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茫然的決心
安寧還在王厲圖肚里時乳父便在府里住下了,戰(zhàn)場上小產(chǎn)那個生下來就是個死的,所以他此刻正在遭大罪。
外間只有趙福、河生跟杏兒三人,趙福聽著孩子的哭聲急得在門前團團亂轉(zhuǎn),河生一直貼在門上偷聽,此時因為心急還想透過門縫兒看,她蹙著兩彎新月眉阻止他,“恐怕將軍身體有些不舒服,你差人請楊大夫來一趟。”
她不知道里邊情況如何,但這么久了孩子還在哭鬧,肯定是王厲圖沒辦法安撫孩子,只能委婉說他不適。
河生心里最要緊的是將軍,第二個是他的小主子,聽到這話,也不思考為什么孩子哭她卻說王厲圖不適,連忙出門去找人跑腿兒請大夫。他沒有回屋,轉(zhuǎn)頭去找他爹,剛剛偷聽到了將軍要把孩子給趙福,這件事他可應對不來,得去跟他爹說道說道,壓壓驚。另外,少夫人,啊不,趙福小姐竟然知道那是她的親生子,好生嚇人,他得遛遛彎兒,緩解緊張。
孩子哭聲隱隱有些沙啞,她當機立斷讓杏兒去廚房看看有什么吃食能給新生兒果腹,等外間就剩她一人,她捏緊手帕在門前揚聲道:“將軍,我進來了。”
屋內(nèi)王厲圖正坐在榻邊抱著孩子搖晃,他沒理會門邊的動靜,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看平抱在臂彎處哭泣的嬰孩。
趙福反手關好門,靜默著上前想要接過襁褓,王厲圖將孩子往懷里抱緊。
她心里覺得好笑,這般舍不得孩子,剛才裝什么大度,于是輕聲開口:“我抱著吧,你很累了。”
王厲圖不理她,稍微挪了挪身體,低聲哄孩子,“清兒不哭了。”
這個人為什么如此可憐?一腔柔情被掩蓋在一身銅皮鐵骨之下,只有傷害過他的人才能窺得內(nèi)里的弱小和孤獨,脆弱得讓加害者不忍。
她又開始心疼。
想到適才那樣與他針鋒相對,她就有些惱自己,為什么不再等等。他剛得知老將軍身死的消息,悲痛之下飽受折磨誕下孩子,她還不體貼他,此時簡直想抱著他哭。
伏跪到榻上歪著頭看他,只看到豐朗的眉骨,對不上眼睛,她迂回勸道:“桌上有水,我先抱過去喂一點兒。”
再伸手去抱孩子時,王厲圖就松了手臂。
*
孩子可能哭累了,趙福抱著他走動的時候,哭聲低弱下來,等他不再哭,趙福坐到桌旁用茶盞蓋兒喂他清水,他就快速蠕動著嘴巴飲下。
他那么小,哪里知道親娘在誆他,不一會兒就喝了個水飽。不管怎么飽的,總算填了肚子,趙福抱他起身晃悠的時候,就心滿意足咂著嘴睡熟了,出生是個力氣活兒,真累。
把孩子放到床上,她才得空走到長榻邊,王厲圖已經(jīng)整理好了衣衫坐著,她剛才注意到他的視線一直在孩子身上,這時候卻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想讓他久坐,怕落病根兒,趙福開口:“將軍,我扶你回床上躺著吧。”
王厲圖搖頭拒絕,扶著榻上案幾站起身,慢慢走回去,跪到床上把孩子往內(nèi)側(cè)安置好,然后側(cè)臥著面對襁褓,拉過薄被蓋好,身體已經(jīng)到達極限,胸口的脹痛也不能讓他清醒,聽著孩子的呼吸聲不一會兒也睡著了。
趙福給他掖好被角,想坐在床腳守著他們,覺得有些不妥,于是起身搬一把椅子放在床頭坐下。
過了一會兒,外間傳來杏兒的聲音,“小姐?”
趙福立馬起身踮著腳尖出去,到門口回頭看床上一大一小睡得香甜,絲毫沒被她驚擾到,便輕輕合上門。
*
看到桌上的食盒,她問:“是什么?”
杏兒正往外端東西,“羊奶。只不過不太新鮮,是昨日里做糕點剩下的。”
“唔,等楊大夫來了再說吧。”
杏兒將食盒蓋好,往她那邊推了推盤子,“嗯。小姐,我還給您帶了些糕點,填填肚子吧。”
經(jīng)她這么一說,趙福才覺出胃袋空空,巳正她就從相府出發(fā),現(xiàn)在已經(jīng)未正,兩個時辰過去,剛好錯過午飯。餓過頭后也沒有吃東西的欲望,她擺手,“我不餓,你吃吧。”
想到王厲圖也沒吃,還費了大力氣生孩子,她問:“廚房給將軍準備飯食沒有?”
“備好了,一大食盒都裝不下,灶上還煨著湯,擎等著將軍要呢。”
心里的焦慮有些減緩,她想著是時候回府了,于是起身推開外間的門出去。春蘭正站在門邊值守,寒流沖得衣著單薄的她打一哆嗦,趕緊關好門轉(zhuǎn)身。她開口問:“春蘭,你知道河生去哪兒了嗎?”
春蘭搖頭表示不知。
王厲圖這個樣子躺著,讓河生差人請大夫,他就一去沒了蹤影,當?shù)氖裁促N身仆從。趙福心里這樣想著,面上也不表露,嗯一聲表示知道,然后立刻轉(zhuǎn)身進屋,心想著天兒可真冷,瑞雪兆豐年,今年雪下了這么多場,明年肯定有好收成。
*
杏兒見她坐在那里眼梢?guī)е鴼g喜,忍不住開口問:“小姐還這么喜歡那孩子啊?”
“嗯。”
趙福從剛才的場景里回神,一大一小的身影實在給了她無窮的力量,她這時候總算明白二公主做母親后,她前去探望時她那驕傲滿足的神情是為哪般。
她也想把屋里的小兒捧在手心。
孩子不需做什么,只要健康出生就已是令父母驚喜的一件事情。
根本用不著王厲圖籌謀那么些事,只消把這個小兒放到她懷里,還有什么事她不能答應?血緣天性讓她從心底無條件愛他,她可以為了清和做任何事情,不愿叫他受一絲傷害。
想到這里,她有些惆悵。
最初傷害清和的正是他的生身父母。
王厲圖與她,實在不是做人雙親的好人選,他們倆的糊涂賬豈是三兩筆能抹去的,現(xiàn)在中間又夾個孩子,就算王厲圖想跟她了斷,也斷不干凈了。
王厲圖克己靜嚴,縱使痛心傷身,仍為她生了個孩子,什么也不求,就連逼她認下孩子,也是想讓她走出失去安寧的困境。再心疼孩子,也從未對她做出逾矩之事,不愿意再委屈她,便委屈自己,甘愿將辛苦孕育的小兒給了她。
她明知王厲圖做的一切事情,卻故作不知,自己的感情有了偏差,卻仗著他胸懷坦蕩,做出一些失禮的事情,摸他肚腹,看他身子。直至八月份那次書房談話,才隱約予他一點憐惜,應下他的請求,讓他安心,只不過兩天后,她就回了丞相府,獨留他一個人掙扎著倒數(shù)孩子離開的時間。
造孽就會有報應,天道不爽。
她在相府痛苦煎熬了近三個月,想安寧,想自己,想他。
她的痛苦源于冷漠,明明有情,卻因為安寧而無法面對自己,冷眼旁觀他受折磨,別人都說她和善溫軟,她卻不愿救他,所以她因為有所保留而愧疚,恰是無情。
王厲圖的愧疚出于善良,痛苦源于懷上孩子的自我譴責。明明他才是需要開解的人,卻仍慷慨給予她關懷呵護,一身坦蕩,無所畏懼,無情卻是有情。
從八月中旬到現(xiàn)在,這是見王厲圖的第一面。來之前,她還想著只要他好,她愿意就此消失,不再叫他為難。
沒想到誤打誤撞碰上孩子出生,而他并不好。
到了如今,她也不知該怎么打破這困境,清和需要她與王厲圖的呵護,可他們兩人根本不可能同時陪伴他。
哎,天意弄人!
趙福暗暗嘆口氣回神,覺得有些腰乏,于是站起身走動,走著走著就轉(zhuǎn)悠到內(nèi)室門前站著不動了,心想著也不知道屋里兩個人怎么樣?孩子沒哭,應該還在睡,王厲圖也沒聲響,應該也在睡,他太累了,是該好好休息。
理智覺得兩個人都睡著,可心里就是跟貓撓了似的,想看他們一眼。
正盯著鞋尖沾了泥水的纓絡出神,屋門吱呀一聲打開,楊大夫鼻子通紅眼角掛淚跨進來,后邊小廝趕緊把門關上,阻擋住室外冷冽寒流。
趙福見到他,快步走到杏兒旁邊語速極快交代道:“你先回丞相府,免得爹娘擔心,酉時再來接我。”
然后轉(zhuǎn)身回去輕聲道:“將軍睡著,楊大夫慢些。”
楊大夫點頭,“老夫省得,少夫人放心。”
這是今日叫她少夫人的第三個男人,指路的小廝,河生與這名楊大夫。趙福心里納悶,都不知道那紙休書嗎?卻仍一臉板正,輕輕開門,“楊大夫請。”
卻是不知她想讓人喚她什么?少夫人不合適,趙小姐她又覺得疏遠,恁難伺候的嬌小姐,肚子里彎彎繞再多,偏偏臉上不動聲色,誰看得清她的心思?
楊大夫舉步進去,她緊隨其后,閃進內(nèi)室關好門扇。
*
王厲圖睡著后變成平躺,楊大夫把醫(yī)箱放在腳邊打開翻出脈枕,伸手附上他手腕。他從冷風中來,身上寒氣未消,王厲圖被涼意激得皺眉醒轉(zhuǎn)過來。趙福點上燈看他睫毛撲朔著扇動,心里就有些后悔,剛才應該讓楊大夫在外間多待一會兒,她不該那么急迫進來,卻鬼使神差般,在王厲圖睜眼前走到床頭他看不到的地方站著。
王厲圖困倦地眨幾下眼睛,看到楊大夫后又掃視一圈屋里,然后扭頭看向內(nèi)側(cè)的孩子,清和睡得很安穩(wěn)。
……
楊大夫可能覺得事項有些細碎,就說:“老夫?qū)懴聛戆伞保f著話,將脈枕收回醫(yī)箱走到桌旁想找紙筆,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了床頭趙福的身影,她滿臉為難捂上嘴拼命給他擺手。
想到剛才的一席話都被她聽了去,楊大夫心里有些怪。不過他從前在山中采藥,去農(nóng)戶家中出診時,見過丈母娘直接脫掉女婿褲子幫忙接生的,所以覺得趙福聽到那些話也沒什么,況且剛才有他擋著視線,她什么都看不到。
也怪他,一把上脈,什么都不記得了,于是松開眉頭,沖她點一下頭。
趙福見狀,無聲地舒了口氣。
楊大夫用右手指指自己又指指床,左手指著她滑向門口,示意掩護她出去。兩人竟然無聲達成一致意見,他起身到床邊坐下,輕咳一聲開口:“將軍,老夫剛才手冷沒有摸清,需要再看看您的脈象,好給您開個藥膳方子調(diào)養(yǎng)。”
王厲圖不疑有他,將手伸出來。
楊大夫手在背后擺擺,然后附上王厲圖的手腕,連脈枕都不拿出來。他騙人少,借口拙劣,細節(jié)也處理不當,就能騙騙剛生產(chǎn)的王厲圖罷了。
有楊大夫擋著王厲圖的視線,趙福踮著腳尖躡手躡腳走到門前,縮著肩膀輕輕開門,門扇轉(zhuǎn)動中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她嚇得全身發(fā)熱,這扇門開十次有九次都是無聲的,就這一回有聲音還讓她碰上。
靈光一閃,她拉開門迅速轉(zhuǎn)身,裝出一副剛闖進屋的模樣,眼神誠摯地看著楊大夫扭過來的驚愕臉龐,問道:“楊大夫,我看您進來很久了,想問問您需要什么東西?”
楊大夫瞪大眼睛,對她無聲夸贊一聲厲害,回答道:“少夫人來得正好,老夫這就隨你出去開方子。”
這倆人的雙簧有模有樣地演著,看客壓根兒就沒往門這邊瞧。
楊大夫回頭看王厲圖,發(fā)現(xiàn)他眼皮越睜越緊,于是輕輕提起醫(yī)箱走到門邊,拉著趙福出去。
“將軍房里人在哪兒?少夫人差人把她叫來吧,我得教她點兒東西。”
趙福心里開始別扭,她覺得王厲圖應該沒有碰過文惠,但還是不愿將他倆想到一處去,于是開口:“您先說給我聽,到時候我再給她說。”
楊大夫再心大,也知道她應該避著些,這高門大院兒的,規(guī)矩嚴著呢,他皺眉開口:“這恐怕不妥。”
“府里都在忙活老將軍的身后事,您看這院子里才幾個伺候的,”說罷,覺得還不能說服這個老大夫,于是咬咬牙開口:“他以前好歹是我父親,我這時候能幫上一點兒是一點兒。”
楊大夫終于想起她已經(jīng)不是將府的少夫人了,覺得她被將府休棄仍能如此關懷王厲圖,而且對他的不當稱謂也無指責之意,不愧是丞相府小姐,當真明理大度又頗重情義。于是本著醫(yī)者面前男女無差的原則,將注意事項給她一一說清,后來看她執(zhí)筆細心記錄的樣子,心下安慰,是個知冷知熱的,親生女兒也就這般了。
楊大夫是有名的產(chǎn)醫(yī),又因為醉心醫(yī)術不喜亂嚼舌根,京中有頭臉的達官貴人都算著時候等他排日子,所以忙碌得很。將軍府這樁事又頂重要,還要保密,動輒就得避人耳目獨自跑來,此時這樁差事算是做得圓滿,他內(nèi)心終于放下一塊大石頭,交代清楚后匆匆走了。
來之前御史府小廝已經(jīng)傳信兒說大公子發(fā)動了,這位亦是個金貴的主兒,雖然派去了大徒弟打頭陣,也得趕緊著。
快出生那個可是御史的長孫,他能不著緊嗎?
他走后,趙福坐著開始發(fā)愣,她肯定不能幫王厲圖做那些事,又不愿看到別人碰王厲圖身子,此時就非常糾結(jié),腦海里王厲圖蒼白臉頰跟那個紅皮孩子,使她時而蹙眉時而癡呆。
想到最后,河生都回來了,手中紙張的邊角被揉得軟爛,她也沒有想出什么妙計,只能將寫滿按摩手法和吃食的信箋交給他,然后便匆匆離去,此時已經(jīng)酉時兩刻,杏兒都托人來叫她兩回了。
不該管的事情,還是莫要多事,免得像王厲圖那般再將兩人關系弄得不清不楚。
糊涂也好,不堪的牽掛也罷,就這樣吧,他們需要時間來沖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