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四
暗室終于走到了盡頭,姚鏡珩打開了最后一間牢房的鎖。
牢房中的刑架上吊著一個人,那個人垂著頭,頭發(fā)披散著,看不清面容,只能從身形上判斷這是個男人。
姚鏡珩走上前去,用手托起對方的下巴,他轉(zhuǎn)過頭問:“修文,眼熟嗎?”
姚書會驚駭?shù)煤笸肆艘徊剑麎旱吐曇簦瑓s壓不住聲音中的怒意:“宋景,是你?”
溫止寒的手撫上姚書會的脊背,用動作表達無聲的安慰。
宋景是偃都司獸謝豐的貼身侍衛(wèi),此人行事穩(wěn)重,極受姚炙儒與謝豐的賞識。
每個州郡的主事都有三人,分別是司酒、司獸、小巫,并稱三司。三人各司其職、互相牽制。像偃都、碭山這樣的諸侯國特殊些,凌駕于三司之上的還有一位諸侯王。
諸侯國的三司是起監(jiān)察、監(jiān)督的作用,多是皇帝的親信,以便諸侯王有任何異動時中央可以及時知曉。
與中央直接管轄的州郡不同,諸侯國的司酒、司獸、小巫并不受升遷制度影響,由中央指派后往往是終身不世襲的;與此同時,其他州郡里三司權(quán)力最大的是司酒,諸侯國中卻是司獸。
在諸侯國中,調(diào)動軍隊所用的虎符左一半交給諸侯王,右一半由當(dāng)?shù)氐乃精F保存。要調(diào)動軍隊時,需先請示國君,國君允許調(diào)動,司獸方能拿出右一半的虎符與諸侯王手中的左一半扣合,互相符合完整方有權(quán)調(diào)動軍隊。
為了防止司獸與當(dāng)?shù)刂T侯王勾結(jié),司獸的家人被留在了京城;司獸本人也需要服下慢性毒藥,每個月朝廷都會送來暫時的解藥,解藥只要缺一個月,那個人便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融成血水,不可謂不恐怖。
宋景對姚書會來說是不同的。自他記事起,宋景就在他身邊了。
小時候嬴雁風(fēng)和姚炙儒忙時,總是宋景帶著姚書會玩。
宋景大不了姚書會幾歲,兩人親如兄弟,每次姚書會出門闖禍,宋景總會護著他,再替他收拾好爛攤子。
姚書會不是沒想過是他父親的身邊人背叛,這個人誰他都曾想過,唯獨宋景最讓他無法接受。
宋景的目光有些渙散,他看著姚書會勉強地笑了笑:“太好了,小世子你沒死。”
姚書會撇過臉不看對方。
姚鏡珩道:“行了,將你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說了吧。”
宋景受不了姚書會失望的眼神,他垂著頭道:“小世子,不是我。”
那一日新雪初霽,姚炙儒捻著窗臺上的雪粒子,側(cè)頭對身邊的下人道:“瑞雪兆豐年,明年必定是個好年成。快,去請戲班,讓他們?nèi)コ情T戲臺上唱,夫人回來也能瞧上幾眼。”
下人應(yīng)下,又問道:“請哪個戲班?”
姚炙儒闔上窗子笑答:“還請瑞祥班。”
瑞祥班是偃都最好的戲班,往年下第一場雪時,姚炙儒總會請他們來唱上幾場。
下人遲疑道:“那府中……”
姚炙儒答:“這有什么打緊,孤去接夫人時,與百姓們同看就是了。”
下人退下了,謝豐躬身來報:“宣諭使已到館驛,臣已派了人前去迎接。”
姚炙儒愕然:“怎么這般突然?”
宣諭使是對到地方臨時宣布朝廷旨意的官員的稱謂,事畢即去職。
往常宣諭使來時,總會在出發(fā)便通知,以便地方為其接風(fēng)洗塵,此次卻是悄無聲息地前來。
謝豐答:“臣不知。”
宣諭使恭恭敬敬地與姚炙儒見禮,姚炙儒一抬手:“不必多禮,不知我皇有何旨意?”
宣諭使宣讀了旨意,以嬴雁風(fēng)辦壽禮所使用的禮器不合禮制,九黎王削去六郡,六郡的兵力皆歸中央。
這實際上是一道削藩令。
姚炙儒愣怔許久,終于跪下領(lǐng)旨謝恩。
宣諭使卻在這個時候反手扣押了姚炙儒,掏出匕首準(zhǔn)備殺掉姚炙儒。
謝豐眼疾手快,將宣諭使一舉斬殺。
變故在一瞬間發(fā)生,姚炙儒反應(yīng)過來后,宣諭使已經(jīng)成為了一具尸體。
“王,反吧。”謝豐道。
殺掉宣諭使是死罪。擺在姚炙儒面前有兩條路,一是依照謝豐所言反了,二是將謝豐綁了,押解至京城,任憑他皇兄處置。
姚炙儒很清楚,宣諭使會動手一定是姚百汌的命令,他就算到京城認罰,姚百汌也不可能放過他。
這些年他一退再退,他皇兄還是不愿意放過他。
他轉(zhuǎn)向謝豐:“孤若反了,你的家人尚在偃都,你當(dāng)如何?”
謝豐答:“王從未因臣是今上派來的人而疏遠臣,臣不甚感激。臣既已誅殺宣諭使,在盛京的家人就已經(jīng)保不住了。”
“臣其實還有一個私心。臣下個月便沒有解藥了,若王能在那之前讓山河易主,臣與臣的家人還能有一線生機。”
姚炙儒一下子就明白了,宣諭使被殺身亡的消息傳回盛京、抑或說姚百汌反應(yīng)過來宣諭使失敗了是需要時間的,謝豐這是在利用時間差。
姚炙儒閉了閉眼,語氣無奈而蒼涼地道:“反。”
大概是猜到了自己不會贏,姚炙儒讓姚書會跑,去找嬴雁風(fēng),以此謀得一條生路。
姚炙儒帶著兵一路向南,準(zhǔn)備直取盛京。
偃都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出偃都必定要經(jīng)過一處峽谷,被稱作風(fēng)雪關(guān);不曾想,經(jīng)過風(fēng)雪關(guān)時,朝廷的兵早在高處設(shè)了埋伏。
站在制高點的□□兵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死了地處低洼的偃都士兵,一場近乎稱得上是單方面屠戮的戰(zhàn)爭開始了。
風(fēng)雪關(guān)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時近兩天的屠殺,土地、雪面全被染成了紅色,空氣中只剩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就在姚炙儒被圍困在峽谷中近乎絕望之時,謝豐與他的親衛(wèi)小隊也將刀劍對準(zhǔn)了自己人。
宋景倒在尸堆中不敢動彈亦不敢吭聲,他不知道他該站在哪一邊。
若是沒有謝豐,他大概會死在五歲時的那場饑荒中,是謝豐給了他安身之所。
若沒有姚炙儒一家,他永遠是一個地位低賤、隨時被呼來喝去的貼身侍衛(wèi),是他們一家讓他像人一樣活著。
偃都一片冰天雪地,死人沒有那么快腐爛,只會成為硬邦邦的一塊,他身下墊著尸體,身上亦疊著尸體,凍得他幾近失溫。
他身邊還有人沒死,那些人大多受了重傷,□□聲、喘息聲不絕于耳。
宋景覺得自己要崩潰了,渴了便舔一舔壓在他身上的死人衣服上結(jié)成的冰,餓了也不敢動,他怕死,更怕被發(fā)現(xiàn)后被迫做出抉擇。
姚炙儒倒下前,啞著嗓子問謝豐:“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謝豐也因為幾天不眠不休的戰(zhàn)斗變得格外疲倦,他捂著傷口喊了回去:“王,我也是逼不得已。姚百汌以我的家人威脅我,我的老母何辜,我的稚子何辜!”
姚百汌讓謝豐配合他所設(shè)的圈套時,謝豐就知道他必死無疑。
他順從姚百汌的命令是死,與姚炙儒一起反也是死。還不如鎮(zhèn)壓姚炙儒博個名聲,用自己的命恩萌子孫,值了。
姚炙儒身上全是傷,他幾乎是靠著頑強的意志才沒有讓自己倒下去,他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很輕,但宋景還是聽清了:“我又何辜?我的家人何辜?”
姚書會適時打斷了宋景的敘述,他語氣顫抖得幾乎難以成句:“姚百汌,下的什么命令!”
宋景答:“老九黎王死前也曾問過謝豐。今上要削藩,要奪兵權(quán),他需要殺雞儆猴,他要別人不敢反。老九黎王是便是犧牲品。”
“此次派出的宣諭使并非朝中官員,他是今上豢養(yǎng)的死士。他帶了兵去偃都的。他提前去見了謝豐,將守風(fēng)雪關(guān)的將士全部換作他帶過去的人。”
“宣讀圣旨后,老九黎王若抗旨,當(dāng)場扣押,扭送京城;若遵旨,便假意殺人,謝豐再殺掉那位死士,攛唆老九黎王反。”
“小世子,五萬將士!他們?nèi)裨诹孙L(fēng)雪關(guān),風(fēng)雪關(guān)全是血,他們甚至沒有人收尸!”宋景說到這里,終于忍不住崩潰大哭。
姚書會從頭到腳都是麻木的,他幾乎站立不住,身上大半的重量都壓在溫止寒身上,唯有神智尚且清醒。
他咬著牙,如同自虐一般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繼續(xù)說!“
宋景抽噎著:“夫人驍勇善戰(zhàn),計謀遠勝老九黎王,他們特意選夫人省親時生變的。老九黎王拼死相護,還有一小部分部下逃了出去,不知最后有沒有被朝廷捉了去。”
姚書會的眼神仿佛一匹惡狼,他眼睛通紅:“那么多諸侯王,為什么選我父親!”
“因為偃都條件最為艱苦、供給不足,你母親是潁川人,這些都是反的理由。況且偃都與潁川接壤,又兼之以險要山川為屏障,若真的聯(lián)合潁川反了,或是你父母稱帝,朝廷很難處理。”答的人卻是溫止寒。
“最致命的原因是,你父親太過看重與姚百汌的兄弟情。他年少時做了很多努力才得到姚百汌的肯定與信任,他不會親手毀掉這些來之不易的東西。就算你母親要讓皇位上的人換一換,制定計劃時你父親仍舊懇求你母親,事成后留下姚百汌的性命,尊姚百汌為太上皇可否。”
“而姚百汌不僅看透了偃都,也看透了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