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人力資源部經(jīng)過調(diào)整,被分到了夾層中的一間精品上房,占地20平米,層高2.1米,塞了十張桌子,像西餅房老讓那樣的人物是進不去的,進去一定會碰頭碰腳。
小徐小時候在上海住過棚戶區(qū),受盡了擁擠狹隘的苦,于是對著吳越感慨說:“一夜回到解放前,又活回去了!”
吳越勸他想開點兒,畢竟現(xiàn)在人家是爺了。
狹小的空間有利于催生競爭關(guān)系,小徐很快競爭失敗,被上司鐵青花一腳踢出了部門。趙忱之念他是個人才——畢竟是985畢業(yè)的嘛——沒有聽從鐵青花的讒言把他辭了,而是把他調(diào)到了即將開張的日本餐廳。
日餐廳的主廚尚未到崗,但已經(jīng)確定是個正宗日本人,于是小徐革了一輩子命,最終被迫做了中日親善的專員。
吳越說他是漢奸,馬克也說他是漢奸,只有郝江北略微厚道,當著他的面進行學(xué)術(shù)探討,說汪精衛(wèi)當年的死到底是由于舊創(chuàng)復(fù)發(fā)呢?還是戴笠買通了醫(yī)生護士毒死的?
小徐怒道:“你們就不是漢奸?趙總是美國的,老讓是法國的,咱們這兒八國聯(lián)軍蛇鼠一窩,誰都不干凈!”
吳越說:“切,你還來勁了,我們都是為祖國納稅的。”
小徐說:“屁,以你們倆的工資,連繳納個稅的資格都沒有。”
“總之你不一樣,”吳越說,“你的頭兒叫鳩山。”
“什么意思?”小徐問。
吳越笑了:“趙總透露的,日餐廳主廚——鳩山太郎。”
鳩山太郎,光這個倒霉名字就能讓中國人一激靈。因為想當年,他們家的倒霉祖宗抓捕了李玉和,害死了李奶奶,還對李鐵梅威逼利誘,用盡酷刑——有《紅燈記》唱詞為證:賊鳩山千方百計逼取密電碼,將我奶奶、爹爹來槍殺!
其實真正的鳩山家族在日本是個望族,與中國淵源頗深,還頗為友好,他們算是為樣板戲編劇背鍋了。
沒幾日后鳩山太郎正式露面,他是在趙忱之的陪同下來視察工程進度的。老頭兒大約六十多歲,身高剛過一米六,雖說矮小瘦弱,但看上去很洗練,衣著整潔,花白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像個日本廚子。
他的中文水平在幼兒園小班左右,能交流,但聽得懂聽不懂就問他自己了,反正你每說一句話他都是點頭的。
對比產(chǎn)生美,吳越和馬克看著這個禮貌和善的鳩山,再看看自家西餅房的老讓,不約而同心中一片荒涼。
馬克說:“唉,波特兒,人生幾十年,我們何苦要受這個洋罪呢?”
吳越說:“別亂說話!我能抱怨,你不能,別忘了你有掩飾不住的才華!”
這時候老讓開始喊他們:“馬克!波特!”
波特吳趕緊答應(yīng):“來了,讓師傅!”
馬克小聲地啜泣:“可我他媽的根本就不喜歡花生米啊!”
西餅房上班早,下工也早,基本上早上九點之后就沒什么事了。大部分高級酒店的自助餐廳都叫做西餐廳,人流量最大的時候是早餐,對西點消耗最多的也是早餐,隨后依次遞減。
西餅房通常會在早晨八點前完成一整天量的點心制作,接下來只需要管理好自己位于西餐廳的那一塊供餐區(qū)域,東西缺了少了便添加。
除此此外,西餅房在大堂吧還有一小截冷藏柜臺,一過晚上七點,柜臺里所有的東西都打?qū)φ邸Yu西點這事兒通常交給大堂吧服務(wù)員干,不太用西餅房操心。
如今西餅房最受歡迎的是曲奇,不管是奶油曲奇、黃油曲奇還是巧克力曲奇、蔓越莓曲奇,總是不到晚上七點就被搶購一空,連酒店的員工也愿意自掏腰包。讓爺雖然得意,卻也有點兒可惜自己神乎其技的蛋糕裱花技術(shù)。
有一天上午九點多,西餅房的工作暫告一段落,老讓回家補覺去了(他租住在酒店附近)。吳越完成了打掃清理,突然想起趙忱之的囑咐,關(guān)于“心里住著一位九歲小公主”的那個。
他想:沉淪不可取,必須積極自救。既然老讓自認為是個芭比,那我就另外再找個芭比對付他吧。可惜他想來想去,發(fā)覺自己生命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姑娘只有郝江南。
郝江南如今和孫江東抱了團,氣焰陡漲,加上孫江東又和一個姓歐陽的黑社會不清不楚,弄得郝江南不由自主爬了墻,好長時間沒有搭理吳越了。
吳越騎小摩托來到孫江東的醫(yī)院,孫江東問:“你干嘛?來給錢的?”
吳越反問:“可能嗎?”
孫江東說:“滾吧。”
“我來找江南,她人呢?”吳越說。
孫江東指指后面。
郝江南正在輸液室給病人扎針,而且一扎一個準。
吳越輕聲喊她:“江南妹妹!”
郝江南說:“別吵,今天如果達成一百個‘一針見血’成就,老天爺就會實現(xiàn)我一個愿望的。”
吳越問:“你們這非法診所一天能有一百個人掛水?”
郝江南說:“這不攢了一個星期了嘛。”
她料理完病人,跑出輸液室問:“喂,吳越,什么事?”
吳越說:“江南,你喜歡花草茶嗎?”
郝江南問:“玫瑰花、菊花、茉莉花?”
“對,但更高端更洋派點兒的。”
郝江南搖頭:“除了這三樣,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花能泡茶。”
吳越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從小就是和江北、和我一塊兒混大的,能精妙到哪兒去啊?”
“怎么了?”郝江南說,“我聽我哥說,你到西餅房去了,和你的臭跟班馬克一起去的。”
“什么臭跟班啊,人家現(xiàn)在替我抵擋了一大半的烽火,是我的生死弟兄了。”吳越表示不滿。
“生死弟兄”這個詞從郝江南內(nèi)心的曠野呼嘯碾過,帶著灼人耀目的藍色尾焰。她喃喃道:“吳越啊吳越,我就知道你是我的靈感之源,每當我卡題材時,你就會準時出現(xiàn)。”
吳越簡直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郝江南拍拍他的肩:“我要去口口了。”
“請問什么叫做口口?”
郝江南仰望蒼穹:“‘生死弟兄’的口口。”
“所以口口是指?”
“框框。”
“那么框框是指?”
“生命的大和諧。”
“嗯?”
“燉肉。”郝江南解釋。
吳越問:“和肉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郝江南冷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你不開竅,白長漂亮臉蛋了。”她念叨著“要高產(chǎn)”“爬墻真累”和“出本出本”走了,吳越留在原地一臉茫然。
他只能再去找孫江東。
孫江東問:“怎么啦?”
吳越說:“江南夸我長得美。”
“卵,她怎么不夸我?”孫江東說。
吳越說:“你比我差一截。”
“這點我承認。”孫江東說。因為吳越確實美,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都是公認的,屬于艷壓群芳的級別。
孫江東問:“所以今天你光臨鄙醫(yī)院,是專程來比美的嗎?”
“不是啊。”吳越問,“江東,你喜歡花草茶嗎?”
“不喜歡,滾吧。”
吳越又問:“哎江東,那個姓歐陽的家伙呢?”
這句話是不該問的,因為這個點兒醫(yī)院病人不多(他們半夜外科急診較多),姓歐陽的家伙正在孫江東診室的里間坐著。
孫江東慌忙使眼色,可是由于他見了吳越向來陰陽怪氣,后者便習慣性地將他的警告忽略了。
吳越說:“那個姓歐陽的小子,開口綁架閉口撕票的,這都什么年代了,老這樣不合適!”
孫江東竭力制止他:“嘖,人家是道上的。”
吳越眨巴著眼睛說:“道上怎么啦?道上混的就不用謳歌和諧社會啦?”
孫江東說:“你沒什么事就早點兒回去吧!”
吳越說:“我是為了你好。你得轉(zhuǎn)告他,少不更事時走錯了路不要緊,關(guān)鍵要迷途知返,不能越陷越深。以后進去了要服從管教,該積極改造就積極改造,該爭取減刑就爭取減刑……”
孫江東忍無可忍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干嘛?”吳越掙開。
孫江東說:“美是好事,不要作死。”
吳越問:“什么意思?”
孫江東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回到診室內(nèi)間,孫江東見姓歐陽的正端坐在診療床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只好勉強打起了圓場:“他……他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心智也就相當于普通人六歲的水平。”
“漂亮的傻瓜是吧?”歐陽問。
“對。”孫江東硬著頭皮說,“對于病人,我們要報以理解和同情,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歐陽冷笑。
“也不要歧視他。”孫江東又追加一句,他已經(jīng)無法直視歐陽的臉了。他想明年這個時候差不多就是吳越的忌日了,應(yīng)該記住日期,提早準備酒肉饅頭,掃墓時還能避個高峰。
吳越從醫(yī)院出來徑直回家。
這幾天由于他和趙忱之的作息時間問題,弄得兔子有點兒腸胃反應(yīng)。他是每天早晨三點半出發(fā)去餅房和面,白天雖然事不多,但也不能到處亂跑,何況老讓還兇得很,所以一般情況下,會在酒店里呆上十一二個小時。
趙忱之面臨改革攻堅期,AM八點鐘準時到崗,PM十點準時離崗,個別時候還拖到十一點、十二點。而吳越為了能早起,晚上九點半就洗洗睡了。
這樣的過法他們很難見著面,碰見最多的只有兔子,那狗莫名其妙成為感情生活——姑且算存在感情生活吧——的紐帶。于是它沒過多久就胖得連門都出不了,因為它一天吃八頓。
——兩人都擔心對方忘記喂,一有機會就拼命給它加餐。
這天趙忱之意外地回來挺早。他作為酒店老總,如果愿意的話一日三餐均可在西餐廳吃,顯然他已經(jīng)吃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