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乾清宮離永壽宮近,康熙批完折子,趁著朦朦夜色緩步踏入永壽門。
元棲住進來的第一日,賀兒和青玉正盯著宮人將一應物件查點入庫,還未來得及給宮女訓話。在院中灑掃的人今日得了厚賞,臉上帶著濃濃的笑意,時而小聲議論著什么,渾然沒有察覺身后的動靜。
還是梁九功故意放重了腳步,她們才察覺,慌忙下跪。
康熙看在眼里,皺了皺眉,不悅道:“怎么這些宮人這般怠慢?內務府就是這么辦事的?”
梁九功消息靈通,立馬便道:“娘娘今兒入宮,賞了她們好些銀子,許是正松快著呢。”
若是入宮第一日身邊的宮人被皇上罰了,恐要讓人覺得永壽宮娘娘惹了皇上生氣,可他眼瞧著皇上對永壽宮的重視程度不遜于昔日的貴妃,順手給得寵的嬪妃賣個好,是梁九功的習慣。再者,承乾宮的貴妃娘娘如今掌管六宮,半點不好她都要擔責,佟家這么多年的好東西,他自然不能白受。
康熙眉頭漸松,起了興趣,“賞了多少銀子?”
“這永壽宮上下,怎么也得有個兩百兩銀。”
尋常嬪妃進宮,大多數(shù)也都是多賞一兩個月的月銀。康熙哼笑一聲,喃喃道:“她倒是手松,這么賞下去,趕明兒就兩手空空了。”
他眸光一沉,“也罷,今兒是你們主子的好日子,到了明兒個再去領罰。”
至于怎么罰,以誰的名義罰,他通通沒有點名。
梁九功明白,這是在替永壽宮娘娘立威,一面又照顧她的聲名。皇上做事一貫妥當體貼,只是大多都用在朝政大事上,能得這幾分體貼的后妃少之又少。他朝那幾個宮人使了使眼色,壓低聲音道:“還不快給皇上謝恩?”
元棲已經(jīng)穿戴妥當迎了出來,正要蹲身行禮,就先一步被康熙扶起。
“不必多禮。”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康熙一把將她的手握住。
感受到那只手傳來的陣陣暖意,元棲輕垂鴉睫,遮住眼底的一片淡然。和別人握個手而已,她斷然做不出來那等嬌羞之態(tài),只得低頭不語。
康熙看在眼里,嘴角牽起一抹笑意,他知道她素來是拘謹?shù)摹?br />
梁九功見狀,攔住一眾宮人不許入內,只在殿外候著。
元棲會沏茶,端點心,卻不知道康熙入室要換便服的習慣,更不會替人更衣,眼巴巴地望著放在一邊的石青色袍子,再看一眼似笑非笑的康熙,吞吞吐吐憋出來一句:“要不您自個兒換一下?”
康熙盯了她一眼,不嚇人,但他一動不動立在那兒,明顯是要等著元棲幫他。
元棲踮踮腳才能夠得著外頭褂子上的第一枚盤扣,扣子不難解,但是禁不住上首的熱氣一陣陣竄到她后半截脖頸上,微微有些發(fā)癢。
解完扣子,元棲不著痕跡地往他身側挪了挪,她要把褂子往下褪,康熙卻紋絲不動,她稍用了用力,依然如此,只能低聲提醒:“您倒是動動胳膊吶。”
她輕言細語的埋怨,沒有兩年前那么拘謹了。
康熙這才紆尊降貴的順著她的動作抬起胳膊,元棲一抬眼正要說話,就聽他問:“聽說你今兒光賞銀就給了兩百兩銀子?”
元棲把換下來的衣裳放在一旁,聞言點頭,“是啊,您問這個做什么?”
一回頭,便瞧見康熙皺著眉看她,面色倒是平穩(wěn),看不出有什么情緒來。
但皇帝都皺了眉,顯然是不高興。
元棲手一僵,語氣上自然而然弱了幾分,“您怎么了?”
總不會是覺得她賞得太多,進而覺得她行事奢靡?朝廷有三藩之亂,戰(zhàn)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是耗銀子沒錯,可是也不至于連這兩百兩銀子都拿不出來吧?
何況她用的都是自己從家?guī)淼你y錢,他有什么理由生氣?
一股郁氣油然而生,偏偏她還不能第一天就對著皇帝發(fā)脾氣,只能復又垂眸,作勢要下跪請罪。手里的帕子被攥得死緊,是氣的。
康熙見她要請罪,才知她定是又信以為真,連忙攔住她,語氣和緩,還帶了幾絲調笑:“真嚇著了?你膽子怎么這么小?我不過是逗逗你。”
元棲一口氣堵在心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深呼吸兩秒之后,硬生生逼著自己憋出一個笑來,低眉順眼道:“是我膽子太小。”
歷史上的溫僖貴妃是怎么英年早逝的她不清楚,但她若是英年早逝了,那八成是被氣得。
見她似乎還未從先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康熙便不再逗她,自己動手換衣裳,只是心底難免覺得她膽子太小,有些無趣,心底嘆息終歸不像小時候那樣了。
元棲終于將那口氣壓在心底,又恢復了笑意盈盈的模樣去幫他整理衣裳,而后玉色指尖輕輕撫上康熙的眉頭,輕聲道:“也不能全怪我膽子小,您眉頭皺得這么緊,前朝的大臣見了都要怕,更遑論我呢?”
她的指尖輕輕柔柔在他眉間摩挲著,被康熙一抬手握住,而后徐徐放在唇邊落下一吻,二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湊得很近,幾乎是臉貼著臉在說話,元棲不自覺放輕了聲音,“您煩憂的事情再多,也該留個歇神的空兒給自己。”
康熙凝神看她,只見細膩瑩白的肌理上映著一抹淡紅,眉眼秀氣,唇間一抹嫣紅的顏色,動人極了。他聞到似有若無的淡淡玫瑰香,側了側頭,湊在她耳垂邊吻邊應答:“是該這樣。”
叫水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更。
梁九功在偏殿侯得睡眼惺忪,心里對永壽宮的重視又提了半層。宮里人常說以色侍君者不能長久,可要得帝王寵愛,最要緊的便是有一副好樣貌,家世和性子都是錦上添花的玩意兒。
第二日元棲醒來,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
青玉一早守在跟前,關切道:“娘娘,您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元棲懵懵懂懂睜眼,見是她,便懶散地翻了個身,不欲起身,只道:“能有什么不舒服?我還困,叫我再睡一會兒吧。”
宮里沒有皇后就是這點方便,不需要每日早起去坤寧宮請安,太皇太后那邊不喜叨擾,只需每月初五去一趟便是。其他時候就算去了,很大可能也就是白跑一趟,次數(shù)一多,甚至有可能被太皇太后拒之門外不搭理。
后半句按著元棲的推測,估計是為了防止有宮妃想拿她刷康熙的好感。
青玉往外間張望了一下,透過珠簾看到外間的半截明黃色衣料,心里猶豫一番,一狠心,還是推了推自家主子。
元棲才剛快睡著,就被她推醒,不耐道:“你——”
青玉情急之下拿帕子捂住元棲的嘴巴,往外揚揚下巴,用氣聲提醒道:“皇上在外邊呢!”
她寅時末就跟著梁公公起身過來,沒成想那時候皇上已經(jīng)起身換好了衣裳,再一看,自家主子還渾然不覺沉沉睡著,心下了然這是皇上開恩,便悄悄退出去了。
到了下朝的時候,她想著皇上應該不會再過來,就沒提前叫,哪知道皇上就是來了,還沒叫人提前通報。等知道娘娘還在里頭歇著,居然也沒有生氣,就那么坐在外頭等著了。
可青玉哪敢真叫皇上候著自家主子,急忙進來喚她起身。
元棲還困著,一時沒緩過神來,聽罷只小聲問:“皇上沒去上朝嗎?”
.........
青玉臉黑了黑,加重聲音提醒道:“皇上不僅已經(jīng)下了朝,還已經(jīng)在咱們宮里用過了早膳。現(xiàn)在正在外頭用茶等著您呢!”
元棲瞬間睡意全消,猛地從榻上坐起身,有些懊惱地撐了撐額頭:“怎么不早些叫我?”
青玉已經(jīng)開始為她換衣裳,對她鎖骨上的紅印子竭力視若無睹,聞言低聲道:“皇上說讓您多歇會兒,奴才就沒叫,誰知道您能一直睡到這會兒呢?”
利利索索梳洗完上妝,換好外袍,元棲一出去,就見康熙望著她笑,帶著些饜足和得意。
至于為什么得意,自不必說。
元棲心底一陣無言,低頭意思了一下。
瞧她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行禮,康熙向她招招手示意,“以后在內殿都不用多禮。”
元棲正好腰身還有些酸軟,聽罷也不推辭,挨著坐在他身側,目光一垂,落在他腰間系著的一枚白玉絡子上,第一反應是又舊又丑,連顏色都有些褪了。
她正嘀咕著皇帝跟前侍候的人應該不會這么不小心,忽然覺得這絡子形狀丑得有些眼熟。
皇帝將下巴擱置在她肩頭輕笑,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叫人耳朵發(fā)麻,背后起了一連串雞皮疙瘩,“終于認出來了?”
他握著元棲的手將那絡子撥弄兩下,忽而問道:“當年我親手做的那枚絡子呢?”
元棲手一頓,尷尬笑笑,“在的,被我好好存著呢。”
當年元儀覺得事情太大,故而沒有鬧出去告訴旁人,額娘舒舒覺羅氏和教導的嬤嬤自然不清楚。那個絡子既然是皇帝親手做的,她自然要好好存著,另外又做了一個打算上交給嬤嬤,不想最后是伺候的侍女拿錯了。她到嬤嬤那時,嬤嬤已經(jīng)認出來不是她自己做的,那個絡子已經(jīng)被拆了一小半。
如果是個普通的絡子,那也不是沒有補救的可能性。偏偏康熙從沒做過,只是照貓畫虎纏了個類似形狀,內里錯綜復雜,根本補不了。
康熙何等敏銳,察覺出她的僵硬,于是“嗯”了一聲,要她拿出來看看。
元棲無法,只得狠心咬唇,將眼眸中逼出幾分水汽,濕了眼眶,霧蒙蒙地看他,小心翼翼道:“您,您看了別生氣。”
“總不能是丟了?”康熙手微微一緊,隨口道,他享受她的這番親昵,撥了撥她小巧玲瓏的唇珠,提醒:“松口,別傷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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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入宮第一日,宿在永壽宮是應當?shù)摹?br />
然而宮中嬪妃皆知,皇帝勤政,白日里極少踏足后宮,這么一下朝就巴巴的跑去永壽宮,可見這鈕祜祿氏容貌出眾,性子也宜人,入了皇上的眼了。
佟貴妃的承乾宮中,七個嬪位都聚齊一堂,別看神色各異,心里想的卻都相差不多。
惠嬪素來快言快語的,幽幽道:“永壽宮娘娘可真是投了個好胎,著姓大族,又是先皇后嫡親的妹子,能得此盛寵,倒也不意外。宜嬪妹妹,你說呢?”
宜嬪被她點到也并不意外,七嬪之中最得盛寵的是她,生下的皇子得了太后撫養(yǎng)這份尊榮的是她,上一次皇上白日踏足后宮,去的也是她所居的翊坤宮。
她如今有了皇子傍身,對于圣寵便沒了往昔的在乎,聽罷也只是一笑,“永壽宮娘娘生得花容月貌,我見了都喜歡,皇上也喜歡,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了。”
唯有德嬪因生六阿哥傷了身子,在永和宮內靜養(yǎng),沒能親眼看到永壽宮娘娘的模樣,好奇不已,但眼看著佟貴妃不大高興,便也沒有出言再問。
德嬪出自包衣,自知是以色侍人之流,先頭雖生了四阿哥,但四阿哥被佟貴妃抱走養(yǎng)在跟前,皇上態(tài)度不明,不說要改玉蝶,也不說不改,佟貴妃又有意無意攔著她去看,索性只當四阿哥不是她親生,一心一意只顧著六阿哥。但宮中幼子多夭亡,一個阿哥怎么能夠呢?
因此,德嬪比誰都要更注意宮中容貌出眾的嬪妃。
角落里,聽著旁人你來我往帶刺的話語,連一句話都插不進去的敬嬪王佳氏和僖嬪赫舍里氏苦笑著對視一眼。
她們二人容貌不過是中上,剛入宮時皇上才十五歲,正是年少慕艾的時候。偏偏那時侯太皇太后擔心皇上被美色迷了眼,所以選出的秀女都是她們這樣,樣貌平平,勉強能入眼。皇上看了不會多喜歡,自然也不眷顧。
她們能夠封嬪靠的不是圣寵,也不是孩子,而是熬了這么些年的資歷和稍稍拿得出手的家世,也是沾了早年間宮中沒有多少嬪妃的福。
和她們相比起來,這位永壽宮娘娘容貌,家世皆是極好,還有先皇后的余蔭庇護,真真教人羨慕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