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那人還在燈火闌珊處
兩年后明晝端著藥碗退出了御書房,恰巧撞上來送折子的洛淮。
洛淮掃了一眼他手里的藥碗,已經沒有了熱氣,卻還是滿滿的,明顯動也沒動,便問:“今日依舊沒用藥么?”
明晝無奈點頭,“流飛早些已經診過脈,那些破敗衰老的跡象確實完全消失,丁點不剩,但多少也給身體早成了傷害,依舊要用藥的,他這樣下去,可怎得是好?”
洛淮沉默。
當日懸月重傷身亡、洵玉緊隨跳崖的消息傳來,莫說是重樓,就是他們幾個兄弟,心里頭也像哽了什么似的難受,倒是與那兩個人都有著切實關系的人,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登基為帝,大赦天下,該做的什么也沒忘了做,身為一個帝王,他確實做得盡職盡心。還有什么令人不滿,最多也是他面上的云淡風輕,總有人說紫英帝心夠冷,情夠淡,攝政長公主那般為他,死后卻連個封號都沒有,可憐啊可憐。
怎么的冷?怎么的淡?重樓面上越是笑得多,性情越是平和,洛淮就越是覺得不對勁,總覺得有一天,這人會留不住。
也許,他們本就不該留下他,畢竟他從不屬于這里,早在懸月走的那一天,他們也該放手。
明晝瞧出了他的心思,“活著總是有希望的,這阿月和洵玉的尸身也都還未找到。怎么說洵玉也是天命之人,他的大限是由天決定的,可容不得他做主,至于阿月,有洵玉在,定是想盡辦法也要救活她的。想四哥也是在等,所以怎么強顏歡笑也要活下去。”
洛淮點了點頭,實在也想不出其他理由能讓重樓支撐到現在。他可是曾與懸月約定過生一起,死一起,生生死死,總要在一起。
明晝見他眼眶泛紅,心里也難受,便不再多說,只道:“我去再煎一碗藥,這次就是用灌的也要給他灌下去。”
洛淮“撲哧”一笑,實在想不出該是怎么個灌法,這到最后,會不會是明晝自己被綁在了椅子上?
若是十多年前的重樓,絕對會有這樣的結局。
總是會想起以前的日子,很開心的日子,總讓人回味無盡。而現在,風平lang靜,春日靜好,若是那人也在,一切就是圓滿。
長嘆一聲,推門走進,風從另一端迎面而來,還保留著冬風的凜冽,刮在面上疼的厲害。他下意識地側過臉,但風靜下后,才轉回了頭,這一轉頭,竟是愣了許久。
重樓左手持墨,右手執(zhí)筆,靜立在榻旁的屏風前,在那已寫了一半筆跡的屏風上續(xù)寫。他的發(fā)很長,滑過肩頭,垂落下地,那是及地的長發(fā),也是及地的銀絲。
洛淮到最后才知道,重樓的頭發(fā)早就因身體的虛弱褪去了黑色,長久以來多是靠頻繁的染色來掩蓋他身體內部在迅速衰老的事實,直到現在,一切都在好轉,只有他的頭發(fā)再也無法恢復到往昔。他永遠記得那頭黑亮的發(fā)絲,如今成了如雪的白,至今震撼。
聽到進出的聲響,重樓微微側過身,眨了眨黑瑪瑙一樣清亮的眸子,笑道:“是你來了。”
“折山那邊又上了折子,二哥三哥嚷著要回去陪嫂子,我一時也看不完,只得送來。”
重樓聞言,哭笑不得,又道:“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事,要不是怕我身子還未好全,他們兩個怕是早就帶著妻兒游山玩水去了,現在既然我好多了,日常就讓他們偷些懶得了,總比跑了好。”遂收了筆墨,坐回桌前取了折子看。
洛淮手頭一時空下,就往那屏風看去,“四哥又往上頭記寫諫言?”
重樓笑道:“今日看了幾份折子,其中幾句諫言讓人頗有感觸,便順道記了下來。我在位也不過兩年,良臣雖多”他搖了搖頭,含笑不語。
良臣再多,敢給丟頭諫言的始終不多。為帝者,若不在初始養(yǎng)成容人的雅量,日子久了,就再聽不見良言,良臣人數自然也會少去。也只有這樣時時提醒自己忠言逆耳,時間長了,下頭的人自然會明白他們的君王可比天地的雅量,自然就不比愁這諫言的多少。
再者,為帝者,多是心狠手辣,龍帝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高處不甚寒,處久了性情太冷,不近人情還是其次,一意孤行的話,就是開創(chuàng)了盛世必然也不會持續(xù)太久。
他目的已經達到,自然不會再留許久,走之前,總要留些什么下來,他又還能留什么?為君之道罷了,縱使不能訓誡出一代明君,至少不要再出龍帝那樣的君王就好。為了打造現在的合樂,他們已經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洛淮聽著有理,記得以前曾在一本古記上見過這么一段,雖然效果似乎只維持了一代君王,但至少也是有效,只是,他也隱約明白,既然已經開始準備這一手,那就代表著能在這里見到重樓的日子已經不多。
想到這里,洛淮很是感傷。他還摸不清重樓所謂的離去到底是去哪里,是求生還是尋死,只知他這一走,就是永不相見。
重樓見他耷拉著腦袋,眼里澀澀一片,便問:“六弟這是怎么了?”猛然發(fā)覺周遭都暗了許多,便問:“什么時候了?”
外頭立刻有人答道:“回陛下,子時了。”
“都這時候了?”重樓有些驚訝,平日明晝送了藥來,總要好些時候才是用晚膳的時間,今日時間倒是走得極快,“難怪六弟心情不佳,原來是肚子餓了。”
洛淮明知他是在逗笑自己,仍是自然笑開。
不一會兒,送膳宮人陸續(xù)走了進來,端上數十盤佳肴,都是重樓喜歡的菜色。
重樓其實是沒有胃口的,但知道自己若是不動筷子,洛淮也是不會用的,所以仍是舉箸夾菜。筷子轉了一圈,停在了水晶蒸鉸上,神智不受控制地迷糊。
他原是不愛這種小點心的,但切切實實記得那個金眸女子被面粉摸了一臉的樣子,記得她抱著食盒嘟著嘴說:“我只能做出這些。”
他其實一直想說:“我吃我吃,哪怕你在里頭下了毒,我也會吃,只是下次不要在親自動手了,若是傷了自己該怎么辦?只要你待在我身邊就好了。”
他的雙眼迷蒙了。
人生一路走來,大大小小怎樣的傷沒受過,再難熬的時光都熬過去了,他一點都不相信,這次她就這么去了。
他知道彩日鐲碎了,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什么問題也沒問題了,他知道,但總是這么期望著,等待著。
“月兒,你,早些回來吧!”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