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
溫止寒從酒肆中出來時已是正午時分,姚鏡珩還在酒肆中坐著,他為了避嫌沒和姚鏡珩一起出來。
他本來拽著韁繩,打算往京郊方向去。
那里住著他伯父溫檀云,他要去向?qū)Ψ絾栆粏栮P(guān)于他父親尸首的事。
溫檀云自從他成為大司酒以來,對他的態(tài)度就一直很冷淡。他剛開始還每年都會去找溫枕檀拜年,后來溫枕檀對他橫眉冷對的,他也就漸漸不去了。
溫止寒猜想,溫檀云大概對他很失望,畢竟他父親是因黎民而死,而在其他人眼中,他絕對算不上什么好官。
行到半路,他忽然改了方向——在他的計劃中,蕭修平也是活不到最后的,他想知道的真相到時候問蕭修平便是了,沒必要這時候給溫檀云添堵;再等等吧,等他能將在做的所有事真相都和盤托出的那一天再向溫檀云負(fù)荊請罪吧。
溫止寒剛到家中,他和嬴雁風(fēng)傳信的鵸鵌帶來了新消息。
他找來姚書會,道:“你先前與我說的,你我決裂到時機(jī)了。”
姚書會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問:“出事了?”
溫止寒點(diǎn)點(diǎn)頭:“你母親告訴我,蠻荒之地的異獸有異動。”
太康所在的陸地是一個大塊的島嶼,東高西低、北高南低,中間是相對平整的谷地,人類居住地分為太康、潁川、楓亭三塊大區(qū)域,人類居住地外住著大量的異獸,那些地方被稱作蠻荒之地。
異獸有異動,那蕭修平一定會被派到邊境去查看情況,而溫止寒作為朝中的頂梁柱自然不能在這個時候入獄了。
姚書會下了決斷:“云舒明日不是要向各位皇子賀年么?你屆時問問姚鏡珩,他告知你我謀反真相的日子能否往前推一推?”
“得知父親謀反真相以后,我就要同云舒‘決裂’,回姚百汌身邊去了。”姚書會說著,撲到溫止寒懷中,撒嬌道:“我舍不得云舒。”
溫止寒被少年人軟乎乎的神情打動,本來因得知父親死亡真相而陰郁的心情改善了不少。
但他實(shí)在沒有精力安慰對方了,只拍了拍姚書會的脊背:“同我喝幾杯,好么?”
姚書會點(diǎn)了頭。
溫止寒勉強(qiáng)算個千杯不倒,但酒量再大也架不住像他這樣喝。他本來就空腹,再加之只喝酒不吃菜,沒多久就醉了。
他醉了以后也很安靜,他不吵也不鬧,若非眼神有些發(fā)直,誰也看不出他已經(jīng)醉了。
姚書會看得出溫止寒心里難受,他拿走溫止寒手中的酒杯,將溫止寒?dāng)埲胱约簯阎校p聲問:“云舒還有什么想做的嗎?我陪你。”
溫止寒眼眶突然紅了,他搖搖頭,一言不發(fā)。
姚書會的聲調(diào)都沒什么變化,他繼續(xù)輕聲細(xì)語地哄著對方:“睡一覺,好不好?要不哭出來,也好。”
溫止寒仍舊搖頭。
姚書會沒轍,輕聲唱起了撫兒歌,那是潁川的搖籃曲,在他小時候他母親經(jīng)常唱給他聽。
他唱得實(shí)在是不好聽,溫止寒輕笑出聲,與他紅著的眼眶看起來格格不入。
姚書會賭氣道:“云舒笑我,我不唱了。”
溫止寒還是不說話,或許是自我代入了,姚書會從對方的神情中品出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
“云舒同我說句話吧,說點(diǎn)什么都好。”姚書會懇求道。
溫止寒神情疲憊,他推了推姚書會:“走。”
姚書會被醉鬼的逐客令下得莫名其妙,但喝醉的人哪有什么邏輯,他答:“好好好,我這就走,你好好休息,我床都幫你鋪好了。”
姚書會掩上門后并沒有離開,他在園子里溜達(dá)了幾圈,又抬頭看了一眼入門處的匾額,確定是自己居住的雨歇處,無奈地?fù)u了搖頭。
他終是放心不下,在門口坐了片刻后再次輕手輕腳地推門進(jìn)入。
溫止寒已經(jīng)睡著了,后背朝著門的方向,姚書會走進(jìn)一看,枕頭上還有一灘水漬,顯然對方剛剛哭過。
姚書會想了想,也脫下外衣鉆入被窩中,環(huán)著溫止寒沉沉睡去。
溫止寒比姚書會醒得早,他沒用午膳又空著肚子豪飲了那么多酒,現(xiàn)下只覺得腹痛難耐。但他不想打攪身邊人的好眠,便只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兩人就似有心靈感應(yīng)一般,姚書會沒多久也醒了過來,他一下子就察覺到懷中人僵硬的姿態(tài),輕喚道:“云舒醒了怎么不喊我?”
姚書會的手臂重新將溫止寒圈在懷中,還沒等溫止寒答,他就摸到了對方因?yàn)樘弁磧簼M是虛汗的手,驚道:“手怎么這么涼。”
一句很平常的關(guān)心,卻讓溫止寒的眼眶再次熱了起來;他很清楚,細(xì)微處的關(guān)心,最需要細(xì)心。
他摁住了正打算起身看看的姚書會,輕輕拍了拍對方的手背:“沒事。你聽我說。”
姚書會安靜了下來,在他的印象中,溫止寒的手向來干燥溫暖,他把對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搓著,渴望那片方寸能盡快熱起來。
“我沒有這么失態(tài)過。”溫止寒道。
從溫枕檀去世后,溫止寒再也沒有哭過,就算先前姚斯涵百般折辱他,他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那時的他一度以為,這一生再也沒有能讓他流淚的事了。
喝醉、哭泣,都是他不敢肖想的事,這些事會讓他的情感短暫地戰(zhàn)勝理智,從而做出錯誤的判斷。
“我自知只需一言一行有錯,便可能滿盤皆輸,故而我行一步想十步,不敢放肆、失控半分,亦不敢同任何人交心。”
“修文,你是例外。”
溫止寒轉(zhuǎn)過身,緊緊環(huán)住姚書會,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姚書會那么喜歡同他擁抱。
那種安心感是做任何事都無法替代的,仿佛飄忽的心一下子有了歸屬;仿佛一個擁抱就能確定,那條漆黑、寒冷的路上并非只有他一個人在踽踽獨(dú)行。
在他失意時,他需要的不是對方的安慰,而是陪他一醉方休后,再給他一些獨(dú)自舔舐傷口的時間。
等他回過神來,對方會用行動堅定地告訴他——我在。
溫止寒終于在這一刻完全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輕聲問:“可以接吻嗎?”
先前答應(yīng)姚書會的告白是因?yàn)橄矚g、也怕自己如果不答應(yīng),便會錯失這么好的人。而現(xiàn)在,主動是因?yàn)樘?shí)。
姚書會嗯了一聲。
溫止寒還帶著汗的濕冷掌心托住姚書會的后腦勺,兩人嘴唇碰在了一起。
僅僅是蜻蜓點(diǎn)水般,姚書會剛感受到了對方嘴唇的柔軟,溫止寒就離開了。
姚書會不滿地扣著溫止寒的后頸,打算加深這個吻。
溫止寒將食指抵在兩人唇間,附耳道:“修文,飯得一口一口吃,路也該一步一步走。”
姚書會道:“那云舒總該給我個盼頭。”
“等你正式進(jìn)入行宮,可好?”
“那就這么說定了,云舒可不能反悔。”姚書會捏了捏溫止寒的手,“我去吩咐廚房熬點(diǎn)粥來,云舒喝了能舒服些。”
臨關(guān)上門了,姚書會朝溫止寒眨了眨眼:“我沒照顧過人,云舒多擔(dān)待些。”
溫止寒去拜訪姚鏡珩后,向他提了約定改期的請求。
姚鏡珩屏退眾人,沉吟半晌答:“既然兄長如此著急,那便讓修文此時前來吧,便說是我相邀。”
溫止寒應(yīng)下。
姚書會來了以后,姚鏡珩帶著兩人去了書房,他搬開高榻,解釋道:“我與各位兄弟姐妹的府邸都有修暗室,一般是用來動用私刑的。我現(xiàn)在帶你們?nèi)ヒ娨粋€人。”
溫止寒對這些皇家子弟的暗室再熟悉不過——當(dāng)初姚斯涵折辱他便是在這種地方。
他不自覺地感到周身發(fā)冷,他咬緊牙關(guān)、握緊拳頭,卻還是抵不住生理上的戰(zhàn)栗。
姚書會發(fā)現(xiàn)了溫止寒的異常,他在衣袖下悄悄牽住溫止寒的手,他一根一根掰開溫止寒的手,動作輕柔,生怕弄疼對方。
他用食指在溫止寒的手心一邊又一遍地寫著——我在。手心則輕輕握住溫止寒的手指,試圖用自己手心的溫度快些同化溫止寒冰冷的指尖。
溫止寒反手握住了姚書會的手,表示自己只是觸景生情罷了,沒有什么大礙。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三人終于來到了暗室。
看到滿屋各式各樣的刑具,姚溫二人對視了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議,他們沒想到姚鏡珩會是這般的……殘暴?
姚鏡珩再次開口:“兄長那天與我說的話,我思量許久,決定以誠相待。我不是什么好人。”
姚鏡珩的目光如毒蛇般掃過所有刑具,道:“我同老九黎王不同,這些東西都沾過人血。辜負(fù)我的、辜負(fù)我母親的,我全都?xì)⒘恕!?br/>
他閉上眼:“這不是什么快樂的事,我時常會夢見他們臨死前因?yàn)榭嵝痰恼勰ネ纯嗟綗o法閉上的眼睛。”
“我不知道惡人們臨死前在想什么,但我猜他們不會懺悔自己所做的事,他們只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隱秘。我靠著這樣的信念從來沒有手軟過。”
溫止寒早已在戰(zhàn)場上見多了斷肢、尸體殘骸,面對著空氣中的血腥味與腐敗的氣味并無多大感覺;可姚書會卻被墻壁上、牢房各處凹槽中的血跡惡心得幾欲作嘔。
但他死死撐著,不表現(xiàn)出半分,他想他不能給他的云舒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