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
圍獵結束后,姚鏡珩在姚百汌處用了晚膳。
飯畢,姚鏡珩躬身告退。
姚百汌屏退眾人,輕嘆一聲:“眷兒,你還怨恨著為父嗎?”
因葉如惠產子而亡,姚百汌為了紀念這位寵妃,為姚鏡珩起了小名,曰“眷”,取思念之意。
姚鏡珩垂眼答:“天災人禍,兒從不曾怨恨陛下。”
姚百汌又嘆:“當年為父也的確沒有辦法。紅顏多薄命,這也算是你母親的命數罷。”
姚鏡珩垂著眼眸,掩住了眼中的怒氣。他母親生產時九死一生,但凡姚百汌對他母親哪怕多上半點心,他母親都不至于差點被活埋,歷經九死一生才死遁出走——
葉如惠誕下姚鏡珩后,血流不止,待血止住后卻氣息漸弱,眼看著不行了。
葉如惠的婢女倚翠東奔西走,始終未能上達天聽請來醫(yī)工,走投無路之際,她悲從心來,坐在冷宮門前冰冷的地板上放聲痛哭。
巧的是,那日皇后喻樽月走丟了一只貓兒,她派了婢女來尋,喻樽月的婢女經過此地時了解了此事,才請來了位女醫(yī)工來為葉如惠診治。
可那位女醫(yī)被舒蓉收買過了,來了以后脈也不號,只瞧了兩眼便冷漠地搖了搖頭,背上醫(yī)囊走了。
葉如惠還沒完全斷氣,就被帶入陵寢,準備擇日下葬。
倚翠拉著帶走葉如惠“尸體”的人,求他們給葉如惠一條生路,那些人卻只是冷言斥罵后將她踹翻在地。
她想,她只有最后一件事可以替葉如惠做了。
她一步一步地爬到喻樽月的寢宮,用哭啞了的嗓子給自己求來了殉葬的資格。
按照祖制,妃子死亡后應在陵寢中根據時令停放三至七日,再擇吉日吉時下葬。
出于對死亡的恐懼,倚翠每日惴惴不安地睡在葉如惠的棺材旁,靜靜地等待著第一抔土落下、等待自己的死期。
獲得殉葬資格的奴才婢女們在主人死后至自己死時期間是不能進食的,用以保證腸道的清潔。
倚翠又冷又餓,她不知道自己每天是在對著棺材自言自語、還是在對葉如惠說體己話,她一邊希望葉如惠能被她喚醒,一邊又覺得自己每日都在對死人說話,她已經離瘋掉不遠了。
大抵是葉如惠命不該絕,她在進陵寢的第二天清醒過來了。
葉如惠成為寵妃多年,她的養(yǎng)父葉甫閣雖無意高官厚祿,卻也只能被一步步裹挾著前進。
所幸,葉甫閣有那么些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才使了“貍貓換太子”幫助葉如惠和倚翠順利逃出陵寢。
從葉如惠生產至“下葬”,姚百汌一次都不曾來看望這位曾經的寵妃。
倘若不是……倘若不是天時地利人和具備,葉如惠和倚翠都會被被活埋,那可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姚鏡珩心中發(fā)寒,他用力咬了咬嘴唇,如愿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靜,他答:“是。”
姚百汌見此又道,“為父今日要說的不是這個。為父是因為信任你,才將你派至偃都、將兵權交予你,并無將你貶至邊疆之意,你要明白。”
姚鏡珩心中如同明鏡,姚欽鐸身為太子,自然不能、也不該鎮(zhèn)守邊疆;作為姚百汌最疼愛的皇子,姚百汌自然不忍心讓姚斯涵去邊疆受苦,那去守偃都的擔子自然落到了他肩上。
姚百汌說“信任”,倒也不是假話,只不過這種信任的比較對象是對方的臣子和兄弟罷了。
至于兵權,那便更是無稽之談了,姚百汌為了防止軍隊嘩變,兵權一分為三,姚鏡珩雖然持有虎符,卻無法調動軍隊。
他可以理解姚百汌的做法,卻無法接受對方拿這件事來邀功。
但他還是躬身答:“兒明白陛下苦心。”
姚百汌佯怒:“既然明白,為何從來不愿叫朕一聲父親?”
姚鏡珩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道:“父親。”
“好孩子。”姚百汌拍了拍姚鏡珩的肩膀,“今日我兒去找了大司酒?”
姚鏡珩心道,這才是姚百汌要找他來的目的——對方時刻防著皇子們與朝中重臣過多接觸,對自己尤其防備。
他斟酌著開口:“兒聽聞溫酒官棋藝一絕,偶得一殘局,有幸回京,便第一時間找了溫酒官。”
姚百汌問:“怎不與為父探討一二?”
“是象棋殘局野馬操田。”
姚百汌精于圍棋,卻對象棋興趣缺缺是人盡皆知之事。
他闔目沉思,半晌才道:“誰勝了?”
姚鏡珩答:“溫酒官執(zhí)黑,是和棋。”
象棋殘局一般為和局,而“野馬操田”不同,它是個黑勝局。
黑勝局要走成和棋并不容易,由此可見溫止寒是放了水的。
姚百汌似乎很是滿意姚鏡珩的回答和溫止寒的做法,微笑頷首。
姚鏡珩再次向姚百汌辭行,這次姚百汌大手一揮,便讓姚鏡珩離開了。
從姚百汌處出來后,姚鏡珩才驚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姚百汌看似在與人聊家常,其實句句都是試探,一著不慎便有可能全盤暴露。
侯在門外的狄青健為姚鏡珩披上鶴氅,輕聲問:“王可還順利?”
姚鏡珩疲倦地點點頭。
兩人一路無話,行至半程,姚鏡珩才開口:“青健,你有心事。”
狄青健支吾半天,才道:“青健有一惑。如若問王,未免冒犯。”
姚鏡珩道:“但說無妨。”
狄青健問:“王稱溫司酒為兄長,是真心的么?”
姚鏡珩閉眼長嘆:“你知道我明知他會被姚斯涵刺殺卻不曾提醒,而是給追蹤他的手下人下達‘在危急時刻方可出手’的命令時,想的是什么么?”
狄青健答:“青健不知。”
“我想的不是他是我兄長,我該怎樣做他才能不受傷害;而是我該怎么做,他才能對我最感激涕零。”姚鏡珩道,“救他到留下腰牌,我吩咐下去的每一道指令都充滿算計。你說這樣的我哪里還配談真心?”
狄青健站在風吹來的方向,裝作替姚鏡珩整理系帶的模樣為對方擋了風:“王并非不配談真心,只是時勢造弄人、敵我難辨,王若談真心,受傷的只會是自己。王的真心青健見過、亦妥帖珍藏著,青健知道王的真心是何等動人。”
姚鏡珩道:“我殺掉不為母親醫(yī)治的女醫(yī)、殺掉所有辜負我和母親的人、殺掉楓亭的遺老遺少時,我就沒有退路了。因為沒有退路,我選擇了奪嫡。我走的是一條血路,注定會像姚百汌那般成為孤家寡人。你念著我曾經對你好過我便知足了。”
狄青健直視姚鏡珩的雙目:“往后王無論如何抉擇,青健都誓死相隨。王,不會成為孤家寡人。”
姚書會雖在午后被姚百汌收入行宮,但臨時實在難以勻出一個房間,故而他還是跟溫止寒睡一間房。
他窩在被窩里,看著溫止寒吹滅蠟燭,熟練地靠在對方臂膀處,他小聲問:“既然行宮是姚百汌控制的一條惡犬,我怎會如此輕易便進入其中?”
溫止寒但笑不語。
姚書會等得急了,他撒嬌地催促道:“云舒你快說罷,別吊著我的胃口了。”
溫止寒聲音比姚書會更低,已是近乎耳語,他語氣充滿挑逗之意,尾音上挑道:“書會,我們來下個賭注罷。”
姚書會眼睛有些亮,他迫不及待地問:“什么賭注?”
溫止寒答:“你曾與我說過,要我授你謀略,從今往后,你若有堪不破的迷局,我便罰你做一件事,如何?”
“好。”姚書會笑吟吟地答,“云舒今日要罰我做什么?”
溫止寒本來只是想讓對方知道凡事有賞罰的同時逗一逗對方,沒想到反被將了一軍,他被對方含著笑的清亮眼神撩得羞紅了耳根,但總覺得自己身為年長者不能就這么繳械投降。
他想起那首姚書會醉酒后吟的、令他聽得想捂住耳朵的詩,為了掩飾羞意木然道:“太康詩選前三卷抄了罷,回盛京前交予我。熟讀詩詞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1。”
姚書會一口應下,只討?zhàn)埖刈寽刂购鄬捪迬兹铡刂购腿灰庾R到,少年下的決心的確比他想的要大。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溫止寒正了正臉色,解答道:“你還未解出星圖之謎時,姚百汌派過一隊行宮親衛(wèi)前往邊關——那是假星圖所指引的藏寶地。那隊人馬莫名陷入迷霧中,出來后不僅所有人都喪失了迷霧中的記憶,而且幸存者十無一二。”
姚書會問:“也就是說,現在行宮急需招新人?云舒為何不安排幾個自己人進去?”
“談何容易。”溫止寒答,“且不說重做公驗有多難,便是通過重重考核進了,能真正成為姚百汌心腹的,又有幾人?若不以成為姚百汌心腹為目的進入行宮,那只需你一人便足以探聽消息。”
“我明白了。”姚書會道,“聽云舒的意思,我還不算進入行宮?”
溫止寒點點頭:“姚百汌的首肯不過是進入行宮第一步,你后面還得熬過數不清的考驗。姚百汌曾夸下海口,行宮的每一個人,都能充當將帥帶領軍隊。”
為將帥者,需有將才,單有匹夫之勇是不足以制敵的。
姚書會神情篤定:“我會盡全力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