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恩從小就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奈德·史塔克的兒子，但姓雪諾。這是每一個北境私生子的姓氏。

　　有時他會怨恨自己的父親，為什么要和母親生下他，為什么要把他帶回臨冬城。即使和羅柏像兄弟一樣長大，他也終究和羅柏不同。即使是席恩，一個作為人質(zhì)養(yǎng)在臨冬城的鐵群島孩子，也可以因為他私生子的身份嘲笑他。

　　所有人都看不起私生子，除了布蘭、瑞肯、艾莉亞這些小家伙。他們真心實意地把他當(dāng)作兄長。

　　還有萊安娜。萊安娜·史塔克，臨冬城城主的長女，羅柏的妹妹，他的······

　　萊安娜從小就是個不聽話的女孩子，很像如今的艾莉亞。只不過艾莉亞的調(diào)皮是人盡皆知的，而萊安娜的叛逆隱藏在她溫柔風(fēng)趣的外表之下，只有少數(shù)親近的人才知曉。

　　在他們都是小孩子的時候，很久很久以前，瓊恩、羅柏和萊安娜會整天混在一起，爬樹、摸魚、上房頂，偷拿鐵匠鋪的盔甲戴在身上比武。

　　瓊恩記得有一次萊安娜和自己比試劍法，當(dāng)然用的是木劍。男孩子的好勝心讓他抓住一個好機會，將對手的木劍打脫了手。而生氣的萊安娜伸手握住他的木劍，一把火燒了精光。

　　這場比試后，萊安娜被旁觀的羅德里克爵士狠狠訓(xùn)斥。第一，她不該隨便使用魔法，第二，她輸?shù)脹]有風(fēng)度。

　　瓊恩一直難以忘卻的是，小小的萊安娜坐在地上，一只手緊緊抓住自己的木劍時，那倔強的灰藍(lán)色眼睛被火光映照的美麗色彩，仿佛日暮時分天邊絢麗的霞光。

　　隨著他們漸漸長大，萊安娜不再能和他們一起摸爬滾打。她變得越加美麗動人，離自己的距離也越發(fā)遙遠(yuǎn)。

　　在瓊恩的記憶里，最后一次和萊安娜并肩坐在一起，是在她十二歲的生日。那天臨冬城舉行了一次小小的宴會。北境大大小小的家族，凡有適齡未婚繼承人的，都送上了對萊安娜小姐的禮物和致意。恐怖堡的多米利克·波頓，卡霍城的哈利昂·卡史塔克，最后壁爐城的瓊恩·安柏······哈，又一個瓊恩，但與自己不同，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求娶萊安娜。

　　瓊恩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qū)θR安娜產(chǎn)生了多余的、不屬于兄妹之間的情感。但他知道，這種感情不能告訴任何人。

　　他難以忍受宴會的嘈雜、擁擠，難以忍受那么多使者打量自己心中的珍寶，更何況史塔克夫人從來都不愿意讓他參加這種“莊重”的場合。瓊恩偷偷溜出宴會廳，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臨冬城的城墻上。

　　然而宴會的主角，萊安娜，正低著頭坐在面前不遠(yuǎn)的城垛上，兩腿懸空，在高墻外搖搖晃晃。月光如洗，讓女孩披上了一層輕紗，像傳說中早已消失的精靈。

　　瓊恩不知過了多久才清醒過來，他突然意識到萊安娜所處的位置多么危險。剛想喊出聲，又怕驚嚇到女孩，最后只是笨拙地張著嘴，什么都沒說出口。

　　“這里很安全。”女孩打破了沉寂，“而且很安靜。”

　　她突然回眸一笑，對瓊恩說：“過來，坐在這里試試。”

　　瓊恩像個木頭人一樣，遲鈍地邁著步子，慢慢坐在萊安娜旁邊。女孩向旁邊挪了挪，給他騰出足夠的地方。但墻垛是如此狹窄，他的右腿，和萊安娜的左腿，并排挨在一起。

　　夜風(fēng)寒涼，而身邊的女孩是如此的溫暖。

　　“我不開心，因為我討厭被當(dāng)作商品展示。可是你為什么愁眉苦臉？”萊安娜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柔和。

　　“因為我是個私生子。”而且和你是兄妹。

　　“我還是個女孩呢。再倒霉的私生子也比女孩幸運。”

　　“為什么這么說？”

　　“你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人生，娶什么妻子，效力什么領(lǐng)主，過什么樣的生活。但是我不行。也不是不行吧，至少很困難。”

　　“我不會娶妻。”瓊恩黑色的眼睛熠熠閃光。

　　“你有沒有聽懂啊，傻子。”萊安娜有點生氣。她知道瓊恩的腦子有時候不太好使，但沒想到現(xiàn)在變得這么笨。但是，莫名其妙地，她好像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瓊恩就這樣看著女孩離開了城墻，消失在樓梯的陰影之中。他第二次對著萊安娜的背影大聲說道：“我不會娶妻。”好像這是什么莊嚴(yán)的承諾。

　　不久之后，瓊恩發(fā)現(xiàn)萊安娜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他。她不再和他一起聊天、散步，避免和他單獨相處，甚至回避眼神的交流。他不知道萊安娜有沒有聽懂那晚的弦外之音，但不重要了。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不可能的。

　　瓊恩有段時間非常憔悴，以致于席恩大發(fā)慈悲地請客，帶他去城外的溫柔鄉(xiāng)開開葷。面對羅斯美麗成熟的胴體，瓊恩卻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對他這個年紀(jì)的男孩來說，未免有些“不正常”。席恩狠狠嘲笑了他一通，把他趕出了門外。

　　聽著屋里席恩故意夸張的聲音，瓊恩卻神游天外。一旦思緒飄到了那個女孩身上，卻又感覺是一種罪惡和褻瀆。

　　***

　　自從前幾天羅柏在無意中透露，萊安娜可能會嫁給喬佛里王子，瓊恩就輾轉(zhuǎn)難眠。他知道，不會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嫁給王子，以后她就是七國的王后，維斯特洛最尊貴的女人。

　　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以萊安娜的性格，她一定不會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知道這個消息的第三天深夜，瓊恩決定前往絕境長城，成為守夜人。既然無論如何都不會是他，他情愿與漫漫長夜相伴，也許長城以北的寒冰會封印自己心中的痛苦。

　　瓊恩沒想到萊安娜聽到了他和班揚叔叔的談話。他以為自己早已下定決心，但此時依然不敢抬頭直視萊安娜的眼睛。

　　在她說出坦格利安這個詞的時候，瓊恩差點控制不住自己。他想緊緊抱住萊安娜，帶她騎上臨冬城最快的馬逃走，逃到長城以北，逃到多恩，或者穿過狹海去厄斯索斯。

　　“我們不是坦格利安。”天知道說出這句話對他是多么痛苦。他無比清醒，而痛恨自己的清醒和理智。他不能害萊安娜，不能讓她背叛自己的父母和兄妹，不能讓她被世人嘲笑。

　　萊安娜走后，瓊恩撿起地上的劍，機械地砍著訓(xùn)練用的稻草人，一下又一下。

　　“真是精彩。從沒想到史塔克家還有這樣悲傷的戀愛故事。”從陰影中走出一個小孩子，不，一個侏儒，用滿不在乎的聲音說著最讓人憤怒的話。

　　瓊恩警惕地低吼：“你是誰？”

　　“提利昂·蘭尼斯特。或許你聽說過我的另一個名字，小惡魔？”侏儒壞笑著。

　　瓊恩猛地?fù)]劍，閃著寒光的劍尖直直停在小惡魔的脖子上。

　　“如果你對別人說一個字，蘭尼斯特。”

　　提利昂·蘭尼斯特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我向七神發(fā)誓，我沒想過要說出去。以后也不會。”

　　在瓊恩的劍終于收回之后，矮小的蘭尼斯特嘆了口氣：“真的，我對你們沒有惡意。為什么史塔克都這么急性子？”

　　“我不是史塔克。”瓊恩繼續(xù)劈砍著稻草人，動作了無生氣。

　　“我知道，你是雪諾。原諒我的唐突，但我不得不說，你的妹妹說得有道理。既然坦格利安不在意，史塔克為什么要在意呢？一對小情侶不會傷害任何人。”

　　“和我在一起對她沒有任何好處，我不能讓她承受那些。”

　　提利昂嘆了口氣：“這是傲慢，我的朋友。你有什么權(quán)力幫她做決定呢？”

　　***

　　瓊恩一直無法把這句話從自己的腦海里清除。在前往長城的漫長旅途中，在到達黑城堡后的日日夜夜，提利昂·蘭尼斯特的話像一個幽靈一直籠罩在他的心頭。

　　在走進黑城堡的大門時，在和同袍們訓(xùn)練時，在深夜?fàn)I房此起彼伏的鼾聲中，這個幽靈一直讓他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在心底隱秘的角落，有個聲音一直在竊竊私語：只要回頭，回到臨冬城，一切都還來得及，他還沒有宣誓與長夜為伴。

　　他只需要當(dāng)面問問她，是否還愿意。

　　瓊恩的心不在焉太過明顯。新兵教官艾里沙·索恩爵士數(shù)次向莫爾蒙總司令提出，瓊恩·雪諾不應(yīng)該待在這里，他這種狀態(tài)會帶壞其他的黑衣兄弟。可不知莫爾蒙司令看中了這個小子哪一點，總是搖搖頭無視他的抗議。

　　終于有一天，瓊恩心上的幽靈蕩然無存。

　　正是晚餐時間，瓊恩在黑城堡交到的新朋友山姆威爾·塔利從伊蒙學(xué)士那里帶回了一張字條，消息來自臨冬城的渡鴉。山姆總是第一時間把臨冬城的新聞轉(zhuǎn)告自己的朋友，他知道瓊恩很想念家人。

　　“瓊恩！你的妹妹和王子訂婚了！”

　　瓊恩猛的站起身，原本喧鬧的大廳變得寂靜，人們疑惑地看著他。

　　“哪個妹妹？”

　　“哦，就是最年長的，萊安娜·史塔克。聽說她特別好看，是嗎？君臨要舉辦一場三天三夜的訂婚宴，還有比武什么的······”

　　瓊恩的臉色煞白，他的雙手緊緊抓著桌沿，青筋直露。山姆接下來的話飄過耳邊，像是異國語言一樣難以辨識。

　　他沒有必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