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源而上
世事難料,對身處不明危機的嬴政而言,則難料的不止世事,更有人心。
眼前這個叫匡持的少年,看上去一臉敦厚,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碰巧路過施以援手,又確作用一根麻繩拉起了嬴政,但嬴政仍舊覺得不對勁,看他那四肢發(fā)達、精壯魁梧的模樣,要自己如何相信,他背著一捆麻繩就為了進林子溜達?
所以,當匡持一手抓住巴清的手臂,將她穩(wěn)穩(wěn)提上地面,嬴政忙不迭將巴清拽到自己身后,與此同時,抽劍直指匡持咽喉。
“你這是干什么?”巴清出手阻止,被嬴政輕易隔開,右手順勢前刺,劍尖便更進了三分。
青銅劍的寒芒刺破周遭氣流,嗚咽著凜冽。
直到聽聞劍鋒呼嘯之聲,匡持才渾身一凜,他往后仰了仰脖子,瞧見嬴政臉上濃重的戒備之色,跟青銅劍一樣銳利,側目巴清,那雙圓睜的眼睛寫滿不亞于自己的驚異。
“人家才好心救我們上來,怎么可能是設置機關的人!”巴清瞪視嬴政,以反對他的恩將仇報。
“繩子既能拉人,也能綁人。”嬴政有些氣惱晃了巴清一眼,格外看不順眼她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卻給予別人幫襯,這丫頭怎么這么容易相信人呢,“你見過背著根麻繩滿山跑,候著救美的英雄嗎?”
“呃。。。”巴清被嗆得語塞,骨碌碌眨了眨眼睛,隨即揚起腦袋反駁,“什么英雄不英雄,你還貼身帶著佩劍呢,難不成,就是準備好了,要在這片林子里,救個美人回家的?”
現(xiàn)下的巴清雖然聰明,卻還不懂世故,嗅不出嬴政話里的酸味,一錘子下去,準準把醋缸敲出了裂縫。于是,成功激得嬴政倒吸了一口涼氣,半瞇起惱火的眼睛,語調都清冷了半截。
“清姑娘冰雪聰明,你倒給本公子解釋解釋,為何我們才掉入陷阱,這個人,就剛剛好出現(xiàn)了?”嬴政劍尖略點,危險地觸了觸匡持的前胸,要是他此刻稍有異動,嬴政會毫不遲疑一劍結果了他,“若非他躲在附近窺視,又如何發(fā)現(xiàn)地下四丈深處有人?路過?難道他不會誤中陣法機關嗎?”
“也許人家身手好呢,或者,他跟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呃。。。”那豈不更加說明,他有意跟蹤?巴清有些犯難,眼睛也無法回應嬴政的盯視,其實她心中并沒有底,眼前一連串狀況,相較于她的日常生活太過迥異,但得人相助難道不應該感恩嗎?匡持確實出力救了自己呀,巴清不自覺撅起嘴,看了看無辜呆立的匡持,立馬眼睛一亮,篤定朝著嬴政,“而且,我認得匡持的配飾,他是寨里的‘附閥’子弟,那他就不會是暗箭傷人的壞蛋!”
“寨里的‘附閥’?那是什么人?”巴清說得越是肯定,嬴政打量匡持的目光中,就越有敵意,至于那枚懸在匡持腰間的銀色利牙配飾,反倒引不起他的興趣了。
偏生匡持的語言和思維反饋,遠遜于他的聽覺,嬴政和巴清已交換過幾回合的意思,而匡持在嬴政面前的樣子,只是越張越大的嘴和不知所措的臉。
“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嬴政的目光又落回到巴清臉上,注視那雙眼睛多了一份刻意與深究。
“跟你很熟嗎?為什么要告訴你啊?”陌生的不適感,促使巴清避開了嬴政的注視,更推動她朝偏向匡持的方位退了一步。。。。。。
巫山巫術師族群中的附閥世家,一支傳說中擁有神秘力量的門閥武裝,確實跟清以及清的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這遠非一兩句話能夠解釋清楚,何況,這位趙氏公子是外族人,在沒有得到父親允許的情況下,族中事務本就不能對他透露,更何況,包括附閥在內的種種繁雜“事務”,都是清打小就不相信且不愿意多作觸及的領域,那又有什么可說明的?
這些個中曲折自然無法為嬴政所知悉,他能看到的,就是巴清退離自己的疏遠,和她落在青銅劍上猶疑的目光。。。如今挺劍,嬴政可以輕而易舉地斬殺匡持以絕后患,但是當著巴清的面,嬴政很快選擇了收劍回鞘,同“仲父”斗爭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殺一儆百該統(tǒng)視潛在價值而定,一時之快有過半會得不償失。。。念及此,嬴政收斂起蓬勃怒意,輕輕問了一句。
“你確定,你要相信他?”
“嗯!”嬴政語氣放柔,巴清自然分辨得出,她哪里愿意跟新結識的朋友鬧不愉快?見嬴政妥協(xié),立馬笑嘻嘻拉拉他袖子,“我還相信,你有寶劍在手,我們一定可以平安回去。”
對著巴清沖自己揚起的笑臉,嬴政隱隱覺得,小小冒一個險,還是值得的,瞥眼又看了看才顧上擦汗的匡持,好像直到現(xiàn)在他才恢復了生機,就這樣的反應速度,再精壯魁梧,自己都有的是法子對付。
“我聽到你們掉進坑里的聲音了。”匡持實事求是,還唯恐兩人不信,用力朝巴清點了點頭,以加重確鑿的意思,“繩子能幫助我在大樹之間滑行,哪,我就是從樹上找到你們的位置的。”
匡持指了指三人頭頂上方,高聳的遠古樹木,他呵呵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想表示自己的友善,顯然,少了兵器的威脅,他說話順溜多了。可換作巴清納悶了,她抬頭打量匡持所說的大樹,如今三人所處的位置,與嬴政初遇巴清之地的植被已大有不同,在那足足有十余丈高的枝椏叢中,這個叫匡持的附閥子弟,聲稱他可以借助一根麻繩穿行?雖然他的說法正好解釋了嬴政先前三個疑問,但怎么聽著有些詭異呢?巴清又眨了眨眼睛。
“你在那么高的地方,有人掉進陷阱,你怎么聽到的?”
“我。。。有耳朵,就聽到了。”匡持把麻繩背回身上,不明白巴清為什么問他這樣的問題。
“哼!”嬴政斜眼,嗤之以鼻,順帶瞪了巴清一眼,那意思是:你看看,你要相信他這樣的鬼話。
“可是匡持,如果是我站在那么高的大樹上,我肯定聽不到底下的呼喊聲。”巴清無視嬴政的數(shù)落意味,婉轉向匡持表明自己的懷疑。
“哦,那我也不知道,我從小就能聽見,這片樹林里,哪兒有人來,哪兒有野狼野豬,我都聽得見。”
巴清和嬴政對視了一眼,一個將信將疑,一個全然不信。
“正好有人往這兒圍過來了,還不少呢,等一會兒,你們就知道我沒騙人了。”匡持自信滿滿。
巴清聞言大驚,忙望向嬴政,只見他迅速伏低身體,將耳朵貼在地面上傾聽。
這也是師傅教授他的法門,當敵方達到一定數(shù)量,統(tǒng)一行軍時人馬發(fā)出的規(guī)律觸地聲,會先于隊形經由土地傳播,可被我方獲知。。。嬴政有些凝固的神情,讓巴清愈加覺得事態(tài)嚴重。
“說不定就是設置機關的人,他們發(fā)覺有人觸動陷阱了,趁他們還沒到,我們趕緊走吧。”
“走!”嬴政果斷起身。
“誒,你們要避過那些人,只能往西面去。”匡持看看嬴政,又看向巴清,已自行當先帶路。
“為什么?再往西都是懸崖壁穴,要回家更是南轅北轍。”巴清擋在嬴政身前,并不隨即跟匡持走,嬴□□視她小小的身軀,似要替自己多遮擋去一些風險,他的嘴角又不經意地勾起。
“可這會兒只有西面,我聽不到聲音!”匡持已把初遇的兩人當成了朋友,語氣中多了一份著急。
巴清回頭看著嬴政,那是等待他做出決定的眼神。
“我們上山!”
緣分就是這么奇怪,明明風馬牛不相及的三個人,偏偏毫無理由地被一條無形的線拴在一起,沒人想到問一句,巴清和匡持何苦陪著嬴政上山?這批紛至沓來的神秘人,原就同他們倆全無瓜葛,連嬴政也無暇深究其中因緣,因為他正琢磨著,那批神秘人的身份。。。。。。
他跌進陷阱,隨即有人三面圍困,看來先前自己的猜測,有□□成是對的,正是師傅的同宗門人,故意在破陣方位擺了個坎兒,引自己上鉤,那么,如今領隊趕往陷阱查證,急于抓獲自己的又是哪位?會是他們楚墨的巨子嗎?追根溯源,自己裝病南行如此隱秘的事,咸陽宮中,是誰走漏了風聲?楚墨向以俠者自居,若非出于政治目的,該不會如此對自己群起而攻,那會是何國,在背后慫恿墨者冒死潛入巴郡?
嬴政疑慮重重之際,突然有人影從他身邊滑過,嬴政想都沒想即出手抓握,只覺自己被帶著沉了一沉,另一只手急忙攀緊巖石,堪堪回神,才發(fā)覺是自己救下了不慎墜落的匡持。嬴政助匡持抓牢巖石,巴清已在一邊喝彩起來,滿是笑意的眼睛里寫著欣賞。
“你看,相信一個人也是挺容易的吧?”
“多事。”嬴政瞪了巴清一眼,他只差不能告訴她,自己是一不留神救的人。
“多謝公子舍命相救,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可匡持慶幸無比,認認真真地向嬴政道謝。
“他叫木頭。”嬴政還沒決定要不要答話,巴清已搶了先。
“多嘴!”
巴清調皮沖嬴政吐了吐舌頭,湊近他,朝匡持方向撇了撇眼睛,那意思分明在問:難道,你想讓他得知你的真實身份嗎?呃。。。雖說巴清認為的“真實身份”也并非真實,但鑒于她如此明白自己的潛意思,嬴政決定,且當她將功折罪了。
可惜,憨直的匡持仍然不知死活地,一腳踢在虎須上。
“原來是穆公子,穆公子有禮!”
嬴政極其郁悶地咳了兩聲敷衍過去,他心中暗罵,待他日回到咸陽,必定將這個無知小兒提審,并定他個車裂之刑!
巴清捂嘴直笑,嬴政狠狠丟給她一個白眼,起身當先而行。好在他們此時攀上了一處山崖,地勢比方才緩了許多,嬴政可以快步前行,把不明所以的匡持和幸災樂禍的巴清,一并丟在身后。。。。。。
深一步,對方若真要置自己于死地,咸陽宮的幕后始作俑者又是誰?自己幼年登位,不得不韜光養(yǎng)晦,秦王政,在秦國權臣心目中,是個體弱多病、湯藥不斷,并且對仲父言聽計從的傀儡,更何況是山東六國之君,有誰會花心思對付這樣一個大王?卻有人趁自己南下,急著趕盡殺絕,是成蟜、嫪毐、呂不韋?還是咸陽尚不為自己所熟知的第四股勢力?
“你小心!”耳畔清清楚楚傳來巴清急切的喊聲,可當嬴政回頭時,卻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隨即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