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斗篷
歲二四節(jié)氣, 立冬剛過,小雪即至。
小雪的前一夜,未有一絲前兆, 北風呼嘯而來,窗外嘶嘶聲響, 直到夜半才漸漸安靜來,千家萬戶酣睡殊不知屋外已是鵝『毛』大雪紛飛。
今年的第一場雪, 來得夠早,也得夠大。
卯時初,裴少淮醒來, 好奇今日為何不聞雞鳴聲,起身掌燈披上衣物,同往常一樣推開窗戶散一散屋里的悶氣。“咯吱——”方才拉開鎖竅, 兩扇窗戶便借著風支開,一股寒氣迫不及待涌來,凍得裴少淮直打噴嚏。
寒風托了雪花飄來, 落在燭臺上、書案上,慢慢融冰水。
裴少淮趕緊把窗戶合上,搓一搓暖手, 這才發(fā)現(xiàn)書案上的硯臺都結(jié)冰了,小凹槽中好似一潭墨鏡。
舟端來了炭爐子,又端來熱水,屋里頭飄著一層水汽,這才慢慢暖和起來。
“今年的雪得早, 好大的一場雪。”舟嘆言道,“我去灶房打熱水,一腳探去, 都沒過腿肚子了,少爺今日出門可要多穿些。”
讀書到天明。
等到天大亮,裴少淮穿了一件水波『色』文襖,又披了斗篷,同津弟一起,照舊前往徐家上課。
“冷不冷?”
裴少津點點頭,道:“晨讀時,小娘替我添了兩個炭盆,身子才暖和一些。”
“這場雪屬實是來得急了。”裴少淮道。
兄弟二人到了徐家,看見徐言正帶著小廝往學(xué)堂里端炭火盆子,徐言無奈笑道:“許是昨夜書堂的窗戶沒關(guān)緊,我方才來,才發(fā)現(xiàn)硯臺都結(jié)了好厚一層冰,書案也是凍得要緊……”
老阿篤推著段夫子過來,段夫子見此情形,言道:“罷了罷了,‘小雪雪滿天,來年必豐年’,小雪時節(jié),年都未必能見這么一場豐雪,今日不若去樊園半湖亭里賞賞雪罷。”
三個少年面『露』喜『色』。
仆從們收拾好炭盆、溫酒爐子等行當,馬車便出發(fā)了。
路過集市,大雪似乎并未消退百姓的熱情,鋪子里攤子上,比往日還要多熱鬧分。這個時節(jié)霜打過的果菜,一車車地運城,又很快散入到各家各戶中。
行至郊外,路畔皆是連片良田,良田覆雪白茫茫一片,又見田間有許多黑點。等馬車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農(nóng)戶們在田間翻耕田壟,干得分起勁。
裴少淮心中感慨,“小雪封地地不封,老漢繼續(xù)把地耕”,俚語誠不欺人,趁著瑞雪把地翻耕了,凍死蟲卵,把雪水埋土里,來年才能有個好收。
湖畔,樊園的景致比平日里更加通透高遠,湖的對面亦是茫茫一片,連到天邊,唯有樊園里的朱紅墻最是矚目。
老阿篤用爐子煮了些甜酒,絲絲酒香散出來,驅(qū)了分寒意。
“你們也嘗嘗。”段夫子道。
一杯溫熱的甜酒肚,在這寒冬里果然暢快,無怪古來歷代文人『騷』客皆喜愛溫酒言歡賞景。
“這是件雅事。”段夫子道,“讀書人,是離不得雅的。”
段夫子眺望前雪景,問道:“觀此情此景,你們?nèi)齻€首先想到的是哪一句詩?……少津,你先來。”
裴少津起身揖,應(yīng)道:“回夫子,小子沒有悟得雪景的神韻,唯想到冬日里的傲梅,故此想起朱子《次韻雪后書事二首》里的那句‘前時雪壓無尋處,昨夜月明依舊開’。”
“凌寒而出,月夜綻放,傲且倔強。善!”段夫子道,又問,“言,你呢?”
“若雪景,小子能贊一句高潔,可前又有湖景,便叫我想起夏日里的鷺鷥,其白羽與雪景分相襯,故有牧之先生的‘驚飛遠映碧山去,一樹梨花落晚風’。”徐言道。
段夫子評價:“善,奇思妙想。”
看雪還能想到夏日的白鷺鳥,確實角度清奇,但又韻味足。
輪到裴少淮了,他說道:“小子想到的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句中無雪,卻又通篇都是雪。”
段夫子頷首,評價道:“江天一『色』,心思遼闊無邊。”
段夫子繼續(xù)道:“趁此雪景,今日我同你們講講八股文之文風。八股文興起已久,寫的人愈多,愈可窺見其套路手法,然則,心思若是為功名所『惑』,致于科舉速之術(shù),未曾通學(xué)古,此道是不遠的。即便過了秋闈,也會在春闈折戩沉沙……考官批卷之時,要求文章‘清雅正’,觀其文風以辨其人,從字句可以觀其心『性』,擇優(yōu)錄用。”
“清雅正,此乃當今天子所言。”
“清,即文風醇正,準確理解圣賢義理;,即情意切,不出狂言假語,字字句句從心;雅正,即引據(jù)典,不可『亂』用俚語僻義。”
“少津,你最善引據(jù)典,然文風清冽還欠缺一些。言,你心思通透,常常另辟蹊徑,然文章詞句不夠雅,不夠正。少淮,你的文章比不上你的心思……”
“謝夫子教誨。”三個小子行禮道。
……
……
午后,裴少淮從樊園歸家,見到申嬤嬤在院子里忙活著,指揮丫鬟小廝將一車車的果蔬往地窖里搬。
“淮少爺今兒這么早回來了。”申嬤嬤道。
“夫子提早散學(xué)了。”裴少淮回應(yīng),又問,“嬤嬤,這是忙活甚么呢?”
申嬤嬤得意道:“小雪腌菜,大雪腌肉,這剛打過霜的團菜,最是搶手,我叫直接去莊子里拉了車回來,比從外頭買能多省個錢。”
閑聊句之后,申嬤嬤又對裴少淮道:“四姑娘來身子有些不爽,我在灶房煨了些雞湯,給淮少爺也熬了一盅,淮少爺記得喝。”林氏平日里忙著打理府上事務(wù),平日里多是申嬤嬤在料理朝『露』院的吃食。
“姐姐怎么了?”裴少淮急問道。
“淮少爺先別急。”申嬤嬤意識到自己的話叫裴少淮擔憂了,解釋道,“是有些脾胃不好,食欲不振而已,這日吃得少……等過了這陣寒氣就好了。”
裴少淮才松了口氣,隨后去了英姐兒的偏院。
……
逢玉軒中。
沈姨娘執(zhí)起剪子,剪斷細線,終于做完了件斗篷,舉起來端詳——雪狐『毛』領(lǐng),浮著暗紋的緞面,披上去必定能御雪擋風又暖和。
還頗為滿意。
恰是這時津哥兒散學(xué)歸來,沈姨娘把他喚來,親自把靛青『色』的斗篷給津哥兒系上,正好合身,道:“大夫人送了張上好的雪狐皮子來,白得亮,趁著冬日來了,我便將它裁了四條,縫制了件斗篷,叫你們出門穿著御雪擋風。”
又拿來另外兩件斗篷,道:“你大兄素來喜歡沉一些的顏『色』,這件靛藍的是給他的,你四姐『性』子活潑些,我給她做了件鵝黃緞面的,你一會記得給他們送過去。”
津哥兒應(yīng)道:“小娘,我知曉了。”
最后,沈姨娘才拿起榻上余留的那件竹青『色』的斗篷,仔細折疊好,打開一個大木箱子,整整齊齊放了去。
檀木箱子里頭,有帕子、春裙、夏裙、秋裙……一套套都是竹姐兒最喜歡的樣式。
沈姨娘沒有落淚,是默默自言道:“大夫人每月能給她遞些銀錢去,大件的東卻送不去,得先替你阿姐疊放好,等她回來再穿。”
半晌,又道:“也不知道你阿姐現(xiàn)在身段變沒變,等她出宮,小娘縫制的這些衣裳她穿著能不能合身……”
不是沈姨娘不想哭,而是哭多了,這樣的默默而言更是尋常事。
津哥兒眶有些紅,過來安慰娘親,道:“小娘放心罷,阿姐心思剔透又要強,她會照顧好自己的……上回不是說,她又被皇后娘娘賞賜了嗎?”
“我就是怕她總受賞賜,遭人妒忌。”
“孩兒一定好好念書,考得功名,以后叫小娘和阿姐再不用擔驚受怕。”
“傻孩子。”沈姨娘輕撫兒子的臉,說道,“你考功名是為了更大的前程,小娘無需你此,阿姐更是無需你此,你需遵照自己的本心就很好了。”
……
……
好次了,裴少淮發(fā)現(xiàn),要自己不去徐家上學(xué),閑暇上街一趟,那小殷五爺必定能準時準點地在街上與他相遇。
這不禁讓裴少淮心底生寒,他已知曉了殷五的目的,這點不假……可他的行程是何透『露』出去的呢?
總不能是派人在伯爵府大門日日守著罷?
這日,裴少淮特意從后門悄悄出去,在酒肆里,照舊還是遇見了小殷五爺。
“淮小爺今日好雅致,又叫我們遇著了。”殷五嬉皮笑臉湊上前,道,“這家酒肆我熟,要不要小的替淮小爺推薦道好菜?”
裴少淮招招手,喚來小二,道:“聽他報菜。”
這反倒把殷五給整懵了,詫異問道:“淮小爺今日不趕我?”換做以往,裴少淮啐他一句,他便識相離開了……可還從未見過裴少淮搭理他。
“我縱是次次不搭理你,你不也照舊回回湊上來,頂甚么用。”裴少淮佯裝無奈道。
“那是,那是,清的還是清的,渾的還是渾的。”小殷五爺言道,“淮小爺是個清流,小的是個渾透了的,哪里有食就往哪里飛,死不要臉湊上去。”
“不過,我是個識趣的,小爺若是不喜,直言便是,小的絕不找麻煩。”又言道,“我這是地地道道的幫閑,懂規(guī)矩,和那蒼蠅似的遠遠見著便能聽見嗡嗡聲,小爺嫌棄,懨懨臉『色』揮揮手,小的自就飛了。有那些體面極了的,干得是咱一樣的活兒,卻叫你看不出來,到哪都還是個富貴公子哥,淮小爺要防的,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