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一回
從鐘粹宮歸來天不早了, 星璇下了一窩絲細面,澆了羊骨高湯與娜仁奉上,另有奶餑餑、脂油糕等兩樣軟和點心并兩碟小菜、一小碗羊骨蘿卜湯, 不算預(yù)備得十精細,卻很合娜仁口味。
娜仁心里記掛著另一件事,尚未拾起筷子,卻見星璇拉起瓊枝袖子, 對她:“瓊枝姐姐奴才管您借走了,隨著您折騰了一天, 只怕瓊枝姐姐也餓了, 我那里還有湯,熱乎乎地喝下去, 也歇一歇?!?br/>
瓊枝放心不下娜仁這邊,剛要搖頭,娜仁卻:“就去吧,福寬也去吧,我這里又不是沒了人就不成了。素日你們也不干撤桌子差事,下去吃一口吧。這會子也沒什么事兒了,去歇一歇?!?br/>
她開口了, 瓊枝自然不拒絕,福寬站出來笑盈盈地:“奴才是沾了瓊枝姐姐光了?!?br/>
“去吧去吧!”娜仁擺擺手,故作不耐。
瓊枝一時失笑, 也知她心,只覺心中熱乎乎,便笑著點點頭,拉著福寬與星璇去了。
她們退下了,殿里也沒幾個人了, 娜仁招招手示意烏嬤嬤在炕上坐下,她只手上整理著絲線團收在炕柜里,自在腳踏上坐了,微微仰頭看著娜仁,笑:“知您擔(dān)心瓊枝,等晚上,我去勸慰勸慰她。其實這孩子沒有您想得那么脆弱,她額吉事兒……雖說放不下,也不會讓她一輩子耿耿于懷。她是個看得開人?!?br/>
“原生家庭傷痛是會帶著一輩子……”娜仁黯然:“是忘了那一茬,竟然把她帶去鐘粹宮。”
烏嬤嬤也習(xí)慣了她時不時言語怪異,多少會意,便笑著:“您也不知馬佳小主會難產(chǎn)啊……況且老奴雖不懂您說那些,卻知瓊枝未必有那么脆弱。這么多年了,是她照顧您,您忽然拿她當(dāng)玻璃人似,反而讓人覺著笑了。”
“再剛硬堅強人,也是需要安慰和照顧?!蹦热适捌鹂曜影枇税杳鏃l,輕嘆一聲,只對烏嬤嬤:“您睡前去看看她吧?!北銗烆^吃面,不再言語。
這幾日天雖冷了,但因瓊枝事,娜仁也沒留人,她卻百般不放心地,又捂了湯婆子在娜仁炕上,又再四問:“您真不奴才留下陪著?”
“不?。 蹦热示碇\被在炕上滾了兩圈,腳蹬在湯婆子上,眨巴著眼睛伸出手臂:“不過若是咱們瓊枝大人想留給我暖被窩,我倒是也不會有什么意見?!?br/>
瓊枝一時忍俊不禁,搖著頭把她手臂塞了回去,又替她掖了掖被子,:“快睡吧,外殿有人,若是后半夜冷了,只管喊人進來加被。床頭暖壺注是滾水,約莫熱到明兒四五更天,旁邊杯子是干凈,渴了只管自己倒水喝……”
她不放心,林林總總叮囑了許多,娜仁俱點著頭答應(yīng),眼巴巴地看著她銀紅百蝶穿花床帳子放下,又透過紗??粗?#57741;落地罩那邊一層紗幔也放下,這邊儼然成了一小天地,獨她一個人。
長嘆了口氣,娜仁卷著被子又滾了兩圈,然后心不在焉地開始吐息運氣。
也不知這玩意到底有沒有那么神乎其神,但她確實是覺著現(xiàn)在身體素質(zhì)比上輩子同齡時出不知多少,且練著吧,反正多活一天是賺。
瓊枝安排內(nèi)殿,西暖閣這邊紗幔仔細落下,又叮囑了外殿值夜宮人一番,又繞著正殿外廊子走了一圈,確定布置無誤后,方回了自己屋里。剛一湊近,見屋里亮著燈,便覺不對,推門一看,原是烏嬤嬤坐在她屋里椅子上,聽見聲響笑盈盈地抬頭來看,倒叫瓊枝心里笑。
“您還真過來了,我哪里有那么脆弱呢?”瓊枝忙要涮杯子與烏嬤嬤斟茶,烏嬤嬤笑:“你就別忙了,我還虧待了自己不成?”
她抬起手邊茶杯一晃,與瓊枝看了知,原來她在瓊枝這也不見外,方才自己沏了壺茶,等瓊枝空檔又吃了半杯,這會反客為主地,又給瓊枝斟了一杯。
瓊枝惶恐,忙:“您快別忙了。”
烏嬤嬤笑:“是主兒讓我來開解開解你,她懊惱自己忘了你額吉事兒,昨兒帶你去了鐘粹宮。”
“主兒也沒有先見之明,怎會知馬佳小主會難產(chǎn)呢?”瓊枝輕笑著搖搖頭,“我不過是有些感慨,您說女子生產(chǎn)便如同閻王跟前走了一遭,昨兒夜里,馬佳小主若不是運氣,只怕……咱們主倒是不生產(chǎn)得。”
烏嬤嬤擰眉,“你這就是小孩子想法了,女人哪有不生孩子呢?若是沒個孩子,那后半生就沒有著落。”
“說句不怕您惱話,我也知您傷心事,也知您如今放下了。當(dāng)年主兒奶哥哥去了,您悲痛欲絕,如今卻不還有主兒這一個指望?便是您老了,主兒也會照顧您?!杯傊?#61104;手,:“宮里太妃、太福晉們,有子還少,您看,如今日子倒是無子比有子更愜意,咱們主兒又出身博爾濟吉特氏,即使真到了日后……,也沒人敢虧待咱們主兒不是?”
她見烏嬤嬤有意反駁,便不給她插話機會,連著:“若說生子,不生是其一—您看先帝后宮里多少蒙古嬪妃,滿妃居少,卻只有滿妃有所出;生得平安與否是其二——咱們主兒身子打那年受傷誰說養(yǎng)補得不錯,誰知里頭究竟怎樣?馬佳小主身子是極了,生子尚且艱難,若是咱們主兒,只怕半條命折進去了。那么說,還有什么日后呢?”
烏嬤嬤本是極力勸娜仁要她今早有孕懷胎日后有個依傍,此時聽瓊枝這話,心里覺著不對,卻又不知從哪里反駁,只:“我知你是記著你額吉生小時候難產(chǎn)事兒……婦人生子是常有,未必各個難產(chǎn),咱們主兒怎么會就撞了那個大運呢?”
“嬤嬤,您只想著這里,我那前話,您卻當(dāng)耳旁風(fēng)不成?”瓊枝沉下心來,對烏嬤嬤:“主兒是覺著您老了,有什么事兒,不愛與您說,怕您操心。孩子這事兒,主兒不愿意說透了,我卻不看著您總拿話頭惹主兒傷心——主兒雖不是個軟弱人,明知命里無子,卻總聽您養(yǎng)身子生小阿哥話,難免心里不快。如今眼看著,皇上是不會樂意蒙古嬪妃有子,咱們主兒日后抱養(yǎng)個小公主,聊解煩悶也就是了,若說想要幾十年后有個依傍,只怕是不成了……”
瓊枝素日聽來、娜仁透露掰碎了揉爛了說與烏嬤嬤,烏嬤嬤聽她說得苦口婆心,眼圈兒卻漸漸紅了,“這為女子者,膝下沒有個依傍,以后日子怎么過呢?太皇太后、對,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那么疼主兒,怎么會舍得主兒日后無依無靠?”
“博爾濟吉特氏妃嬪,博爾濟吉特氏便是依靠?!杯傊π闹獮鯆邒呦胫裁矗晃⑽⒊料履?,:“您萬萬不因此而怨恨皇上或老祖宗與太后,是要牽連咱們主兒!主兒想得開了,咱們做奴才,若是表露出來,反而使人覺著咱們主兒心懷嫉恨,惹了皇上眼就不了。”
烏嬤嬤哭得什么似,本是來勸慰瓊枝,卻聽了這些話,忍不住心疼娜仁,“這什么事兒啊!往日瞧著,怎么連個孩子不許咱們主兒生。”
“宮里嬪妃,無子無寵有尊敬,才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杯傊p嘆一聲,看她天塌了一般,低聲:“您只在我這里哭,出去且把眼淚抹了把,莫教人看出來了。”
娜仁本是讓烏嬤嬤安慰瓊枝去,沒成想?yún)s有了意外之喜,從此烏嬤嬤再沒念叨過讓她養(yǎng)補身子、又琢磨各助孕偏方土法,實在是讓她大松了口氣。
過幾日,京中落了康熙六年冬日第一場雪,娜仁借機報與皇后染了風(fēng)寒,只窩在永壽宮里‘養(yǎng)病’,倒是樂得清閑自在。
唯有石太福晉那一處讓她不禁牽絆掛懷,在清梨常過來走動,太福晉暫且無恙,才叫人松了口氣。
永壽宮這一方清靜小天地外,卻是多少頭疼事。
康熙因小皇子身子,郁郁不樂一陣子,皇后卻命太醫(yī)院研究出一份上坐胎藥,每每嬪妃侍寢,只要‘留’了,會得到一碗。
清梨私底下與娜仁抱怨那藥苦得很,又說因她趁人不備倒了事兒,李嬤嬤生了大氣,足還是太福晉知了,出精神來彈壓她一番,才叫李嬤嬤消停了。
昭妃彼時也在,聽她們說起這個話題,想了想,:“那藥方子是,多少也有些效驗。不過皇上元氣未足,雖有太醫(yī)院百般方劑使他不會因房事傷身,卻也不易使人有孕。嬪妃們也多數(shù)尚未長成,有孕幾率不大,這坐胎藥算是投機取巧,效果不會太大?!?br/>
娜仁眨巴著眼睛看向她,滿臉寫著奇:“你喝了?”
“倒了?!闭彦?#60869;,青莊在她身后抿嘴一笑,:“兩位主兒不知,那藥霸勁,活生生把殿內(nèi)一盆萬年青澆得枯了?!?br/>
清梨拄著下巴,“唉,我殿了也換了兩盆了,我現(xiàn)在就求哪一位心人趕緊有孕,讓皇后把精神從這些地方上挪開,免得日日做賊一樣。”
“李嬤嬤折騰了……鄂嬤嬤沒折騰?”娜仁奇極了,她也知昭妃與清梨不是在意這些人,或者說這兩人在某程度上與她臭味相投,問得倒是直接。
昭妃回答得也坦坦蕩蕩:“折騰了,把我們家太太折騰進宮了,她對我倒是苦口婆心,后來沒法走了,我罰鄂嬤嬤抄寫九十九遍《太上感應(yīng)篇》,每寫一字要念誦德天尊寶誥,如今才抄到第十遍,我還有些日子清靜?!?br/>
“你這懲罰真是……有個人特色?!蹦热首旖俏⑽⒊榇?,心里算了一下,那《太上感應(yīng)篇》文一千多字,抄些九十九遍也得十萬多字,倒不算很多,但每寫一字念誦天尊寶誥,所需時間便長了。
昭妃呷了口茶,眉眼低垂盯著茶碗里舒展茶葉,仿佛從鼻子里輕哼一聲,“若論寫東西,她是熟手?!?br/>
聽她這話語焉不詳,娜仁隱隱有些奇,但因為深知奇心害死貓理,就壓下去沒有多問。
清梨滿臉見了世面震驚,看向昭妃時又帶著些羨慕。
或許是羨慕昭妃處罰鄂嬤嬤如此干脆利落,她卻對李嬤嬤礙手礙腳,還要石太福晉出頭,為她撐腰吧。
人聚在一起說是不傳出去話,卻沒個避諱。清梨與娜仁磨牙,昭妃坐在旁邊喝茶,相處得倒是輕松。
如此時光緩緩流逝,宮里還有另一件要緊事,卻是小皇子與他生母佛拉娜。
孩子身體,想瞞住母親是難。因小皇子身子,洗與滿月禮辦得不算盛大,顯然不符合康熙對這第一子期待。佛拉娜被按著坐了雙月子,從一開始無所覺到中間疑慮,再到后來,娜仁以為她應(yīng)該是看透了。
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問出,也不愿聽人說罷了。
小皇子一生下來沒滿月便犯了兩回病,把宮中上下折騰得身心俱疲,太醫(yī)院擅幼兒科太醫(yī)被康熙下令常駐阿哥所,伺候保姆、乳母被再敲打過,唯恐有哪一個做事不小心,惹得他再犯了病。
康熙在滿月禮上宣布了給小皇子取名字,從了禮部擇‘承’字輩,選了一個吉瑞‘瑞’字。若從康熙私心里說,他希望這個孩子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健康平安地長大。
然后這位承瑞小阿哥一直被小心地呵護著,倒也平平安安地滿了月,再到佛拉娜出了雙月。
此時是再怎么瞞瞞不住了,馬佳夫人親自抱了承瑞阿哥給佛拉娜看,低低:“倒是個白胖孩子?!?br/>
只是骨架不大,倒顯得身形微微有些怪異。
佛拉娜伸手去抱,襁褓一入懷中,眼淚撲簌簌地就流了下來,泣不成聲,額頭貼著承瑞小臉,嘴里含糊地喊著他名字。
馬佳夫人看著心酸得厲害,低聲勸解:“莫哭了,莫哭了,你看這孩子被嚇到了?!?br/>
或許是母子間心靈感應(yīng),又或是小孩子本,他一聽佛拉娜在她旁邊哭,自己也哭了起來,只是聲音有氣無力,哭一聲斷一下,乳母心里著急,忙對佛拉娜:“主兒快別哭了,抱著小阿哥哄一哄,若是岔了氣不了得啊?!?br/>
聽了她這話,佛拉娜忙低頭去看,頃刻功夫,承瑞小臉憋得通紅,她忙忙抱著承瑞輕哄著,一會兒卻沒效,承瑞哭得更厲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
乳母心急之下也顧不得別,忙孩子抱了過來,在懷里輕撫著脊背哄著,她是熟手,未一時,承瑞哭聲果然止住了,只是也累極了模樣,眼睛閉著睡了過去。
馬佳夫人見佛拉娜神情落寞,擺擺手示意乳母抱著承瑞下去,坐在佛拉娜身邊勸:“她是日日照顧承瑞,自然手熟,哄起來也老練。況承瑞身子又是這個樣子,她見你哄不,心急了才把孩子抱過去,你又這個樣子,豈不叫她惶恐?她也是為了承瑞身子啊?!?br/>
“額娘……我只是想,你說我這個做額娘,連孩子逗哄不,又叫他在胎里就落下了這樣病,還有什么呢?”佛拉娜哭:“我生他一場,卻不知養(yǎng)他多少年,額娘……”
馬佳夫人被她哭得也是眼眶發(fā)酸,攬著她肩膀,:“這話不吉利,不許你說。太醫(yī)說了。只要精心撫養(yǎng),先天有哮癥孩子也不是就保不住了,你有在這里哭時候,還不如多在承瑞身上些心?!?br/>
“我要去求皇上!”佛拉娜忽然起身,語氣激動:“承瑞身子這樣,我也不放心他在阿哥所,我要去就皇上把他接到鐘粹宮來照顧,我親自看著,才會放心?!?br/>
馬佳夫人只:“哪有這樣規(guī)矩呢?”
這邊母女之間如何爭論旁人暫且不知,只說寧壽宮里,娜仁眼不眨一下地盯著唐別卿為石太福晉診脈,一見他收回手,忙忙問:“怎樣了?”
清梨也在一旁,目光落在唐別卿身上,帶著問詢,與些許擔(dān)憂。
唐別卿臉色不大看,行了一禮,搖搖頭,“只怕就這幾日了?!?br/>
“太福晉——”娜仁呼吸一滯,眼眶酸澀忍不住落下淚,啞聲喚。
清梨忙絹子遞給她,見太福晉有要起身意,忙上前去扶她坐起,又在她背后墊了兩個軟枕。
太福晉手輕輕拍拍床沿,示意娜仁坐過來,輕笑著:“哭什么……人總有這一天。”
她說話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眼睛卻明亮得很,微微翹起嘴角與彎彎眼眉,讓人依稀見她年輕時是何等風(fēng)華絕代。
娜仁見她這樣,心里更酸,在床旁坐了,握住她手,低低:“您常夸耀您年輕時舞劍舞得,我卻到現(xiàn)在沒見過。”
“這丫頭也會,你想看,纏著她便是了。”石太福晉微微笑笑,又對清梨伸出手,清梨受寵若驚,忙手遞了上去,任太福晉握住。
太福晉長長一嘆,面帶感慨:“我這半生,喪夫喪子,何等凄涼,幸而如今,纏綿病榻還有你們兩個相陪,倒也是我福?!?br/>
她暖洋洋帶著笑目光久久落在娜仁身上,又松手抬起揉了揉她頭,笑:“這些年,難為你這么個小丫頭,若是臨終前聽你叫一聲師父,此生便也無憾了?!?br/>
娜仁琴棋書畫品香插花一類本就系她教授,此時忙連著喚了兩聲,聽得太福晉滿臉帶笑。
于是:“我這些年,也攢了些東西,倒是帶不到地下去。首飾布匹、字畫擺設(shè)一類,你們兩個有些,倒有四五萬銀子,盡數(shù)與國庫,舍粥修路,也算是積一份功德。”她目光落在清梨身上,意味深長地:“倒也算是,為你鋪了一份路,這一份善緣,總有得上一日?!?br/>
娜仁與清梨二人聽得一頭霧水,站在清梨身后李嬤嬤卻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抬頭直視石太福晉,被她淡淡地掃了一眼,仿佛被虎狼注視一般,后心發(fā)涼,忙忙低頭。
石太福晉見李嬤嬤如此,諷刺地扯了扯唇角,又對清梨:“你那里不是還有一個缺嗎?我死后,就讓石嬤嬤去你宮里。愿爾到了出宮年紀(jì),倒不必我操心。這兩年,我清靜,人打發(fā)得差不多了,只剩她們兩個,要我安排一場。”
愿爾眼眶紅紅地,仿佛痛哭過一場,此時:“主兒!”
“你帶著我給你嫁妝,出了宮,無論找個人嫁了,還是尋一處清凈地方住下,或到人家做教習(xí),是結(jié)果。只有一個,嫁人一定看準(zhǔn)了再嫁,女子不成親沒什么,只怕嫁錯了人,便要耽誤終身?!笔x語心長地,愿爾眼眶濕潤,又忍不住落了淚。
石嬤嬤袖子拭了拭眼角,對著石太福晉鄭一欠身,:“奴才定然照看清梨姑娘?!?br/>
石太福晉笑地一揚眉,“我是叫你去養(yǎng)老,不是叫你去操勞?!?br/>
“姑母這話有理,嬤嬤到了清梨宮里,安心頤養(yǎng)天年才是。若是出精神指點指點尋春她們,真是清梨生有幸?!鼻謇婷﹂_口。
石太福晉:“也罷,你們自己說去吧。”
娜仁本欲說些什么,卻見石太福晉面上微微露出疲態(tài)來,忙:“您要歇會?”
“再坐坐,難得有這么精神了。”石太福晉嘆了口氣,搖搖頭,又看了看她,:“我知你想著什么,那些東西,我給你,你收著就罷了。不過是些死,獨有燕雙,是我提前給你,你真是要收了?!?br/>
她如此說著,卻‘提前’二字咬得極,娜仁不自主地聯(lián)想到那個荷包,當(dāng)即笑盈盈開口:“您放心,燕雙我自然珍而之,恨不得收在床榻里,日日摟著睡呢?!?br/>
石太福晉眼角眉梢沁出些微笑意,抬起指頭虛虛點點她額頭,笑罵:“鬼丫頭!”
她復(fù)又輕輕一嘆,:“你這生辰日子,立住了,是要一生富貴,我卻只愿你余生歡喜。富貴……”她輕嗤一聲,面帶幾諷刺,“那東西又當(dāng)什么呢?”
清梨神情略顯復(fù)雜,上前來勸:“您累了,不如歇歇吧?!?br/>
“也罷。”太福晉長舒了口氣,擺擺手,“你們走吧,等我去了,再來送我最后一程,便罷了。不要在這淌眼淚,倒叫我臨了臨了,也不安了。”
娜仁無奈,太福晉執(zhí)意送客,又記著唐別卿話,今兒怕是沒什么,便:“晚間我再過來?!?br/>
太福晉對著她扯著嘴角微微一笑,清梨與娜仁相攜出來,石嬤嬤:“太福晉春日里就叫老奴清點庫房里東西,如今齊了,各箱籠裝著,現(xiàn)命寧壽宮里小太監(jiān)送去永壽宮與啟祥宮去?!?br/>
清梨對她:“嬤嬤生照顧太福晉,晚間我們再來?!?br/>
石嬤嬤點著頭,笑了笑,“老奴知。”
今日有風(fēng),二人只順著廊子走,路過太福晉寢間南窗下,聽里頭太福晉吟吟念詩:“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她吟吟拖長了腔調(diào),又有些有氣無力了,急促地喘了兩口氣,隨即殿內(nèi)忽然爆發(fā)出太福晉大笑聲來,笑聲隱隱愴然。
娜仁聽著那詩,隱隱耳熟,卻見清梨仿佛明了,便邊走便問她:“太福晉方才吟是什么?”
“……是張岱,《甲午兒輩赴省試不歸走筆招之》?!鼻謇骈L嘆一聲,閉閉眼,與娜仁低聲:“這詩不是內(nèi)宮里誦得,姐姐莫往外說?!?br/>
娜仁點點頭,“你放心,我省?!?br/>
余后幾日里,宮中風(fēng)平浪靜。
太福晉一生清傲卻不狠辣,在太妃們中還算有人緣,她那殿里日日有人探望。
這日下晌,娜仁與清梨一同過晚膳后過去,卻迎面碰見康熙乘步攆從寧壽宮外甬向這邊來,迎面相碰,娜仁與清梨一欠身,見康熙面帶悲傷之色,心中約莫知是太福晉叫他過去。
果然,康熙見二人,便問:“是去探望太福晉?”
娜仁點點頭,清梨:“不錯?!?br/>
“唉,太福晉胸懷大??!”康熙感慨,又問:“天冷,怎么沒坐暖轎出來?”
娜仁笑:“過晚膳才來,走走也算消食了?!?br/>
康熙不大贊同,“還是要生保養(yǎng)身子才是……”
閑話幾句,人別過,娜仁與清梨仍往太福晉那里去了。
而后日日如此,唯有十這日,娜仁陪著太皇太后為先帝誦,卻聽人急急忙忙地通傳:“石太福晉薨了!”
娜仁只覺“嗡”一下子,腦袋里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便覺著臉上冰涼涼,也顧不得取帕子,只袖口匆匆抹了淚珠,向太皇太后一欠身:“娜仁去了?!?br/>
“去吧,也代我送她一程?!碧侍笠嘤袔?#58937;悲切,目送娜仁出了小佛堂,卻又回到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口誦《往生咒》,佛堂內(nèi)檀香氣濃,太皇太后不知不覺落下兩滴淚來,七七四十九遍誦罷后,長長一嘆。
娜仁趕到寧壽宮時,石嬤嬤領(lǐng)著愿爾為太福晉裝裹畢,太后、太妃們來看過,見她急匆匆地來,太后嘆了口氣,搖搖頭,“進去看看吧?!?br/>
她帕子拭了拭眼淚,領(lǐng)著眾人離去了。
此時皇后還沒趕到,娜仁站在門前竟有幾躊躇。
還是清梨從里頭走出來,面上除了悲傷,竟還有幾釋然。她沖著娜仁微微一笑,笑容淺淡,卻是如春雨初止時梨花一般,清雅如碎玉落珠,輕聲:“進來吧,太福晉說,沒讓你看見她走時候,極。若見你哭了,只怕她黃泉路上也不安心。”
“師父!”娜仁終于忍不住,快步奔入內(nèi)殿,撲在床榻前痛哭出聲,身體微微顫抖,眼淚打濕了床褥,石嬤嬤領(lǐng)著愿爾緩緩跪下,向她磕了個頭,“慧妃主,節(jié)哀?!?br/>
清梨走到她身后,拍拍娜仁肩膀,低聲:“姑母是解脫了,從人間煉獄,到極樂世界,與她所所想之人,團聚了?!?br/>
娜仁仰頭看她,見她眼眶微紅,悲意又起。清梨本是極克制,此時被她環(huán)著腰身痛哭,手輕輕撫撫她脊背,也忍不住閉眼,任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皇后趕到之時,娜仁止了眼淚,極鄭地向太福晉行了拜禮。
皇后走進來,低聲:“太福晉喪事早就預(yù)備著了,皇上意,一概比照□□壽康太妃,現(xiàn)要入殮,慧妃你讓一讓吧?!?br/>
娜仁緩緩點了點頭,伸手為太福晉理了理鬢發(fā),轉(zhuǎn)身出了內(nèi)間。
北邊暖閣炕桌上一張?zhí)一ü{,娜仁拾起看了一眼,上是一行極清雋雅致瘦金小字,書“少愛繁華,極精舍婢,鮮衣怒馬,華燈煙火,花鳥珍珠。今四十未至,一身孑然,繁華半生,皆成夢幻,萬事空?!?br/>
這一段中許多處娜仁看著極為眼熟,卻又想不出出自何地。
還是清梨走過來,見她細看,啞聲開口:“改自張岱康熙四年撰成《自為墓志銘》,拘謹半生,這便是太福晉最后放肆吧?!?br/>
她又看了看那桃花箋,開口嗓音發(fā)澀,聲音極低地:“太福晉乳名‘夭夭’,桃之夭夭夭夭?!?br/>
娜仁閉了閉眼,這才想起太福晉順治十年入宮,彼時方才及笄。她得以受太福晉教導(dǎo)時,太福晉還是青春年少。
而先帝薨逝后,太福晉安養(yǎng)于寧壽宮,亦是自得其樂。
卻是不知何時起,愁容生,乃至奇綬去后,朱顏改。
清梨見她手捏著那張箋子舍不得放開,便:“我得了石嬤嬤去我那里,這箋子,你帶回去吧,留個念想?!?br/>
她言罷,輕嘆一聲,緩緩環(huán)視過這寢殿,:“只怕幾日之后,這殿里就要大變樣子。太福晉半生梯己偏了你我,留下這些紗羅帳幔死件與太福晉生前慣東西,是要陪著太福晉上去了?!?br/>
娜仁啞然,最后還是小心地桃花箋收著,帶回了永壽宮。
她寢間炕床上炕柜里有一只落鎖小匣子,里頭收著太福晉讓她日后交給清梨那只荷包,她這張?zhí)一ü{也收了進去,太福晉留給她東西瓊枝清點過,收在庫房里,石嬤嬤辦事干脆,件名錄仔細,娜仁翻看一回,對瓊枝:“這些東西,生收著吧。那些布匹,生存放,久留也輕易不要動,留個念想。怕腐朽便上,才算不辜負太福晉心意。”
瓊枝知她傷心,也不啰嗦,只干脆地點點頭,“奴才知。”
太福晉最后被追封為皇考恪妃,死后極盡哀榮。
然而再過些年,大概宮里便沒幾個人知,曾有一乳名夭夭石氏女子,琴棋精通,書畫俱佳,挽袖點茶,素手調(diào)香,無所不精。
太福晉去世后,娜仁很低沉了幾天,唐別卿干脆替她報了病,連向皇后請安也免了,她徹底沒了出門動力,每天窩在永壽宮里,看書撫琴,燕雙被她蹭得發(fā)亮。
昭妃來看她,勸:“人生與死本就順應(yīng)天,死亡不過回到生處。人源于自然,又歸于自然,若按太福晉生前信佛,此時大概歸于極樂之境,與她所念之人團聚。你如此傷心,不過平添寂寥罷了?!?br/>
“你當(dāng)真這么想嗎?”娜仁看向昭妃,卻見她搖搖頭,坦坦蕩蕩地笑:“我又不是圣人,還沒看得這么開,只是勸你罷了?!?br/>
“不過確實是應(yīng)該為姑母開心?!鼻謇?#61104;聲音響起,二人同時回頭或抬頭去看,卻見清梨站在素色紗幔下,一身素服,鬢邊簪一朵緝珠梨花,未曾描眉畫鬢,卻自有一番風(fēng)姿。
“你來了。”娜仁:“進來坐?!?br/>
清梨緩緩抬步入內(nèi),向她:“姑母是解脫了,從諸多束縛中解脫,從此自在瀟灑去了。你在此傷心至此,只是讓生人平添擔(dān)憂罷了?!?br/>
又見置在琴案上燕雙一塵不染,琴弦像被磨得閃閃發(fā)亮,不搖頭輕笑:“潤弦膏子不必日日,姑母生前也沒把它打理成這樣,在你手里倒是容光煥發(fā)了?!?br/>
她請按琴弦,右手彈出幾個音來,在琴凳上坐了,抬頭看向昭妃與娜仁:“我為你們撫一曲,如何?”
娜仁隨意地點點頭,昭妃倒是興致地坐下,擺出洗耳恭聽姿態(tài)。
清梨撫琴是很純熟,看得出下過苦功夫,挑勾踢抹間手上動作毫不亂,反而有一渾然天成瀟灑利落,左手輕動時動作又仿佛柔情婉轉(zhuǎn)。
琴因泠泠,流暢灑脫。仿佛有采菊東籬下悠然,又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灑脫。
一曲終了,娜仁只覺近幾日淤積在胸中郁郁之氣消散,通體舒暢,不:“見你撫琴,我倒是恨當(dāng)年與太福晉……學(xué)琴時沒下苦功夫了?!?br/>
“現(xiàn)在下也來得及。”清梨手上這幾年留起了指甲,故而也帶了指套,此時一一戴回去,笑著抬眸看向娜仁:“我與你做陪練,倒消磨時間?!?br/>
昭妃便:“我與這東西怕是此生無緣,只做聽客吧?!?br/>
人語罷,娜仁與清梨搖頭輕笑,昭妃也微微揚了揚唇。殿外大雪壓枝又如何?人心是暖。
適時皇后宮里剛走了一波回事內(nèi)務(wù)府掌事,九兒熱茶斟與皇后,:“外頭雪下得大,新植石榴樹未過這陣勢,只怕把枝頭壓彎了?!?br/>
皇后抬眸透過北窗看了看,叮囑:“仔細著些,常撣撣雪。人說石榴多子,但愿有它開花結(jié)果一天,也有我開花結(jié)果一天。”
九兒便:“您還年輕,皇上也年輕,何必說這喪氣話呢?章太醫(yī)不也說了,您身子調(diào)養(yǎng)得不錯,但最再拖一二年,再長長。不然身子骨沒長成,只怕如馬佳小主一般艱難。”
“當(dāng)下時局,哪里容得我這個皇后再緩緩……”皇后輕嘆一聲,又問:“派人去鐘粹宮看過大阿哥嗎?那孩子要仔細著,佛拉娜把她抱回鐘粹宮養(yǎng)著也,在親生額娘跟前,總是更精心仔細些?!?br/>
九兒:“看過來,乳母奶吃得還,太醫(yī)也沒被這幾日風(fēng)雪驚了,馬佳小主照顧得心,處處細致。又許是在親娘身邊緣故,小阿哥這幾日竟也?!?br/>
“承瑞,便讓人放心了?!被屎髧@:“皇上太需要這個兒子了。只盼著他立住,不然前朝如何,也怕有人指責(zé)本宮不賢?!?br/>
九兒笑盈盈:“太皇太后說您是‘?dāng)?shù)一數(shù)二賢惠人’,滿宮里誰對您有一個‘不’字?你未免慮太多了?!?br/>
“那是瑪法還在時候,如今老祖宗對我態(tài)度雖沒怎么變了,底下不是?!被屎竺夹奈Ⅴ?,復(fù)又舒展開,“在皇上待我比從前更親密,昭妃慧妃也不是倨傲不恭之人,不然咱們家前朝上也沒有一個入瑪法般人,本宮日子怕不過?!?br/>
九兒昂首,傲然:“咱們老爺乃是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皇上又賜老太爺一等公,現(xiàn)索額圖老爺任吏部侍郎,也是朝內(nèi)高官,您日子怎么會不過呢?”
“你懂什么?!被屎髶u頭輕笑著,隱隱有些落寞,“幸而昭妃不是個有野心人,不然憑她那個阿瑪,本宮這皇后寶座只怕是不穩(wěn)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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