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魍魎姬(五)
“雪嬪娘娘!”
一入門,便見血。那樣多的血,明明已經(jīng)漫了一地,卻還有更多的從她的腹部流出。
“雪嬪娘娘!”懸月奔進(jìn)屋,顧不上那滿地的血頃刻間染紅了她白色的衣擺,扶起她癱軟的身軀,天真得以手捂住那腹上的傷口,天真地以為這樣便可制止她生命的流逝。
“雪嬪娘娘,你還不可以死!”她拍著她的頰,極力喚回她越加渙散的神志,“我求求你,你還不可以死,至少,至少你救救云雁落吧,他是無辜的!”
已逢彌留之際的雪嬪卻笑了,盡管還在嘔吐著鮮血,卻依然放聲大笑著。
“這里沒有人是無辜的一個都沒有包括我。”
初入宮廷時,她何嘗不是一個天真lang漫的少女?磨噬這份純真的是歲月,是欲望,也是身不由己。無人愿意過著勾心斗角的生活,卻又是無可奈何。在他們生活的世界,必須不斷地踩踏著他人的身軀往上爬,站得越高才是越安全。
若現(xiàn)在問她,值得嗎,她的答案依舊不變,再來一次,她依舊會親手毒殺稚兒來換得更高的地位,因?yàn)椋c被人踩在腳下狠狠羞辱的疼痛相比,這已是遠(yuǎn)遠(yuǎn)算不上什么了。
“天真的月公主”她用最后的力氣推開了她扶持著自己的手,跌撞上冰冷的地面,走入又一個冰冷的世界。
這算什么?
懸月跌坐在地上,看著那張沒了生氣的臉,覺得自己的世界再次崩潰了。
那夜,她滿懷希望翻找著云雁落偷藏下的盒子,云雁落是聰明的,他總是走在別人的前頭,看到更深更遠(yuǎn)的未來,那么這次,云雁落也一定留下了一條生路,為她,也為他自己。他也確是留下了,也是留下一道難以抉擇的選擇題。
郝崖的那場戰(zhàn)爭、那些夜晚,她永遠(yuǎn)也忘不了,她至今還記得郝崖城每個角落都塞滿尸體的模樣,記得從索蘭身體里流出血液的溫度。她想報仇,想揪出那幕后黑手想得都快瘋了。現(xiàn)在,她終于知道了這人是誰,卻有必須選擇。
選擇復(fù)仇,就得面對云雁落的死,會是奪走重樓最后的愿望。
最終,在萬難下,她放棄了自己的堅持,現(xiàn)實(shí)又落得如今的模樣。
她覺得老天一直在和她開玩笑,每每讓她看到了曙光,卻又殘忍地掐去了最后的燈火。
郁黯的眼眸轉(zhuǎn)向那還滴著血珠的劍稍,恨意重燃的那刻,“流星”也是出鞘,不是威脅,不是恐嚇,筆直地刺向梁皇后的胸膛。
福全沖了出來,橫出掌中利劍,隔開她奪命的軟劍,她極快收勢,卻是翻動手腕,換為一掌襲向她的胸膛。
那掌風(fēng)凌厲,福全心知無法化解,硬是趨身上前,以肉身相擋,就被那兇狠一掌打飛了出去,撞上身后的墻面,張口噴出血霧。
“你可是也隨那人瘋?cè)チ耍俊绷汉竺嫔蠣钏评潇o,心下已是慌亂。她知懸月恨她,但也知道懸月行事自有一套準(zhǔn)則,是不會輕易出手的,倒不想她現(xiàn)在不但出了手,還是什么都不顧了。
“我給你兩個選擇,”懸月比出兩指,曲下其一,道:“隨我上殿向圣上證明十皇子這出戲?qū)崬檠遄詫?dǎo)自演,我會以雪嬪畏罪自盡替你圓說。其二,”抽出腰間綢帕,再道:“我將這通敵文書呈上,由你陪云雁落一起死。”
梁后的視線只在那絹帕上停留了片刻,更多的,則是給了那素衣女子。
懸月以為那女子終于被踩上了痛腳,不想那人在片刻的沉靜后卻是拊掌笑道:“沒想到,我那愚蠢的妹子死到臨頭到是開了竅,我們的月公主啊,你確實(shí)天真啊!”
天真的可恨!
她早被剝奪了天真的權(quán)利,自進(jìn)入宮廷起,便失去了享受天真的資格。這女子,山林出生的,卑賤不堪,只是多了雙與眾不同的眼,倒被重樓像個寶貝似的護(hù)在了身后,被隔絕在這塵世的陰暗之外。
她妒,她怨,恨不得立刻上前撕了那張臉,深吸了口氣平復(fù)心情后,又是另一種打算。
“天真的月公主,你該是知道的,還有第三種選擇。”梁后搖了搖頭,纖指指向地上女子的尸體,道:“你是清楚能救下云雁落最好的方法的。只是你也同我們一般自私,最先考慮的仍是自己。說到底,你還始終是向著老四的。
“天真的月公主,你真能保證只是一塊絹帕就能定了我的罪?你能想到的,你能查到的,圣上那是早知道的。我尚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里,你說又是得到了誰的縱容?
“這個天下,只要他還坐在那兒一日,便還是他說了算。他要的結(jié)果,是不擇手段也會實(shí)現(xiàn)的。”
懸月當(dāng)然知道。十皇子這事看似蹊蹺,細(xì)想就可知是雪嬪下的毒手。龍帝一世英明,又豈會載在這等拙劣的詭計上。只是,他知道了,也是不會吭聲的,甚至還樂得見他們幾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還是轉(zhuǎn)向了他劃下的終點(diǎn)。
龍帝是要借她的手昭示云雁落的身份啊!
她頹然地垂下手,看著那妖艷的女子輕笑著領(lǐng)著那被她掌力重創(chuàng)的奴仆離去,那笑聲如銀鈴搖響,在風(fēng)中散開,很是動聽,入了她的耳,卻似魔咒一般,她用力的搞住耳朵,仍是聽的清清楚楚。
那笑聲,是皇后的,也是雪嬪的,嘲笑著她的天真,也嘲笑著她的自欺欺人。
即便已經(jīng)是入了春的時候,還是殘留著冬的嚴(yán)酷,入了夜,更是冷上幾分,凍得人瑟瑟發(fā)抖。繞是展風(fēng)這等的練家子,也是有些耐不住的,動了動快要被僵硬的手腳,卻在無意間看見一人只穿著單薄的衫裙,雪白的衣,蒼白的臉,半點(diǎn)血色都沒有,幽幽蕩蕩地往這邊走來,鬼魂一般,心頭一跳,就要開口利喝,卻是葵葉眼疾手快地捂住他薄薄的唇,拉他到一旁,好聲說:“展哥哥,你別喊,是我。”
葵葉身上有著與懸月相仿的淡淡梅香,此刻又是靠的極近,展風(fēng)就覺得自己呼吸間全是她的味道,心念一動,臉就紅的像要滲出血來一般,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葵姑娘,我知道了,你站開些,我不喊就是了。”
葵葉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退了退身又道:“懸月只是來說兩句,王爺不愿見也是無妨的。”
展風(fēng)抓抓腦袋,也沒想到重樓此次也是這般的堅決,說不見就不見。只是能夠說不愛就不愛嗎?風(fēng)花雪月這種事,是離他這種粗人挺遙遠(yuǎn),但他也是明白的,最不可能簡單割舍的便是感情。
重樓心里頭其實(shí)有多苦,他是看在眼里的。
也只能冤上天太狠心。
懸月也是清楚重樓不會見她的。重樓這人往日看起來是好脾氣,也是有執(zhí)拗的時候,一旦他下了決定,就不會改變。更何況這次,盡管無情了些,還是為了她。牽扯到她的事,重樓更是固執(zhí),即便她恨他也無所謂,他只做他認(rèn)為是為她好的事。
可是,她此刻還是想見他,只是一個被燈火投下的背影也無所謂。
她真的毫無辦法了。
雪嬪死了,她還能做些什么?
看著云雁落死,她是萬萬做不到的。該下地獄的本該是她,可是一次又一次,總是有人替她去了,留下她,一次又一次面對著他們的尸體。這回,她再也不愿了,她一定要救出云雁落的。
可是,云雁落生,等待重樓的就會是死。
皇后說的其實(shí)一點(diǎn)都沒錯,她也是自私的,無論最初是怎樣的,現(xiàn)在重樓想要這個天下,她就想給他。但是,現(xiàn)在,她不但給不了他天下,她還要親手摧毀他辛苦累下的希望。
云雁落的身份若是公開,儲君這位子,重樓是再無希望的。
“重樓,我該怎么辦?”她扶著冰冷的門框,緩緩坐下地,“你告訴我,我能怎么辦?”
屋里的燈火淺搖輕晃,重樓散著長發(fā),肩頭披著外衣,也是在千百卷宗中尋求著救下云雁落最后的方法,門外的這聲嘆息,讓他心跳停頓了一下,手里的書卷嘩啦啦落了滿地。
已經(jīng)這么晚了,外頭該有多冷?他幾乎要打開房門,拉她進(jìn)屋,但他不能,近日他身邊的眼線又多了幾重,這個關(guān)頭,他必須狠心,這是為她好。明知必須這樣,聽到她壓抑的哭聲,他心仍是疼得都擰了起來。
他壓著胸口,無聲地走近門口,聽著她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中此起彼伏。
“對不起,重樓,我必須救云雁落。”她強(qiáng)迫著自己站起身,垂著頭說道,“你恨我也沒關(guān)系最好最好你是恨我的,就像當(dāng)初我說‘我恨你’那般。”
她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轉(zhuǎn)了身就要跑,卻聽到門板后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我恨你。”
她笑了,抹去淚,終于有勇氣跑向騰龍宮。
聽著那越加遠(yuǎn)去的腳步聲,重樓覺得自己的心也漸漸地空了,就像當(dāng)初母后去世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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