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四兩千斤
這金蠅蟲的事不知幾分真幾分假, 但它確確實實在京都城里流傳開了。都是好不容易生養(yǎng)大的金疙瘩,哪個父母不擔憂自兒郎被人帶偏了?此等情形下,誰又仔細論它是傳言或是言有據(jù)呢?防著就對了。
此事非裴少淮一人可以辦妥的, 起初他只不過有個大概的想法,運筆將殷五的“身世”添油加醋編撰成了茶話本, 又將幫閑們常的話術寫了進去,叫長舟暗地里送去給說書先生們。
等到茶話本在京都城里盛傳開了, 真亦作假假亦真,真假難辨時,徐抓住了這個時機。
徐大人徐望、徐瞻兩個兒子商討了此事, 言道:“貴胄高官子弟居于京畿城內(nèi),好吃喜樂不務正業(yè),奢靡風由來已久, 圣上曾數(shù)次囑咐朝廷皇親勛貴、百官群臣們,要嚴執(zhí)法管門風,不可聽任揮霍私, 養(yǎng)成靡靡態(tài)……‘幫閑’一事,本質不在‘秋風,討賞錢’, 而在于引人走歪門邪道,有傷大慶化,我等可以如實舉諫替圣上分憂。”
徐望、徐瞻應道:“父親說得是,孩兒必極力配合。”
只是言官進諫也要講真憑實據(jù),若是直接劍指吏部尚書那就成爭暗斗了, 徐大人只好讓夫人先出手,喝茶敘話間透『露』幾句,繼續(xù)造勢。
蒲扇輕搖, 裙擺相促,后院夫人間的談話也可成事。
裴尚書在府上設“竹賢書堂”,著老翰林、國子監(jiān)老學究授學的旗號,盛邀京都勛貴人子弟到尚書府讀書,朝本就有不少臣子對此頗有微詞,此次借著“金蠅蟲”風波正好大做文章,把水攪渾。
尤是裴尚書朝的勁敵們,豈會錯失良機?
未等徐大人上奏,圣上的案上已擺了不少奏折。有人言,近來皇城內(nèi)盛行金蠅蟲傳聞,并非捕風捉影、無生有,百姓口口相傳的事,自有他的道理,懇請圣上派人徹查此事,以嚴正國風風。
又有人言,朝有高官依仗著圣上的信任,驕縱后輩在京都城內(nèi)興風作浪,有趙高、盧杞態(tài),不得不防。
還有人言,無緣無故聚各高門大戶子弟于一室,動機不純,麻生蓬,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俱黑。若是勾勾搭搭則阿黨比周,若是吃喝玩樂則敗壞門風,總是通同一氣,穿連襠褲,不可不管矣。
雖未指吏部尚書裴玨,卻字字句句寫的都是他們。
膽壯更是直接對準裴尚書的次孫大肆炮轟,裴少煜常出入哪些風月場所,又曾花大價錢從何處買了甚么古玩件、珍饈海味,又誰的世子少爺流連于美『色』,皆被抖『露』出來,最后更是直言道,裴少煜就是那茶話本的金蠅蟲,出身名門卻無名門范,朋比『奸』,吉網(wǎng)羅鉗。
圣上派人去將那幫閑金蠅蟲的茶話本尋來,掌閱后,結眉深。
朝外風浪大作,朝內(nèi)亦暗『潮』涌動。
春日過后,南北大運河冰面消融,又可通航,一艘艘官商船只從蘇杭地啟程,帶著滿船的貨北上抵達京都。本就深陷金蠅蟲風波的裴少煜,又被兵部左侍郎抓住了馬腳。
說是查點進京船只時,發(fā)現(xiàn)船上廂房內(nèi)有兩個異常嬌媚的女子,形跡可疑,于是盤船主,方知曉這是裴少煜托揚州友人送來的,去歲歲末便跟著船只北上,不巧晚了一步遇到大雪封河,如今才到京都。
這不正正和話本子里金蠅蟲圈養(yǎng)青倌兒以『色』侍人不謀而合嗎?
風言風語際還出這樣的事,想來那裴少煜是免不了受裴尚書一頓毒了。
……
這日散學,裴少淮裴少津留堂多寫了一篇文章,晚一些府。
恰好徐大人今日提前從衙門歸,便叫他裴少淮遇見了。
“給徐伯伯好。”兩個小子行禮道。
“做完今日的功課啦?”徐大人笑著關心道。
“是,剛收好筆墨,正算去。”
閑聊幾句后,徐大人想了想,同裴少淮說了一些朝堂上的事,皆是幫閑一事相關的,只不過沒有提及尚書府,他夸贊裴少淮道:“你能拿捏準時機,堂堂正正蛇七寸,這份心十分難得。”
“徐伯伯謬贊了。”裴少淮謙虛道,“若非確有事,小侄也編排不了這出戲,小侄不過是把聽到的見到的,潤『色』一二傳出去而已。”
“只是——”徐大人拖長音調,話里了個大彎,平和的語氣帶著些開導,言道,“四兩撥千斤是有的,但不常有,千斤還需千斤才能相抵……此事雖掀起不小的風浪,可終究會平平落下,你能想得白嗎?”
徐大人說得十分隱晦,他這么說這么,也有些考量裴少淮心『性』的意味在里頭。
“謝徐伯伯導。”裴少淮應道,“小侄一開始想要的,不過安安靜靜讀書而已,世間少有一蹴而就的事情,更多的是長久營、深熟慮。”
“你已做得很好了。”徐大人又笑了,道,“早些去罷,你父親寫信時,替我好。”
“是。”
馬車上,裴少淮『色』平靜,而裴少津還在深徐大人方才那番話,他如今已不是小童,許多隱喻的話都能聽白了。
裴少津想白七八分后,便開口長兄道:“大哥,官何會輕易放過尚書府?是因他的功績?”
裴少淮點點頭,同弟弟細細解釋道:“二房主君能從外放官員升至禮部尚書,必有過人處,令圣上賞識。再,聽聞最近隱隱有入閣勢,可見他身上是帶有實實在在的功績的……這次的事,興許能牽絆他一二,卻不能阻擋得了他。”
頓了頓,裴少淮又猜測道:“不過,小懲大誡應當還是有的,否則也不好同進諫的言官們交代。”
裴少津又半猜半道:“城里這成群的幫閑,還有尚書府的竹賢書堂,應當在懲戒范圍內(nèi)罷?”
“是,大抵就是從這兩個入手。”裴少淮應道,又說,“過不了多久,就會有結果了。”
“徐伯伯說得對,大哥已很厲害了。”裴少津言道,“至少說很長一段時間尚書府都不敢再使絆子了,我們可以好好讀書了。”
兄弟二人一直都在抓緊功課,裴少津在來年的院試做準備,裴少淮則在后年的秋闈做準備。
兩人一前一后,在科舉道上堅毅前行。
徐里,淮津兩兄弟走后,徐大人找來徐瞻、徐言成,他們說道:“裴小郎日后可以成大事矣。”
又言道:“言成、言歸能有這樣的小舅在前頭鞭策,亦可成一番事業(yè)。”
興許是考慮到言成的感受,徐大人添了一句:“當然,我們言成本身就是一個獨具天賦的好苗子。”
“祖父不必擔憂我,孫兒今年都十三了……同窗七年,孫兒豈會不白‘擇交如求師’的道理。”徐言成嘿嘿笑道,又言,“夫子說我比二叔少年時候厲害多了,總不會考得比二叔差的。”
“你小子,竟敢拿二叔來趣了。”徐瞻笑道。
徐能三輩出人才,段夫子是一方面,徐大人的管又是一方面。不管步子是大是小,走直路總會比走彎路要快。
……
……
裴少淮的推測沒有錯,如今的裴尚書確實是得圣上的。去歲,六部當□□績最大的當屬吏部和兵部,都在去舊革新上有所作。
早在前兩年,或是上書、或是在早朝大議時,裴玨便屢屢提出大慶朝的巡察制有弊端,以自己在成都府官多年例,直言道朝廷派下來的巡撫監(jiān)察御史敷衍了事、獨斷專行,把巡察職當作斂財機,隨行必八抬大轎,已到了法多廢弛、弊端踵至的地步,不得不治。
圣上深以然,授命裴玨考察淘汰巡撫,帶領吏部修改《巡察綱章》,規(guī)限制各巡撫監(jiān)察御史一條條遵行,不許應付了事。但有不公不法事,準許同級間、同職間,甚至是下級向上“互相糾舉”。
革新實行一年有余,巡察一事初顯成效,裴玨自然首當功。
兵部胡尚書則是上諫道“大慶武官世襲,舊官加新封,一代代累積,武官數(shù)已不下九萬余人”,又言道“數(shù)目多,卻挑不出可的將才”,大言弊端。
圣上授命胡尚書整改,完善武舉制度,替朝廷挑選精兵強將,以備后。
胡尚書出身高,不懼那些軍功勛貴,大刀闊斧改動武官任制,如今亦初顯成效。
故此,朝上文武百官都能看得出來,下一位入閣的,恐怕要從這兩個當去選了。
偏偏值此關鍵時候,尚書府出了差池,于是讓胡尚書先了一步,裴玨官任原職。
……
至于圣上如何處置金蠅蟲事,裴少淮是后來聽徐大人講述,才知曉的。
那日,退朝前,圣上專門將金蠅蟲一事拿出來說,還挑了幾個比較典型的奏折叫人念了出來,就有人說到尚書府設立學堂,養(yǎng)的就是一窩“金蛋蛋”,意圖不軌。
“裴愛卿,你如何解釋?”圣上淡聲道。
“微臣冤枉。”裴玨仗言道,“自竹賢書堂設立以來,共收了一百五十九名京都子弟入讀,有高門子弟,亦有不少六七品官吏子,有八十七人過了院試,又有十一人過了鄉(xiāng)試,如此驕人的成績,豈可誹謗甚么金窩窩?微臣懇請圣上察。”
尚書府敢設立書堂,自然不會說只吃喝玩樂,誤人子弟,這樣豈不是得罪人?竹賢書堂還是做出了些成績的。
只不過,他現(xiàn)在這樣解釋又有何?外頭傳聞烈,不是也是了。哪怕是平日里幾個世子正常出去玩樂,闊綽了些,但凡是有裴少煜在,只怕都會被人當做是裴少煜慫恿世子弟不務正業(yè),風花雪月。那些和尚書府本就若即若離的人,恐怕不得不多留個心眼,不敢再把孩子送過去。
故此,即便“成績”自證清白了,這籌謀多年的金窩窩也散了,那裴少煜的名聲也毀了,這瓶萬金油恐怕是滑不起來了。
圣上微微頷首,表他信了,又道:“船上那兩名揚州女子,又如何解釋?”
裴玨佯裝羞慚,幾次欲言又止,最后才道:“圣上,微臣自身相貌粗陋,故此有一惡習,最喜美人伺候在畔,這兩名女子乃是孫兒買來孝敬我的,絕非外頭傳言的甚么青倌兒紅倌兒。”
朝堂上一時語寂。
“裴愛卿喜好美人?”
“是,微臣喜好美人。”
圣上又:“朕怎從未聽聞過?”
裴玨面不改『色』,應道:“如此惡習,豈好叫圣上知曉。”
圣上再微微頷首,又信了。這兩個美嬌娘既然在朝堂上『露』了名,事后尚書府也只能抬好好供著。
那么這些上奏的奏折,自然也算是有了應。
“尚書府事已查,然‘幫閑’事尚未了去。”圣上言道,“千里堤潰于蟻『穴』,幫閑風不可不治,叫禍害百姓擾『亂』風氣,風花雪月奢靡態(tài)更是不可取,今日若是不好好整治幫閑,他日便真的有金蠅蟲飛出來,禍『亂』朝政,此事……”
圣上停下來想了想,對裴尚書道:“此事便由裴愛卿帶頭整治罷,限期一月,不止京都內(nèi),但我大慶內(nèi),皆要休整。”
“臣受命。”
圣上又道:“那王學士榮退多年,已年老,裴愛卿還是送他鄉(xiāng)養(yǎng)老罷。”
“微臣遵命。”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京都城里的幫閑們?nèi)缋鲜蟀悖荒鼙ь^躲著,再不敢現(xiàn)形。
……
伯爵府內(nèi)。
裴少淮向祖父請安,卻見祖父『色』郁郁,沒甚么精,于是道:“祖父可是有甚么心事?”
裴老爺子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孫兒說了甚么。
裴少淮猜出了一二,于是改言道:“孫兒說祖父多多休息,養(yǎng)好身子。”
“你有心了,我省得。”
近來不曾發(fā)生過甚么大事,事事井然有序,能讓祖父心情郁郁恐怕尚書府那邊有關——裴尚書入閣失敗事,已不是甚么新鮮事了。
祖父或是因這個?
對于尚書府那邊,即便他們做了許多陰損的事,裴老爺子也白了兄弟情已分崩離析。可裴少淮總覺得,祖父好似對于這個弟弟有一種慚愧情,長久不能放下。
顯然,裴尚書并不領情。
裴少淮不敢直接祖父,只能想著何時向父親探探,總要知曉緣由才能治理病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