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第43章 鬼身
一股似有幾分熟悉的陰寒氣息把顧驚寒扯出了他的肉身。</br> 陰氣成繩,捆鎖住了顧驚寒離體瞬間尚還不夠靈活的魂魄,將他在幾個(gè)呼吸間拽下了數(shù)丈之深,沒入了湍急的河水中。</br> 水色半清半濁,摻雜夜色黑潮,吞沒視線。</br> 顧驚寒連句話都來不及和容斐說,就被拽了下來,欲要掙扎,卻被捆得越來越緊。</br> 他到底是凡人,失了肉身,只剩魂魄,諸多威能便完全沒了發(fā)揮的余地。雖說如此,但顧驚寒的魂魄迥異常人,入水之后,竟猶如實(shí)體一般,能將水流分開。</br> 而且隨著他下落得越深,他的魂魄似乎就變得越發(fā)凝實(shí)。</br> 顧驚寒打量四周,尋找脫身之法。</br> 四下幽黑一片,隱約可見水草搖曳,如鬼魅妖影。</br> 越是接近河底越是漆黑,黑暗如實(shí)質(zhì)一般凝結(jié)沉積著,充斥著整條河底。而極黑之處,卻有幾點(diǎn)淡淡的金芒,沉于河底。</br> 此時(shí),顧驚寒終于感應(yīng)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竟然是陣法。</br> 河底深黑濘土之上,五行八方之處,分別有一塊方形墨玉,墨玉上金光忽明忽暗,篆刻著紋路復(fù)雜奇異的符文,彼此之間交相呼應(yīng),竟讓周圍的水流都緩速而下。</br> 顧驚寒落到陣中,捆綁他的陰氣才將他松開,歸于陣法內(nèi)。</br> 重得自由,顧驚寒卻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從魂魄內(nèi)強(qiáng)行逼出一絲陰間氣息,像拋石子一般,扔向距離他最近的一塊墨玉符。</br> 陰氣入墨玉符,符身微微一震,竟有一道細(xì)長如小蛇的雷電在水中乍然出現(xiàn),劈落在符身上。</br> “啪!”</br> 一聲脆響,那墨玉上的淡金符文卻更凝實(shí)了幾分。</br> “養(yǎng)陰之地,好大手筆。”</br> 顧驚寒注視著那道金光流轉(zhuǎn)的符箓,眼瞳冰冷,泛著怒氣翻涌的寒意。</br> 他身陷的這處陣法,是一座養(yǎng)陰大陣。</br> 通過河流將長青山的生機(jī)抽取偷來,借助灤山這座死山為儲藏容器,煉化生機(jī)以養(yǎng)陰,人工制造了一處可生死轉(zhuǎn)化的養(yǎng)陰之地。</br> 因?yàn)檫@是一個(gè)專門針對長青山布下的陣法,所以身上沾染太多長青山氣息的顧驚寒在靠得太近時(shí),自然不能幸免。在使用千年桃木心后,虛弱之時(shí),就被當(dāng)成長青山的一部分生機(jī),吸了過來。</br> 顧驚寒眼瞼微垂。</br> 回想起長青觀的異常,還有白繁的話,顧驚寒隱約猜到了一些東西。</br> 但眼下最緊要的,還是要趕緊擺脫這個(gè)陣法,回到肉身中。不然就算顧驚寒有千般本事,單憑一個(gè)虛無的魂魄,也辦不成任何事。</br> 而且容少爺發(fā)現(xiàn)他沒了氣,指不定要哭成什么樣呢。</br> 定了神,顧驚寒便在陣中走動起來,觀察陣法。</br> 魂魄之體無法破陣,只能想辦法擺脫一時(shí),迅速離開。或許……可以借助令他日夜備受折磨的體內(nèi)陰氣,在下一個(gè)子時(shí)嘗試強(qiáng)突。</br> 花了半晌推算出陣法的薄弱處,顧驚寒盤膝坐下,如往常打坐一般開始調(diào)動魂魄內(nèi)的陰氣。而這次又與以往不同,他將陰氣調(diào)動后,并未循序漸進(jìn)地逼出,而是在體內(nèi)將之凝成一團(tuán),準(zhǔn)備在時(shí)機(jī)到來時(shí),爆開陣法。</br> 而與此同時(shí),河面之上,開始電閃雷鳴,烏云沉沉覆壓,眼看便是一場傾盆大雨。</br> 容斐像是被這動靜驚回了神,抬頭望了眼天色。</br> 方才還日光耀眼,眨眼便雷雨將至。</br> 環(huán)顧四周一圈,容斐將顧驚寒背起來。腳下濕滑,他半靠著巖壁,在長滿苔蘚綠藤的細(xì)窄的石岸邊行走。</br> 前邊不遠(yuǎn)處有一塊巖壁凸起,正好可以遮住些風(fēng)雨。</br> “轟隆隆——!”</br> 一聲驚雷,天光剎那大亮。</br> 轟然的耳鳴中,密集的雨點(diǎn)劈打而落。</br> 容斐正好卡在雨水襲來的前一秒,進(jìn)了巖壁遮擋的空間。這里地勢稍高一些,大雨之下,河面水勢必漲,剛才那種低洼的地方,很快就會被淹沒。</br> 河面響起鞭炮一般嘈雜的聲響。</br> 容斐伸手接了點(diǎn)雨水,洗了把臉,轉(zhuǎn)頭看向身體無力地靠著巖壁的顧驚寒,閃爍的雷光照亮他一雙通紅的眼,布滿了血絲。</br> 他忽然笑了下:“娘的……總覺得你在看我……”</br> 容斐坐到顧驚寒身邊,半抱半靠著他,兩人靠在一起,彼此冰涼,又濕漉漉,就跟兩條狼狽不堪的落水狗一般。</br> 額頭貼著額頭,鼻尖相錯(cuò)。</br> 容斐的懷抱越收越緊,似乎想用自己的體溫?zé)裏犷欝@寒的軀體一般,他捂著顧驚寒的心口,整個(gè)人幾乎與顧驚寒貼在一處。</br> 風(fēng)聲呼嘯,將雨水拍入巖下。</br> 容斐將顧驚寒擋住,從背后到身前,渾身再度濕透。</br> 怕將自己的濕意傳給顧驚寒一般,容斐發(fā)瘋一般的動作停住了,他退開,站起身擋到了風(fēng)口。</br> 雨點(diǎn)夾風(fēng)利如刀,割得他后背生疼。</br> 他也曾幻想過對他低頭垂順的顧驚寒是什么模樣,但無論哪種設(shè)想,都不是這樣了無生氣的。</br> 初相識至今,這人第一次需要他保護(hù),卻已是稱不上為人。</br> “才短短一夜,你們就折騰成了這般模樣?當(dāng)真是狼狽得緊。”</br> 者字的聲音在令人心躁生寒的氣氛中突兀出現(xiàn),夾雜著一絲朦朧含糊,似乎只是半睡半醒間的夢語。</br> 容斐渾身一震,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忙開口,聲音嘶啞道:“溫先生,你能看看顧驚寒怎么了嗎?他沒了呼吸心跳,我們從斷崖落水……”</br> 敘述清而快。</br> 者字聽完沉默半晌,方道:“別叫我溫先生。叫我者字即可。還有,我現(xiàn)在是被半封印,無法出去,無法幫你什么,但我可以告訴你,顧驚寒已經(jīng)死了。他的魂魄不見了。”</br> 容斐捕捉到了最后一句話:“魂魄不見了?”</br> “對。”者字道。</br> 容斐眼神一動:“魂魄不見了,不一定代表死了。”</br> “但一定不代表活著。”</br> 者字無情地撕碎了容斐的幻想,“若我猜得不錯(cuò),他魂魄離體已有數(shù)個(gè)時(shí)辰,卻還毫無回歸跡象,而眼下又沒有修為高深之人嘗試喚魂,所以他已經(jīng)死了。即便魂魄還在,但他的肉身,已經(jīng)死了……我知道你或許一時(shí)無法接受,畢竟當(dāng)初我也是如此……”</br> 者字聲音一頓,嘆息一聲:“看來是我選錯(cuò)了人。他的命,卻不是由我來收,而是天意如此,壽數(shù)如此。”</br> “罷了,大不了……再等一世……”</br> 嘆息聲漸小,直至低無。</br> 容斐依舊站在原地,他似乎完全沒有聽到者字后來的話。</br> 過了許久,雨停了,上漲的水面停在容斐的腳邊,差點(diǎn)便要漫上石岸。</br> 雨后晚霞如火,灼燒流云。</br> 而又過一陣,大朵大朵的火燒云被漸漸侵襲的夜色吞沒,無邊的黑暗籠罩過來。晴后的夜空平白多了幾顆星子,點(diǎn)綴錯(cuò)落。</br> 河流兩岸,陰寒的氣息卻越發(fā)深重。</br> 容斐被風(fēng)一吹,不禁打了個(gè)哆嗦。</br> 混沌的眼神撥開些清明,他縮回巖下,抓住了顧驚寒的手,眼神幽幽沉沉,竟透出一股奇特的詭秘。</br> “陰曹地府,到底長什么樣呢……”</br> 容斐輕聲道,“就算變成鬼,你也得來找我啊……”</br> “好。”</br> 一只潮濕冰涼的手突兀地按在耳畔,伴著一道輕幽詭異的語調(diào),“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br> 濕冷的軀體壓近。</br> 容斐被壓倒在顧驚寒的身體上,手腕被一股陰冷的氣息絞纏住,那只手探過來,扳過容斐的臉,撫上他的眼角。</br> “嚇哭了?”</br> 顧驚寒看著撲倒在自己肉身上的容斐,魂魄內(nèi)沖撞的狠戾兇暴之氣終于被壓制下去。他用濕涼的雙唇吻了吻容斐的眼角。</br> 一道紅痕,如一鞭抽進(jìn)他骨血。m.</br> “嗯,嚇哭了。親親我。”</br> 容斐的身體顫抖著慢,他睜眼看向顧驚寒。</br> 顧驚寒自割魂魄迷惑大陣時(shí),也未有容斐這一眼看來般疼痛難當(dāng)。</br> 他蹭了蹭容斐微顫的唇。</br> 容斐反咬他一口,顫抖的身體慢慢平靜下來。</br> “你回來了。我餓了。”</br> “下了山,要排隊(duì)去買雪涼糕,壇子雞……還有昨天開張的那家酒樓,還沒來得及吃……”</br> 容斐啞聲說著,眼睛一錯(cuò)不錯(cuò)盯著顧驚寒。</br> 眼前的顧驚寒真的是鬼。</br> 半透明,陰冷纏身,周身繞著黑氣,帶著森涼的潮濕,與剛爬上岸的水鬼無異。</br> 但容斐卻好像根本沒感覺。仿佛顧驚寒只是如往常一般出去了一趟,而不是魂魄離體,死得不能再死了。</br> “嗯,我都記著。”顧驚寒答應(yīng)著。</br> 他等容斐平靜,然后慢慢松開了自己壓制性的懷抱,但卻被容斐反抱住。</br> 容斐的手仍在抖。</br> 方才顧驚寒上岸時(shí)看到容斐的眼睛,就已經(jīng)知道為何容斐的功德金身會黯淡無光了。那是一雙壓抑著瘋狂魔意的眼睛。他毫不懷疑,若是能有死而復(fù)生之法,容斐哪怕粉骨碎身背離世道,也會無所顧忌地使用。</br> 這樣的人,不會是大功德之人。</br> “……我破陣時(shí)受到了陰氣反噬,暫時(shí)成了鬼身,無法回到肉身中。”顧驚寒一遍一遍摩挲著容斐微抖的手指,低聲說完自己的遭遇。</br> 容斐似乎定下了心神,垂眼道:“那以后你還能活過來嗎?”</br> 顧驚寒道:“我沒有死,自然可活。”</br> 容斐緊繃的身體微微一松。</br> “等帶我的肉身回長青觀,布陣施法即可,并不是什么大事。”顧驚寒說道。</br> 話雖說得斬釘截鐵輕而易舉,但顧驚寒心知絕不是如此簡單。但眼下,他不想讓容斐擔(dān)心。</br> “我教你畫一張符,貼在我身體上,就能將他縮小,帶在身上,不易引起他人注意。”顧驚寒破了陣,卻是將之前變小容斐的符箓學(xué)了個(gè)幾成,改了改,無法變化生命,但卻可以變小尸體。</br> 容斐怔了怔,“我不會畫……”</br> 顧驚寒親了親他的唇角,“會畫畫便可學(xué)會,我教你。”</br> 說著,顧驚寒取出朱砂豆和符紙。</br> 符紙濕了,但顧驚寒吹了口氣,陰冷至極,卻讓符紙立刻風(fēng)干了。</br> “看我。”</br> 顧驚寒捏碎朱砂豆,食指為筆,落在符紙上。為了讓容斐看清,他特意畫得很慢。符文也并不復(fù)雜,線條簡單,一蹴而就。</br> 只是這次畫完后,沒有像以往一樣,黃符發(fā)出金光,而只如一張尋常符紙,沒什么變化。</br> “這是……”容斐皺起眉。</br> 顧驚寒卻似乎早有預(yù)料:“我是鬼身,畫不了符,所以要你來。”</br> 容斐看了顧驚寒一眼,學(xué)他的樣子捏起朱砂豆,邊下筆邊道:“我自幼能文能武,就是琴棋書畫,樣樣不行,我畫得不好,你要是敢笑話我……我就天天捏你小嘰嘰。”</br> 撂完狠話,容斐一抖符紙,顧驚寒一看,嘴角掠過一絲笑意。</br> 這畫的……真是顧驚寒這個(gè)創(chuàng)符的爹都不認(rèn)識……</br> “娘的……”</br> 容斐一個(gè)黑虎掏心,襲向顧驚寒腿間,顧驚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按到身前,濕冷的手指下滑,覆在容斐的手背上。</br> “來。”</br> 微一用力,朱砂豆碎。</br> 顧驚寒半抱著容斐,帶著他的手指,慢慢畫完一道符。最后一筆落下,金光一閃而沒,符箓成了。</br> “早有這辦法,你還讓我自己畫,又存心欺負(fù)人?”容斐咬了顧驚寒一口,把符往顧驚寒身體上一貼。</br> 那具身體陡然縮小,變成了巴掌大小。</br> 容斐將小小的顧驚寒捧起來,放到眼前,盯著那眉眼細(xì)看,然后輕輕親了口,整個(gè)人都愛不釋手。</br> 所以他根本沒看見身后的顧驚寒臉上閃過的一絲奇怪的愕然。</br> 并非容斐獨(dú)立畫符,還沾了鬼氣,竟也能成符?什么時(shí)候畫符這般寬松簡單了……</br> 眉頭一皺即松,顧驚寒等容斐占完小顧驚寒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所有便宜,才開口道:“天亮下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