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 179 章
拔除樹根的事, 裴少淮未讓謝知府等太久。
三月時候,太倉州新造的戰(zhàn)船南下抵達嘉禾衛(wèi),沒過幾日, 裴少淮便領(lǐng)著兩艘千料大船進了泉州港。
春江綠水醇似酒,魏巍船閣高如樓, 黑漆映著日光,更顯沉沉, 千料大船從泉州港一路逆流駛進洛陽河,引得泉州百姓趕至江畔, 爭相圍觀。
“大人,雙安州知州帶著兩艘千料船進了泉州港。”衙役匆匆趕回稟報。
謝嘉神色一凜, 他還未來得及細(xì)問,裴少淮的帖子正巧送到泉州府衙,請他到望江樓一聚。
望江樓里, 依舊還是那間雅房。
“今日裴某有所僭越,敢在謝知府的地盤上反客為主,還望謝知府寬宏大量。”裴少淮滿面春風(fēng)迎上前,又笑道,“答應(yīng)大人的事, 裴某不敢耽誤, 終于在昨夜想得一法子, 今日特帶船趕來一試……若是有不規(guī)矩的地方, 想來大人不會怪罪。”
京外四品豈敢對天子近臣談“怪罪”,這番客套的話, 在謝知府耳中格外刺耳, 自然也就沒什么好臉色。
望江樓與江相隔不遠(yuǎn), 透過窗臺, 可以清楚觀望到江中、船上的一舉一動。
只聞樓下江畔傳來一陣驚嚇聲,原是那千料大船靠北岸而駛,臨近樹根時船體陡然橫擺,擱在了淺灘上,攔住了湍急的江水。
百姓以為船只受到了撞擊,虛驚一場。
大船攔水,水榕樹生長的灘涂漸漸顯露出來,半截十人合抱的樹根盤扎于此。
春日江水猶寒,好幾撥船員輪番上陣,跳入江水中,找了好幾處受力點,用鐵索把這截樹根捆住。
船員們在船上轉(zhuǎn)動輪齒,拉緊鐵索,幾條鐵鏈鎖在樹根與兩輪巨船之間,繃如箭弦。只是,單單靠人力推轉(zhuǎn)輪齒,此力尚不足以將樹根拔起。
鐵索已經(jīng)不能再更緊一寸。
這時,只見船員們扛起一個個麻袋,將麻袋中的河沙盡數(shù)倒入江中,隨江水沖走。原來,兩只千料大船皆是“滿載”而來,無怪行船這么沉穩(wěn),吃水這么深。
看到這里,圍觀的百姓基本明白了其間用意——借巨船浮起之力拔除水榕樹殘根。
閣樓上,裴少淮對謝知府解釋道:“船只之所以不暢,乃是因為船上載有冗余,接下來,只消把船上這些雜碎……”他特意頓了頓,才接著說道,“雜碎之物拋入江中,船只吃水淺,鐵索吃緊,便能把樹根拔除。”
偏把沙石喚作“雜碎”。
謝知府臉色鐵青,他沒想到裴少淮罵得這么直白,言道:“裴知州打得一手好比方。”
“過譽了,跟大人學(xué)的。”
江面上還在繼續(xù),謝知府卻不能再這樣“打啞謎”了,他端端坐下,開門見山說道:“裴大人何必與我在此揣著明白裝糊涂呢?你我皆明白,此樹根非彼樹根,拔得了江中樹根,拔得去閩地的錯綜復(fù)雜嗎?裴大人的船真的夠大了嗎?”
“裴某生性自負(fù),覺得可以試試。”
“裴知州勛貴之后、少年狀元、天子親信、閣老門生,全朝恭送南下開海,何等風(fēng)光,自然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于裴大人而言,此遭南下,成了是一番功績,不成也有說辭,亦是一番功績,成與不成都能風(fēng)光回京,受天子獎賞。裴大人是風(fēng)光了,是過癮了,可攪得此地一潭渾水,又該由誰來收拾?到頭來受苦的不還是當(dāng)?shù)匕傩諉幔俊敝x知府聲聲質(zhì)問道。
泉州府倒是把裴少淮的身份打聽得清清楚楚了。
是以,謝嘉才會采取步步試探之態(tài)。這根老油條很善于先入為主,一番話先將自己立于高位,還頗有些愛民如子父母官的姿態(tài)。
面對謝嘉先入為主的指責(zé),裴少淮不為所動,反過來質(zhì)問他:“謝知府身為大慶之臣,在此地扮的什么戲角、唱的什么戲,竟能如此武斷,豈知本官攪的是一潭渾水,而非留下一汪清水呢?”
又質(zhì)問:“謝知府擔(dān)憂百姓將來受苦受難,豈不知百姓現(xiàn)下正在受苦受難?”
“我還會害此地百姓不成!”謝知府狠狠一甩衣袖,憤慨言道。
一雙濁目望著裴少淮,開始言說往事,短短一番話就是幾十年,道:“本官雖非閩人,可為官幾十載,一直輾轉(zhuǎn)于福建布政司各地,從小小同知、知縣,三年復(fù)五載,等著缺額,一步步做到今天的位置,娶妻于此,生子于此,怎么也算得上半個本地人了……裴大人回京后不妨翻翻謝某的履歷,何曾有過考滿不佳,又何曾有過尸位素餐?”
“裴大人看看外頭。”謝知府指了指高閣窗外,放眼望去,鱗次櫛比,紅磚綠瓦,依稀可以看出整個泉州郡城的繁華,說道,“百姓何曾在受苦受難?這是對本官的侮辱和詆毀。”
又道:“不是謝某不自謙,裴大人出去打聽打聽,這滿城老百姓,誰不道一句知府大人好。”
裴少淮豈會被這“一葉障目”的話術(shù)忽悠。
謝嘉這一番自我感懷的話,非但沒讓裴少淮感動半分,反之心生鄙夷。
有時候,回回考滿皆佳,更顯其假。
“孩提啟蒙詩尚且道‘一支獨秀不是春’,謝知府卻想獨用這郡城繁華掩飾百姓苦楚”裴少淮撕破謝嘉的偽裝,問道,“泉州七縣,從西到東數(shù)百里,萬戶人家,獨郡城百姓是謝知府的百姓,謝知府只當(dāng)郡城的父母官”
守著何等繁華的泉州港,只養(yǎng)富了一個郡城,竟還敢往自己臉上貼金。
大姓氏住在這郡城里,便松松手指縫,養(yǎng)著郡城的體面罷了。
裴少淮又問:“謝知府說自己算半個閩人……且不論整個大慶,閔地其他府城州縣的百姓就不是百姓”
這開海的港灣不是哪個郡城的,更不是專屬于誰的。
“武夷的茶坊,德化的瓷窯,閩北的西鄉(xiāng)紙……恁多的作坊匠農(nóng),哪一處不是靠泉州港養(yǎng)活著”謝嘉繼續(xù)辯著,他道,“如今是裴大人要打破此地的平衡,摔了他們的飯碗,叫他們吃不上飯,裴大人究竟知不知道多少人吃著市舶司的這碗飯摔人飯碗的事還是不做為好。”
“笑話,天大的笑話。”裴少淮嗤笑道,“明明該得十斗米,只拿了一斗米,卻還要對你們感恩戴德,被你們當(dāng)作功績……這不是做生意,這是掠奪這是施舍。”
閔地田畝少,許多百姓只能靠手藝吃飯。
海外賣出幾十上百兩的精美瓷器,輾轉(zhuǎn)運到泉州府,賣給官商,卻是幾文錢一盞。
壟斷使得市舶司官商兩頭通吃。
巨大的利益面前,又使官商、大家族、海賊聯(lián)手,形成一體,漸漸成了沉疴舊病,非烈性藥不能治。
見忽悠不了,謝嘉改變了策略,開始來“軟的”。
他裝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勸裴少淮道:“裴大人還年輕,不妨想想南下赴任是為了什么思來想去,不外乎是三樣,為民謀利,為己謀功,或是為國謀長久……不管是哪一個,我等都能幫到裴大人,裴大人不妨考慮一下。”
謝嘉頓了頓,又道:“前布政使自縊已近三年,朝廷新派布政使已兩年有余,可這閔地的規(guī)矩該是如何還是如何,堂堂二品布政使都徐徐圖之,裴大人又何須為難自己。”
意思是,朝廷精挑細(xì)選的二品官員,都改不了局面,何況裴少淮一介年輕人。
足以見得其中的難。
這世上不止裴少淮一個聰明人而已。
謝知府見裴少淮不吱聲,便擺出條件來,試圖拉裴少淮加入這張巨大的“暗網(wǎng)”,他說道:“裴大人若是為了民,我等一起在雙安州開海,在同安城里再現(xiàn)小揚州,三年五載后百姓勢必對裴大人感恩戴德,刻碑銘記。裴大人若是為了功績,要的是抗倭、滅賊,還是收服外夷藩國,大可以痛快說出來,咱們有商有量地辦。裴大人若是為了天子,為了大慶,則在雙安州再設(shè)市舶司,北泉州南雙安,每年上繳船稅百余萬兩,敬君主豐國庫,何樂而不為”
末了,又補了一句:“抓住可以夠到的,才能慢慢做大。”而不是一開始就天方夜譚。
謝嘉在裝,裴少淮也跟著裝,他佯裝問道:“如此好處,裴某當(dāng)做些什么?”似乎有意聯(lián)手。
“開海是一道新策,如何去開,終究成事在人。”謝知府說道,“裴大人無需做什么,也無需改變自己秉性,只消把困難如實報給朝廷即是。”
換言之,不作為。
任由泉州市舶司繼續(xù)蠶食海商之利。
裴少淮難以偽裝下去,他冷笑道:“這便是謝知府所說的,從未尸位素餐”
又道:“本官有天子所賜尚方劍,砍貪臣,殺奸佞,謝知府就無所懼”
謝嘉被擺了一道,臉上再無偽裝,神色冷冷。
他道:“試問,抗倭、利民、豐國庫,本官那句話說錯了對策有錯,忠心不假,裴大人手執(zhí)尚方劍,卻也不能冤枉人。”
謝嘉往前幾步,湊到裴少淮耳畔說道:“這天下終究是燕姓的,一朝君主一朝臣,裴大人的忠心,值錢不了太久。”
若說前面是虛與委蛇,眼下這句話是十足的狂妄,想來是天高皇帝遠(yuǎn)太久,已經(jīng)忘了君威。
亦或是,這話雖出自謝嘉之口,卻不是謝嘉所言。
“裴大人若想試一試,盡可自便。”
正當(dāng)此時,望江樓外水聲嘩嘩,鐵索撞擊,船上沙石拋盡之后,一株根節(jié)盤繞的大樹根被拔起來,架于兩船之間、鐵索之上。
圍觀百姓歡呼聲一片。
裴少淮道:“一城之功與一己之欲有何異,一朝之時足以成萬家之功,立萬世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