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不同的為難
趙福回到府中的時候,丞相、夫人和側夫人楊氏、孫氏已經(jīng)在飯桌前等候多時了。飯桌上人多,丞相也無意與她談論將軍府,幾人用了頓不咸不淡的晚飯,丞相留下她談話。
“杏兒說將軍生了個男孩兒?”
想起看到王厲圖生產(chǎn)的一幕,她嘆了口氣,回道:“是。”
“他倒是個有福的,這個歲數(shù)還能得個兒子,上天待他也算不薄。”
這還不薄?
趙福憂慮地想道,生了兒子又怎樣,還不是不能養(yǎng)在身邊,雖說這么想著,卻沒有將孩子留給王厲圖的念頭。因為不知道以后會怎樣,丞相府也很需要這個孩子。
“明日你與我和你娘一同去吊祭,你雖說不是將府的人了,禮數(shù)不能少。”
趙福應一聲是,而后將路上想好的說辭拿出來哄她爹,“還有一事想請爹寬恕。”
王厲圖當時只將孩子托付給了她,她私底下試探過丞相,他只知道王厲圖懷了孩子,但對孩子一無所知。趙福可不打算將實情說給她爹,她知道他什么樣子,雖說視道德法度如浮塵,教導她為了自保能做得一些不容于世的事情,但肯定不是這種引火燒身、天理難容之事,雖說這火不是她點的。
丞相有些疑惑看向她,見她神思憂慮,笑道:“說吧,只要沒把天捅破,爹都幫你兜著。”
她沒有像以往那般與丞相撒嬌,惶惶然道:“一月底那回,您讓駙馬給我轉達話,后來將軍回來偶然發(fā)現(xiàn)我倆在涼亭,”說到這里,她神情有些難堪,像是有什么東西說不出口一樣。
丞相看她這樣,想到林風止對她的感情,眉間凝了一團黑影,“風止怎么你了嗎?”
趙福余光看到他嘴角緊抿,慢慢低下頭去,“他見我不高興,就抱了我一下,在安慰我,正被將軍看到,將軍走到亭子里坐下與我倆寒暄了幾句,不多時駙馬就走了。將軍便將駙馬帶去的酒打開,我們兩人對飲了幾杯,隨后他也離開了。他走后,我心里不安,就多喝了幾杯,很快將軍身邊的小廝受命給我送醒酒湯,約莫著是將軍想要敲打我。”
“您知道我與駙馬是清白的,可將軍不相信。我,我撒潑打翻了醒酒湯,又逼著那小廝同我一起飲酒,他礙于主仆身份飲了兩杯,然后將我送回屋里。那時候我屋里伺候的不帶杏兒統(tǒng)共兩個,叫冬凌的那個去睡了,另一個值守的喚作春蘭,被那小廝指使去燒醒酒湯和熱水,沒想到駙馬竟在酒里下藥……我與那小廝便做下了糊涂事。”
“杏兒送完駙馬回來見……就打發(fā)走了送醒酒湯的春蘭。我原想著這事就這樣掩過去了”
她頓了頓,跪在丞相身前,“不曾想他這就有了身子,年紀小沒經(jīng)過事,到五個月孩子會動時才知道,卻舍不得打掉了。”
丞相啊了一聲,要去扶她的手一滯繼續(xù)向前將她拉起來,心里惱怒自己這個門生行徑卑劣,但卻忍不住心生歡喜。他十八上得了趙福,已經(jīng)算晚的,延章帝還是太子時,十五歲就生了第一個孩子,不過因為父體不濟,小皇孫沒出滿月就殞了。
他身體不說健碩,卻也氣血充盈,但不知為何生完趙福就再也懷不上,藥沒少吃,妾也沒少納,折騰得相府雞飛狗跳,就只有趙福一個孩子,所以這個女兒他真是捧到心尖尖上在寵愛。
因此趙福十歲那年落水被王厲圖救起,而他又在皇上面前將二公主推趙福一事稟明之后,丞相雖瞧不上他寧折不彎的性子,倒佩服他正人君子能與之一交,也不怕別人說他們官官相護。
兩家走動多了,王安寧開始將這個落水后變得有些呆愣的小姑娘護在身后,兩人漸漸生出情愫,在趙福十四歲時定了親。
定親后,丞相覺得趙福年歲尚小須等個兩年再完婚,將府同意,王安寧便跟隨王厲圖戍邊磨礪。
誰知,等王安寧歸家,趙福竟生了重病,很是兇險,御醫(yī)都來過兩撥,她仍躺在床上不辨晝夜。丞相束手無策,只能聽信一名游僧的話將她送到寺廟,養(yǎng)了兩年竟真的好轉,而她已年滿十八,王安寧屆已二十一。
趙福一回府,兩家就開始張羅婚事,在趙福十九歲的時候終于結成兒女親家。
成親禮上,不少同僚打趣他終于舍得女兒出嫁了,誰能想到成親不足半年,王安寧就與世長辭。他對女兒滿腔憐愛疼惜,心中后悔不已,早知道就多留一年,就算別人說趙福是老姑娘也好過當個寡婦。
如今,趙福有了孩子,他怎能不開心?
*
他轉瞬堆滿笑意,“這事兒不怪你。我算算啊,一月末上有的,那快生了吧,你把他接回來啊。”
“已經(jīng)生了。前些個兒下雪滑了一跤,當晚就生下來了。”
“啊?那孩子怎么樣啊?是男是女?”
“男孩兒,他倆都很好。”
“哎,哎,你今天這趟去得對,明兒個去怕是就認不了了。那我們明天去把孩子接回來。”
“等滿月吧,總得讓孩子喂養(yǎng)壯實些才好。”
“也是,小孩兒嬌嫩,月子里不好見風。那我明兒去見見。”
“恐怕不能,他臉皮兒薄著呢,又是將府的家生子,懷著的時候提心吊膽藏著肚子,生完孩子去了半條命。今日見到我的時候都要給我下跪呢,就怕我把孩子搶走,是個傻的,什么也不圖,舍不得孩子。”
她的話真真假假,丞相半點兒不疑,開始給她想招兒。
他心里癢得跟毛毛蟲爬過一般,恨不能立時就將外孫抱在懷里,可是那下人不同意,他也做不出強搶的事情,再則,他慣會讓人心甘情愿捧著東西求他,此時就在心里琢磨著怎么要回孩子,“這事還有誰知道?”
“將軍也知道了,他生產(chǎn)的時候,將軍在旁邊呢。他怕自己撐不過來,把實情都給將軍說了。”
“啊?那王厲圖有沒有為難你?他要把孩子如何?”
趙福眼里帶著愁思,“將軍生產(chǎn)完跟我談話說,要讓那孩子在將府滿月,與他剛生的孩子養(yǎng)在一處,就算被人發(fā)現(xiàn),也可以說是那小廝生的雙胎。不過這事不能聲張,到滿月時他會出面,讓我將孩子抱走。”
“將軍正直。那我偷偷去瞧一眼也無妨啊,有他撐著腰呢。”
“不行,將軍特地說我們不能在月子里打攪。今天我是無意間碰到的,才能看得一眼。”她為了圓謊,也斷了自己見孩子的路。
不想讓丞相多揪扯見孩子的事情,她問:“孩子回來之后,怎么上族譜?”
“這好辦。到時候你去一趟鳴化寺,我將孩子放在下山途中,你裝作撿到的,就記在你名下。”
趙福聞言笑了,她爹真是一顆七竅玲瓏心,眼都不眨就找了這么個好借口。她的身體是在寺廟里養(yǎng)好的,又在寺廟里得了個棄兒,這是緣法,而且,養(yǎng)育佛門棄兒是一樁大功德,誰都不能亂嚼舌根。
雖然有些委屈了清和,卻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喪夫不到一年的新寡婦,不能有一個親生子,否則他們娘兒倆別想在大周生活了。
想到女兒剛才話音里對孩子生父的維護,暗嘆她還是心軟,丞相說道:“我只認孩子。”
趙福點點頭,心里苦澀,除了孩子,還能認誰?如果跟您說孩子是王厲圖生的,您大抵連孩子都不會認。
好歹騙過了丞相,她心里有些輕松,只等孩子滿月抱回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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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丞相攜妻女去將府吊唁,趙福趁著丞相與王厲圖攀談時,擠上前去,捏住他手臂堵住他快要出口的孩子兩字。她爹著實稀罕孩子,一踏進將府就藏不住了,周邊稀稀拉拉還有其他賓客,雖然離得遠,不一定聽見,但她與王厲圖還沒對好口供,這可瞞不過他。
丞相閉嘴咳嗽了一聲,眼珠子亂轉,孩子又不在,也不知轉個什么勁兒,瞅見王厲圖半闔著眼皮一臉疲于交談的樣子,只好悻悻開口道別。
與王厲圖說不上話,趙福悄悄給丞相說看到那個小廝了,哄她爹說想與他說幾句話,看私底下能不能讓他們見見孩子,這正中丞相心事,他忙不迭說快去,一邊與身旁同僚說著老將軍忠肝赤膽,一邊拿眼睛偷瞄趙福。
河生是來叫王厲圖回去喂奶的,王厲圖只放心他照看孩子。
趙福讓杏兒把河生叫來,她先去到一處僻靜地方,河生過來后,她叫杏兒去把風,把自己的打算跟河生說明。她清楚這小子一直跟在王厲圖身邊,沒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況且昨日里他也偷聽到了王厲圖要把孩子給她。
被她拿來當擋箭牌,河生雖然嘴巴快撇到了耳朵根兒,滿臉拒絕,但一想都是為了將軍,所以最后還是低著頭應下。反正只是哄哄丞相,丞相肯定不會把他放在心上,說不定以后都見不著面呢,就是個由頭而已。
當天中午,河生就將此事給他說了,王厲圖眼里沒什么情緒,嗯了一聲便開始閉上眼休息,剛生產(chǎn)完就這么操勞,還是太過勉強了。
此處是佛堂,離正殿最遠,門口又有張武把守,安全僻靜,孩子哭鬧外人聽不到,正殿的喧鬧也不會擾孩子安眠。雖說郭秀方吊死在佛堂內室有些不吉利,可這里最為幽深,也只好把孩子安置在此處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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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福與丞相在府里望穿秋水,掰著指頭等孩子回來,不過幾日兩人就憔悴下來。
王厲圖也心神俱疲。
他只在生產(chǎn)當天休息了一日,此后幾天忙得腳不沾地,直到老將軍入土。
身為老將軍的獨子,他每日都要接待吊唁賓客,與行軍打仗相比算不得勞累,只是他記掛清和,又體弱心虛,才有些支撐不住。
他體型變化很大,幸好冬日里衣衫厚,他在肚腹上纏了布,又穿衣掩飾鼓起來的胸口,才沒人看出來。只不過有時不能走脫,衣服就會濕,是以他總有些一驚一乍的,生怕身上的氣息會惹人疑心。
老將軍十一月七日逝世,尸身于十一月十二日送回將府,九日后,在二七的時候下葬。
這日,老將軍下葬。
王厲圖步行扶著靈柩,一路去到墓地,簌簌寒風吹得他頭痛欲裂,骨縫兒都透著寒氣。
寒風打人耳光,悄悄裹緊身上披風,還是擋不住角度刁鉆的風,竟從腳底往上沖,在披風中盤旋著肆虐他的身軀,他冷得打哆嗦,強忍著伸手接過鐵鍬先往棺木上鏟了幾下土,是之前挖墓坑的新土,不算硬,否則他真得費些力氣才行。
回程的時候就坐了馬車。
老管家操心著喪事,還細心地給他備著暖爐姜茶,回到府上后把他送到佛堂,自己就又回了正殿。老將軍入土,之后還得忙活很多事情,不必再讓王厲圖往前頭站,就得他出面周旋。
王厲圖進屋就聽到清和沙啞的哭聲,咿呀中摻著打嗝,他立馬脫去披風,在一旁的水盆中洗凈手,攏著炭盆烤火,待身上寒氣散盡,又把棉襖脫掉,才伸手抱過哭得要喘不上氣的孩子。
河生眼里也淚汪汪的,“將軍,小主子不吃。”
他用絲絹擦掉孩子臉上的淚和鼻涕,臉上散去了悲痛,神色柔和地看著孩子,迅速解開自己的衣服。
河生規(guī)矩,一看他手的動作,抽著鼻子關好門出去了。
清和這時應該吃午后的第二頓,但他此前死活不咬河生喂到嘴邊的調羹,所以此時,室內孩子咕咚咕咚吞咽的聲音急躁響起,王厲圖伸手摸上他的頭發(fā),“這么倔?跟你哥哥一點兒不像。”
他只見過安寧在乳父懷里吃奶的樣子,乳父沒有餓到過安寧,他哪里會知道孩子餓極了的貪婪相?可能因為生了清和,他如今已經(jīng)不再覺得特別愧對安寧,所以此時也只是神情寧靜地看著清河。
當晚王厲圖就開始發(fā)熱。吃飯的時候覺得嗓子發(fā)癢,夜半時就咳得停不下來了,怕吵醒清和,他穿上衣服去外間休息。河生聽他咳個不停,要去叫大夫,他制止,“等明日吧,現(xiàn)在都子時了。”
河生看了眼屋外積雪作罷,扶他到自己床上躺好,又給他喂了些熱水,蓋好被子發(fā)汗。
王厲圖咳咳喘喘,熬到寅時也沒睡著,天蒙蒙亮的時候,河生就出府給他請大夫了,王厲圖這才得以瞇上眼睛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