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海市蜃樓(四)
一直,想給自己一個不會醒來的夢......
“南陵!”睡夢中,有人低喚著他的名,溫軟的手輕拍著他的頰。
他貪戀那雙手的溫暖,下意識地偎近,磨蹭著。
他記得兒時賴床時,母妃也是這樣拍哄著他醒來。
她是這世上僅有的對他溫柔的人,而她,已經(jīng)不在了。
他驀地睜開眼,瞪看著眼前碰觸著自己的人。
“不要碰我!”他低吼著避開那雙手,憎恨起自己短暫的軟弱。
“醒了?”無視他眼中濃重的敵意,懸月淡淡收回手,順著裙擺起了身,接過葵葉遞來的衣物丟在他的腳旁,“雨停了,聽說今日恰好是附近城鎮(zhèn)的集市,父皇讓我們?nèi)悳悷狒[。你換個衣服,我在外頭等你。”
父皇主動讓他們?nèi)ゼ杏瓮妫?br/>
龍帝可一點(diǎn)都不像那種模范父親。
他在心底冷諷道,待那人當(dāng)真出了門去,隨即招手喚來一直待在暗處守護(hù)自己的影衛(wèi)。
“奔宵,父皇不會平白支開我們,你留在船上,替我留意呆會到訪的客人。”
“是。”奔宵領(lǐng)命應(yīng)道。
換下沾染了墨跡的衣物出了船艙,嗅聞到的是大雨過后,獨(dú)屬于大地綠草的清香,這讓他的心情大好,不禁伸了兩臂舒展有些僵硬的身子,這才走向等在岸上的幾人。
一身白衣的是懸月,輕紗覆面,手里牽著的娃娃是他最小的弟弟。穿著紫衣的是重樓,大病初愈的他,面色依舊很差,讓他本就清淡的面容看上去又多了些冷漠,只是淡淡地看來一眼,就讓他背脊發(fā)涼,渾身僵硬,連忙拱手作揖,喚了聲“四哥”。
重樓淡應(yīng)了聲,道:“走吧。”
他的話音遠(yuǎn)比他的臉色還要冷上幾分,這讓南陵覺的奇怪,下意識地往懸月那兒看去,那人恰是彎下眼,垂眼替楚歌整著衣裳,讓他瞧不見她眼里流轉(zhuǎn)的思緒。
雖然這里只是他們旅途中經(jīng)過的小城鎮(zhèn),今夜也不是什么值得歡慶的節(jié)日,可是卻很熱鬧,仿佛城里所有的人都涌到這條街上來了。每走兩步,便得停下,等前頭的人潮過去了,才能繼續(xù)望前走。
這條街是城里最主要的街道,平日的話該可容的下三四匹馬并行,本是十分寬敞,如今卻有些擁擠。兩側(cè)擠滿了從各地趕集而來的攤販和應(yīng)景搭建的布景,各類細(xì)食零嘴的香氣混雜著燃香和燈油的氣味,燈火下,市井一片氤氳,人聲鼎沸。
宮里有許多的奇珍異寶,但對南陵和楚歌兩個從未出過宮的孩子來說,今夜見到的更為希奇,可惜,他們幾乎無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后頭的人潮自會推著前頭的人們往前走。
遠(yuǎn)遠(yuǎn)的,一條光彩奪目的燈龍?jiān)谖椠堈叩臓恳拢@方向而來。人群紛紛笑著讓開,讓燈龍通過。
“老八,抓好小九和月兒的手,不要走散了。”混亂中,重樓邊抓起懸月的手邊大聲提醒道,只是兩個東瞧西望的孩子也不知道聽進(jìn)去了沒,重樓只得轉(zhuǎn)頭吩咐身邊的展風(fēng):“跟著八少爺和九少爺,若是被沖散了,就帶著他們先回船上。”
話音剛落,炮竹伴隨著各式的煙火紛紛燃起,眾人驚嚇之余,也為天上綻放的朵朵彩花鼓掌叫好,果真忘了適才重樓的警告,松開了彼此的手。
待懸月發(fā)現(xiàn)時,一條燈龍就在數(shù)十位舞龍者的操縱下,將御街分成兩條路。人們被分隔開來,就這么一瞬間,懸月已瞧不見身邊的人。
待燈龍遠(yuǎn)去,人群再度匯聚一處,懸月無法一直站在原地,被不斷前進(jìn)的人潮推擁著往前走。
“南陵!小九!”懸月邊往前走著,邊回頭尋著被沖散的其他人,只是人海茫茫,偏就無她熟悉的臉孔,讓她的心口越來越空闊,只有一顆心一下又一下地跳著。
“重樓”她低喚著,手腕就被攫住。懸月轉(zhuǎn)身望去,發(fā)現(xiàn)是重樓,一剎那猛提起的心這才放下。
“我找不到你。”重樓微喘著說道,光潔的額頭密密地滲出了細(xì)小的汗珠。
“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
重樓沉默,他無法告訴他在找到南陵和楚歌卻獨(dú)獨(dú)沒有找到她時的心情,正如他無法告訴他得知她被許配給他人時他的心情。
這便是兩人的宿命,縱使他可以窺視過去未來也無法改變。
“我們走吧!”許久,他扯開一抹淡淡的笑,拉著她繼續(xù)順著人流前進(jìn)。
這是自那人決絕分別后,她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笑容,還是那樣,讓她放不下。
那日,洵玉拉著她的手,問,可不可以也疼他一些。
若是現(xiàn)在可以的話,她會告訴他,已經(jīng)沒辦法了。無論身邊的男子多少次的離棄自己,她會說恨他,會在他身上咬下牙印,卻萬般做不到放棄他。在連她都不知道的時候,她的整顆心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她所有的疼惜都給了這個不會愛惜自己的男子,沒辦法再分給別人了。
兩人走到拐角處,終于脫離了擁擠的人群,在冷清的角落稍作歇息。
驀的有歌聲輕揚(yáng)而起,清絕凄冷,穿過喧雜的人聲,傳了過來。懸月好奇,走近了幾步,在燈火的陰影下看見一名身形清瘦的男子,松松地扎著一頭長發(fā),手抱胡琴,看來歷盡風(fēng)霜,聲音卻無比絕妙。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fù)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那聲音低沉幽微,撞擊著她的心扉,讓她莫名的憂傷起來。
“是挽歌。”重樓輕輕地說道,“在慶壽或者歡樂的場合,請一些出色的挽歌歌者唱令人哀傷流連的挽歌是近年的風(fēng)尚。”
懸月覺得有些奇怪,為什么要在這種吉祥的場合唱著這種哀挽凄絕的歌?
“這是叫我們珍惜眼前的時光吧!無論是如意的或是不如意的,都當(dāng)珍惜,因?yàn)椋艘坏┧懒耍律喜蝗缫獾囊膊粫辛恕!?br/>
重樓拍拍還困惑著的她的腦袋,道:“回去吧,老八和小九也該回到船上了。”
懸月點(diǎn)點(diǎn)頭,再看那歌者幾眼,正待轉(zhuǎn)身,那人卻是放下手中胡琴,跪地叩頭,向重樓道:“臣已在此恭候我東臨儲君殿下許久,還請殿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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