。
    沈虞吸了吸鼻子，滿腔害怕和愧疚的情緒涌現(xiàn)，像是攥緊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般突然傾身，死死環(huán)抱住溫折。
    埋在懷中的女人柔弱無骨，淡淡的香氣直涌入鼻尖，溫折渾身肌肉一僵，看見沈虞抬起被絕望籠罩的雙眸，紅通通的，滿是被淚水充盈的水光。
    “我夢見我初戀了。”她語不成調(diào)：“我又夢見他了。”
    話畢。
    溫折眼睫猛地一顫，手上忘了動作，徹底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