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翌日,散獵開始了。
散獵顧名思義,是獵物與獵手都分散至林中的狩獵方式。
林中安排有十步一崗的守衛(wèi),若遇危急情況及時呼救便可保性命無虞。
兩位貌美的宮人分立姚百汌左右,她們手上各有一個托盤——托盤是琉璃做成的,通體碧藍,兩只伏著的梼杌作耳,在太陽的照射下看起來流光溢彩,盤口的鏤空祥云紋更顯器具之精巧。
托盤中放的分別放有犀角打磨而成的吊墜和由象牙打制的長刀。
吊墜和長刀自遠處看難以看得真切,但瑩白的表面隱約可見泛著光澤,足見其并非凡品。
姚百汌站在最上首,朗聲宣布:“今年鬭獸與天驕的彩頭在此,朕祝諸卿好運。”
姚斯涵站在蕭竹身后,他俯下身,嘴唇貼著蕭竹的耳垂,語氣有幾分吊兒郎當:“沛郎,喜歡那兩件彩頭么?”
沛是蕭竹的小字,因其出生那年雨水豐沛,故有此名。
蕭竹在心中自嘲,他喜歡又能如何,還未被元嬰毒壞了身子前,他還有爭一爭的能力,如今他不過廢人一個,再喜歡什么,都得拱手讓人。
更何況……往年姚斯涵常拔得頭籌,對方總會將彩頭送給溫止寒,就算溫止寒轉(zhuǎn)手將那些東西扔掉,姚斯涵也樂此不疲。
因此他抿了抿唇,沒有搭話。
姚斯涵也不管蕭竹如何思緒萬千,只道:“今年送你。”
蕭竹記得,自己自愿背下□□元畫屏的黑鍋時對方也對自己這般親昵,如今怕是又有什么事相求。
只是他如今已經(jīng)這副鬼樣子,還能幫到對方什么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1。他笑了笑,答:“好。”
姚斯涵得了應允,將蕭竹推至角落,抱起輪椅上的對方:“那便同我一同狩獵吧。”
蕭竹的身子驀然騰空,他閉上眼嚇得環(huán)住了姚斯涵的脖子。
姚斯涵哈哈大笑,不顧懷中人的驚悸,又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
姚斯涵的手臂強健有力,他將蕭竹穩(wěn)穩(wěn)地放在馬背上,自己輕踩馬鞍,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上了馬背。
駿馬疾奔,蕭竹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想起多年前他最愛的就是靠在姚斯涵臂彎與對方策馬。
他自小跛足,那時他的姐姐舒蓉在后宮根基并不深厚,他的父親也還未高升,他從小就是被歧視、被嘲笑的存在。
瘸子、怪物、殘廢……這些詞都成了他的外號,成為他難以擺脫的童年陰影。
后來,蕭修平被拔擢,姚百汌為表恩寵,授蕭竹為皇子伴讀。
蕭竹聰慧,又是姚斯涵的舅舅,成為皇子伴讀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蕭竹對他與姚斯涵的初見印象很深——那是他第一次邁入太學的大門,當他一瘸一拐走到座位上時,幾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他,眼神有探究亦有嘲笑,他那時難堪得想掉頭就跑。
但他知道,他跑起來的姿勢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說得上狼狽,就算他落荒而逃,也只會收到更無情的嘲笑。
就在這時,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孩兒從遠處跑來,他拉住蕭竹的手,脆生生地問:“哥哥疼嗎?”
蕭竹愣住了,這是第一次有人用關(guān)心的語氣詢問他的腿。
那時蕭竹九歲,姚斯涵六歲。
蕭竹那時就發(fā)誓,要永遠護著這個小孩兒,只要他活著,就不會讓人欺負對方。
再大一些的時候,姚斯涵漸漸懂了周圍的孩子為什么都笑話蕭竹,但他對蕭竹仍舊如往常那般好,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蕭竹十二歲生日時,姚斯涵帶著對方去了郊外,神秘兮兮地從竹林中拖出一個物件。
那時候姚斯涵還沒有開始竄個子,他拖著那東西就像老鼠拖秤砣,看起來分外滑稽。
但蕭竹笑不出來,他只感受到姚斯涵沉甸甸的心意。
那是一截用絲綢包著的沉香木。
姚斯涵對蕭竹說:“哥哥,我打聽過了,你只要將木板墊到腳下就能像我這樣走路,到時候他們就不會笑話你了。這是我向父親要的,是全國最好的沉香,送你!”
蕭竹明知墊了木板也很難讓走路的姿勢恢復成平常人的模樣,但他還是接過那截木頭,鄭重地道:“好。”
那截沉香木被他妥帖珍藏在衣柜中,時至今日也不曾丟棄。
從那以后,他真的在鞋底墊了塊木塊,并將自己關(guān)在府中不再出門,這一關(guān)就是整整三年。
在經(jīng)歷了腳底被磨爛、腿走到抽筋等等一系列苦痛后,蕭竹墊上木塊后終于能像正常人那般走路了,盡管他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艱難、也比平常人慢得多。
蕭竹再次見外人是在他十五歲的束發(fā)禮上。
蕭竹還在梳洗時,姚斯涵就偷偷溜到蕭竹房中,揮退為蕭竹梳頭的奴仆,自己執(zhí)起梳子替蕭竹梳頭。
小孩子慣不會隱藏心思。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不時還扯痛了蕭竹,顯然注意力不在頭發(fā)上。
他囫圇梳完,棄了梳子,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鏡中的蕭竹,道:“沛哥哥三年不見我了。”
蕭竹好脾氣笑答:“你還會有很多哥哥呀,何必執(zhí)著于見我。”
姚斯涵撲到蕭竹懷里:“可我最喜歡沛哥哥。”
“叫舅舅。”蕭竹問,“為什么喜歡我啊?”
“因為哥哥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叫舅舅顯老了!”
蕭竹笑得打跌。
小孩兒卻急了,他問道:“我束發(fā)的時候哥哥也會為我梳頭嗎?”
蕭竹好笑地摸了摸姚斯涵的頭發(fā):“只要陛下同意,我就為王梳頭。”
姚斯涵得了允諾,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蕭竹那時在想,他希望這小孩兒永遠這么天真無邪。
那時葉如惠已死,舒蓉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后宮不僅無可與她爭寵之人,她亦也牢牢抓住了圣心;蕭修平則一路扶搖直上,沒有人敢再議論或嘲笑蕭竹了。
蕭竹想,若時光永遠停在那時候就好了。他對姚斯涵不會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會想著怎么做一個好舅舅,當姚斯涵最堅固的盾。
可惜世事沒有如果。割開傷疤所帶來的疼痛也永遠會被記得。
蕭竹的性子敏感,總怕別人翻起舊事,可偏偏有不知好歹的人喜歡抓著人的傷疤一探究竟。
一晃三年,姚斯涵十五歲了。
皇子的束發(fā)禮自然得大辦,姚百汌在姚斯涵的府邸中宴請了京中所有的名門貴族。
蕭竹也來赴三年前的約,替姚斯涵梳了頭。
束發(fā)宴上觥籌交錯,姚百汌不在,群臣可以毫無顧忌地狂歡;因此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吃了酒,一時宴會上酒氣熏天。
喻望飛帶著一群孩子在涼亭的二層蹴鞠,身為主人的姚斯涵自然作陪。
他是彼時大司酒喻瓚的兒子,而喻瓚又是姚欽鐸的舅舅。
喻望飛此人橫行霸道,仗著自己的父親是國中重臣,別人越是禁止什么,他越是要去觸碰那個禁忌。
從梳頭開始,蕭竹一直跟在姚斯涵身邊,但因他腿腳不甚靈便,故而沒有參與蹴鞠,只坐在一旁沏茶。
半局終了,喻望飛問蕭竹:“你為何不同我們玩耍?你是不是瞧不上我們?”
蕭竹心中閃過一幕幕被羞辱的片段,他局促地往后退著,嘴里飛快地喃喃:“不……不不……不是的。”
這個涼亭姚斯涵為了附庸風雅,讓自己在亭中吹簫顯得更瀟灑些,特地將欄桿修筑得十分稀疏,根本起不到任何防護作用。
蕭竹本就坐在涼亭欄桿旁為其他人斟茶,這么一退更是腳后跟踩到了涼亭外。
若說是旁人能快速過來倒還好些,蕭竹因腿腳的問題本就恐高,下意識的回望讓他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往后仰。
他認命地閉上眼,心道吾命休矣。
等他回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枕著一個軟物。
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離蕭竹僅有一步遠的姚斯涵抱住了他,與他一同墜下涼亭,自己當了肉墊;落地時,他只感覺到了腿上一陣劇痛,怕是摔折了腿。
姚斯涵那時年齡雖小,但皇家的子女哪有不早熟的呢?
他阿耶平日無論大事小情都隨他心意,但若知道他因為救蕭竹摔斷了腿,定會不管三七二十一重罰蕭竹。
他見正廳中的大人們大抵都醉得不省人事,此處的小孩們又都嚇破了膽,他又早已揮退了下人,頓時計上心來——
他厲喝:“方才發(fā)生了什么你們?nèi)敉嘎冻鋈グ雮€字,我便向陛下稟報,是你們逼著我跳下涼亭的,明白了么!”
喻望飛雖然跋扈,但到底年少,此刻唯恐自己擔了責,爹爹的前途斷送在自己手上,只忙不迭點頭。
眾人更是不敢說不,紛紛唯唯諾諾稱了是。
“還不快滾!”
眾人作鳥獸散。
蕭竹慌忙從姚斯涵身上爬了起來,他問:“王要緊么?要不要找個醫(yī)工來瞧瞧?”
姚斯涵吊兒郎當?shù)氐溃骸巴葦嗔恕!?br/>
蕭竹更加手足無措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道:“那……那怎么辦?”
姚斯涵大笑:“舅舅背我啊。”
那時的姚斯涵已經(jīng)與小時候不同,他不再叫蕭竹哥哥,而是按照禮節(jié)喊舅舅,可蕭竹分明在那聲舅舅中聽出了幾分狎昵。
但蕭竹并不曾在意這個,他想只要自己心志堅定,姚斯涵不會自討沒趣的。他蹲下身,示意姚斯涵到自己背上。
姚斯涵嘴唇擦過蕭竹的臉頰:“可是我舍不得。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