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魍魎姬(六)
他司掌預(yù)言,手握未來,惟獨(dú)自己的命運(yùn),是瞧不見的,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清楚,無論現(xiàn)實(shí)如何苛刻,上天也一定會留著他這條命,因?yàn)樗冻龅拇鷥r太過龐大,必須窮盡一生漫漫長年才可還清。
只是沒想到,這次他的命是用這種方法留了下來。
他的面前跪伏著數(shù)十名宮人,就連龍帝跟前的近侍高權(quán)都跪在了他的跟前,高舉著手中的杉木托盤。
不見天日的牢中只燃著幾個火把,小小的火苗隨著流竄的風(fēng)左搖右擺,投下昏黃的火光,卻足夠他瞧清呈放在托盤上的物件。
玄色織錦宮裝,雕龍羊脂白玉頂冠,八爪盤龍翠玉牌,還有,橙黃色的諭旨。
不是白綾鶴頂紅,反而讓他口角溢出聲聲嘆息。
“殿下委屈了,圣上已查明一切,奴才這就接王爺出去。”高權(quán)稍稍直了身子,伸手要服侍著他換下一身污衣。
云雁落卻是揚(yáng)起素色長袖,揮開那人就要沾上衣角的手,雪一樣的布料起落間,就像晴空落下一片白云。
繞是見多了諸皇子各式的風(fēng)采,高權(quán)仍是因云雁落瞬間展露出的清雅而怔忡片刻,片刻后,又為他適才的動作感到不解。
云雁落半垂著眼,讓人看不透的視線緊鎖著那托盤上象征身份的物什,緩緩探出了修長的指。高權(quán)原是以為他想自己來,便又稍稍舉高了雙手,不想,那冰冷的指卻是點(diǎn)上他的頭頂,很快又收了回去。
“王爺?”高權(quán)喚道,清楚瞧見他眼底流轉(zhuǎn)的悲傷。
云雁落不答話,繞過跪了滿地的人,往牢外走去,越走越急,急到奔跑起來,急如鼓聲的腳步充斥著正條幽暗的地道,直到天牢口,見到懸月的那一刻,才停了下來。
外面的世界,在下著雨,不大,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已足以濕了衣裳。
懸月卻是站在落雨之中,仰看著在哭泣的天空,有稍大的雨珠落在她的臉上,又順著曲線滑落,就像她的淚。
現(xiàn)在的她在看的是什么?這個世界多她來說,好有什么值得這樣認(rèn)真去看?
刻意的,他看到了那個倒春寒的夜晚,只著了單衣的她,站在騰龍宮外一夜,瑟瑟發(fā)抖,為的是再也無法改變的未來。
高坐在龍椅上的龍帝俯看著單薄的她,輕瞇著眼,就像在看一個反抗未遂的傀儡。
“月兒,聽說你深夜便來了,為了何事?”
“云雁落是無辜的。”她輕聲說道,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氣力。
“朕知道。”
她抬了眼,對上龍帝冰冷的眼。
“小十也是無辜的。總要有人犧牲,這事才能有個了結(jié)。”
懸月垂了頭,認(rèn)命地扯下頸上的紅繩。紅繩那端滑下兩塊碎玉,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谒氖中模谒讣獾膿軇酉拢尸F(xiàn)出最初的圖案。
“云雁落是您的親生子,是您一直在尋找的皇子。”
龍帝看著她抬高的手心,沒有意外,只有滿意。
“朕明白了。洵玉會得回他應(yīng)得的一切。”龍帝環(huán)視著整間屋子,道:“包括這個宮殿,這個王朝,還有,你。”
云雁落驀地捏緊了手,指甲陷入皮肉的痛讓他走出那個過去的時刻,看到了現(xiàn)在,看到那個孤站在雨中的人。
他跨步走入雨中,一手?jǐn)堖^她的腰肢,一手環(huán)住她的肩頭,將她又濕又冷的身子按進(jìn)自己的胸膛,緊緊的,幾乎要擠出她衣裳上的水。
“云雁落”懸月嚇了一跳,側(cè)過臉,就瞧見他漂亮的臉半埋在她的發(fā)間,又長又密的眼睫扇動著,掩不住眼里濃濃的歉疚。
“還給你”
“呃?”
“一定,一定把所有的都還給你。”
懸月沉默了,抬手抓住他環(huán)住她肩頭的手臂。
可是有些東西,已經(jīng)還不了了。
宣德五十一年的春天又被一條條意外的消息炸開了花。
十皇子的死,是其親母雪嬪狠心下的手。
瘋癲的雪嬪在某個夜里自盡了。
云太傅被證實(shí)是龍帝登基前遺失的親子。
早過及笈之齡的月公主終于被指給了剛剛晉封為碧王的云雁落。
雖說多少能預(yù)料到這些意外,尉辰卻仍是覺得很頭痛,不過相較于濯雨那被踩到狐貍尾巴一般的抓狂,他是冷靜了許多,也想起一個已經(jīng)很久沒有消息傳出來的人。
重樓不該是這般沉默的,對這天下,他也是有野心的,難道他就甘心放棄近在眼前的成功?還有懸月,那是被他擱在心頭的女子,對重樓來說,她的重要甚至超過了他自己的性命,那又是為何,他無聲面對著這種最殘酷的分離?
尉辰皺了皺眉,揮退了身后浩浩蕩蕩的隨從,只領(lǐng)著玉蕭來到了紫宸宮。
即便現(xiàn)在天還是詭異的涼著,但畢竟已是過了春分,那滿院的白梅早離了枝,落了一地,倒像又下了一回雪。
展風(fēng)本是倚站在樹旁,默看著重樓傾身修剪著含苞待放的牡丹。遙遠(yuǎn)見到尉辰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過來,立刻站直了身,上前將那人攔在了幾米之外。
“王爺。”展風(fēng)單膝跪地行禮道,不偏不倚,正是在小徑中央,讓尉辰向左也不是,向右也不是。
“展風(fēng),是老四下了令不見我嗎?”尉辰負(fù)著手道,低沉的嗓音中有著濃濃的不悅。
“不是,是奴才作的主。”
“我有話要問老四。讓開!”
展風(fēng)索性跪下另一條腿,伏倒在地,額頭嗑上地面,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王爺,奴才求你了。若是有關(guān)公主和碧王的事,就算了吧!”他瞧得出,重樓一張平靜無波的面容后是滔天的波瀾,只是他習(xí)慣了掩藏,如今唯一可以撫慰他的人都不在了,就讓他一人好好喘口氣,tian養(yǎng)著傷口吧!
“展風(fēng),我”尉辰擰眉,張了張口,卻聽一陣低細(xì)的呻吟。
“展風(fēng)”是重樓,不知何時停了手里的動作,雙手抱著頭,緊閉著雙眼,好似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四爺!”展風(fēng)趕緊起了身,抱住那人蜷縮的身子,“四爺,你覺得怎么樣?”
“我”骨瘦的手帶著顫抖摸上雙眼,“碧荷,我忘了。”
“我這就去拿!”展風(fēng)將他扶好,就要離去,轉(zhuǎn)了身,就見尉辰也走了過來,沉著眉,心里又是不放心。
“你去,老四還是我弟弟。”尉辰扶持起重樓漸軟的身子,沉聲道。
展風(fēng)還是不放心,但這關(guān)頭,也顧不上了,飛身便入了屋。
“老四,你撐著些。”尉辰斂過袖擦著他滿頭的汗。
“二哥?”重樓尚有神志,緩緩睜了眼,迷茫地看向他。
“老四你!”待對上重樓的一雙眼,尉辰覺得四周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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