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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晴天。秋天里很少有這樣好的天氣,現(xiàn)在是傍晚,天空像被潑了油漆,暴露在霞光下的人們被鍍上了金身,周圍都是暖色調(diào),看得人心里柔軟。在那個不允許帶手機去教室的時代,校園里的晚霞是記憶里不可多得的,無法為相機記錄的美好之一。蘇薇坐在操場旁的臺階上,和朋友一起看高中的學(xué)長們踢球。她瞇著眼睛,吃力地看過去,操場太大了,跑道上有體育生在練跑步,操場中央的綠蔭足球場上,穿著隊服的男生們跑來跑去,她有點近視,操場又大,看了好一會,終于找到了,熟悉的三號選手,余舟。只是隔太遠了,那人跑來跑去,她有些看不清。旁邊她的小姐妹沈嬌拉著她的胳膊,催著她去小賣部。頭頂上有暖光透過樹葉撒下來,風(fēng)吹過,一些小光點開始跳躍。周圍女生的聲音大了起來,她看見余舟跑得很快,沖到綠蔭的邊界,攔住快要出界的球,抬腳,射門。有女生的尖叫聲傳過來,蘇薇起身準備走了,沈嬌在催她快點,她皺著眉轉(zhuǎn)過去答應(yīng),余舟正好轉(zhuǎn)過來看著這邊。她馬上低頭,又覺得有點可笑,他明明只是無意中望過來,或許并沒有看到她,畢竟他根本不認識她。
“誒,明天陳睿來找你嗎?”沈嬌蹭了兩下蘇薇的肩膀,壞笑著問,蘇薇看著她八卦的臉,配著笑瞇瞇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他說他這幾天在少管所,下周周一才出來。”“果然是社會哥。”沈嬌嘖嘖嘴,再補充了一句,“長這么丑怎么這么自信。”“不是你給我介紹的嗎?”沈嬌一下子語塞了,嗔怒地看她一眼,哼了一聲:“不知道誰說要找男朋友,我也不知道他們推的是這個貨色。”蘇薇不太在意。她不在意男朋友是誰,不在意他長什么樣做什么事,是個社會哥最好,正好可以讓班上的女生閉嘴。蘇薇十四歲,上初三,她剪著一刀切的短發(fā),頂著一張小圓臉,穿露肩長袖,牛仔褲。齊劉海,小巧的鼻子和嘴巴,一雙大眼睛,眼角卻是有些上揚的。單看臉顯得稚嫩,可愛,笑起來右邊臉頰上有個梨渦,但卻不常笑,面無表情的時候配著她那雙眼睛,看上去很清冷。她戴著明亮的耳釘,指甲上涂著黑色的甲油,像是一朵粉色的薔薇,看上去柔弱,枝蔓上的尖刺可以把人扎出血來。
沈嬌走到一班門口跟蘇薇講了兩句,讓她晚上第二節(jié)自習(xí)逃課去操場。蘇薇嗯了聲就回自己班上了。她在三班,但她不怎么和班上的人接觸。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周圍幾個同學(xué)圍在一起講著話,談?wù)撋洗蔚目荚嚕竺嬉灿信鷶D在一起看明星的海報。預(yù)備鈴響了,蘇薇趴在桌子上,面前堆了一堆很高的書,翻了下老師發(fā)的歷史大綱,還是決定睡覺。同桌李思潔突然湊過來問:“誒,你又換男朋友了啊。”蘇薇把頭轉(zhuǎn)過來看她一眼:“怎么了?”“我們上次看見你那個男朋友來學(xué)校找七班的沈睿巧,他們班的人說沈睿巧是他姐,叫沈睿巧喊人來幫忙打架。”李思潔說完欲言又止,抿了抿嘴唇慢吞吞地又繼續(xù)說:“好像進少管所了。你怎么跟這種人接觸?”蘇薇覺得好笑,她眉眼彎彎地,跟她講:“他對我挺好的啊,那次打架他又沒砍人,進少管所幾天就能出來。”李思潔一臉震驚地看著她,抿著唇,把頭轉(zhuǎn)過去,又皺著眉轉(zhuǎn)過來說:“我覺得你最好不要跟這種人混在一起,要是被老師知道了怎么辦,而且這種人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你跟著他要吃虧!”蘇薇看著她嚴肅的表情,心里有個聲音告訴自己,我變成這樣他們誰還敢看笑話嗎?蘇薇抬起頭,發(fā)現(xiàn)老師還沒來,她從包里面摸出眼鏡,站起來從后門走了。
她走到操場,天快要黑了,嘟囔著這個天怎么黑得這么快。操場上開著很亮的照明燈,她找了個黑一點的角落坐下,戴上眼鏡,操場上的人一下子變得鮮明起來。她一個人坐著,秋天的風(fēng)吹過來,吹在她露出來的肩膀上,涼意一下灌穿她的身體,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這陣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也把她的思緒吹亂了。
那一年她12歲,剛上初一。她扎著長發(fā),穿最普通的衣服,牛仔褲,和發(fā)灰的球鞋。她還記得那個時候,是悶熱的午后,爺爺送了她去教室報道,跟班主任嘮了幾句家常,說最近農(nóng)忙,要趕著回去割谷,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她坐在陌生的教室里,頭頂是發(fā)出吱吱噪音的風(fēng)扇,黑板上寫著幾個名字,她看著前面那個女生做完了自我介紹,有些緊張地起身,走到講臺上。她開口說,大家好,我叫蘇薇。她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自己的名字,她寫得很慢,名字筆畫太多,她寫得很工整。她寫完之后轉(zhuǎn)過來說,我畢業(yè)于英才小學(xué),我沒有住在哪個小區(qū),因為我是從農(nóng)村來的,她還沒說完,下面?zhèn)鱽硪宦曕托Γ缓笫悄猩愎值摹芭丁薄K中某龊沽耍^續(xù)說,我住校。班主任在講臺旁邊嚴肅地講:“農(nóng)村來的怎么了,大家都是平等的。”她也覺得,大家都是平等的,但是班主任這句話一講出來,她更羞紅了臉,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講錯了,怎么開始引來了幾個男生的哄笑,她站在講臺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低了低頭,聲音更小,說道:“那個地方很漂亮,大家可以去找我玩。”她還想說,我喜歡唱歌,寫東西,看書,希望可以和大家成為好朋友。下面有個人女生講了一句,“土包子!”那些笑聲像在對她進行凌遲之刑,班主任拍拍桌子,讓大家安靜,她茫然無措,開口卻發(fā)不出聲音,緊接著又是幾聲低低的笑。蘇薇站在講臺上,那短短的一兩分鐘,像是過了一個漫長的世紀,她不記得是怎么回到座位的,她坐在座位上盯著自己發(fā)灰的球鞋,不敢抬頭,不敢對上任何人的目光。只有同桌李思潔,碰了碰她的手臂,發(fā)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啊!”一個足球飛過來,砸在她的小腿上。她昨天下床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來撞到桌角,這球飛過來,讓她的傷口雪上加霜。她眼眶一下子紅了,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一個男生飛快地跑過來,低頭問她有沒有事,她抬頭看了一下,不是余舟,但這人她也知道,叫陳哲。她搖搖頭,揉了揉腿,陳哲轉(zhuǎn)過去喊一聲:“舟,你他媽的踢到人了。”然后蹲下來作勢要撩開褲腿看看有沒有受傷。蘇薇有些緊張,縮了縮腿連忙說沒事,不是很痛。說著抬頭就看見那個始作俑者逆著光慢慢地向她走過來,她急忙摘下眼鏡,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跳,余舟走到陳哲的旁邊,看了她一眼說:“還不是你他媽的撞我,這小妹妹沒事吧。”蘇薇趕緊低下頭,結(jié)結(jié)巴巴說:“沒,沒事。那個不是,很痛。”陳哲錘了余舟一下:“都把人踢結(jié)巴了。”余舟抬腳踢了他屁股一下:“死陳哲。”蘇薇皺皺眉,感覺這三個字有滿滿的基情,她的心里開始上演一部大戲,她暗戀余舟一年,鼓起勇氣告白,但是余舟牽起陳哲的手告訴她:“不好意思我有對象了”她眼睛一下子睜大,低低地說了聲,我草!“我草?你看,你把人家這么乖的小妹妹踢得講臟話了。”余舟突然笑了一聲,不接陳哲的話,直直地看著面前這個穿著露肩衣服講臟話的女生,想著陳哲那句“這么乖的小妹妹覺得有些好笑,還是好脾氣地問她:“你是初中的嗎,要不要送你去醫(yī)務(wù)室?”蘇薇臉紅得很,搖搖頭,聽到操場上的哨聲響起,很快地說:“我沒事,你們快去訓(xùn)練吧。”陳哲抱著球轉(zhuǎn)過去,丟了一句我先過去了哈,蘇薇以為余舟也走了,抬起頭卻看見他還站在面前,他逆著光,蘇薇看不清他的表情,還是感受到了一些壓迫感,余舟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我是高二三班的,我叫余舟,你腿有什么事就來班上找我。”說完轉(zhuǎn)身走了。蘇薇看著他,少年身形凌厲挺拔,露出來的皮膚很白,一頭黑發(fā)有點長了,目測應(yīng)該一米八左右,穿著隊服,短褲下面戴著護膝,背影也很帥。陳哲把球踢出去,又轉(zhuǎn)回來給余舟說了什么,走到蘇薇旁邊坐著問:“我們是不是見過?”蘇薇不想理他,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她走在路上想著他剛剛問的問題:“我們是不是見過?”嗯,見過,不止一次。
她遠遠見過陳哲很多次,只是他們可能從來沒有注意到她。他們第一次有交集,是蘇薇初二的時候。他那天中午去學(xué)校遲到了,躲在學(xué)校的家屬院樓下,想等教學(xué)樓下抓遲到的老師們走了再過去,他坐在家屬院樓下的石桌旁,偶爾站起來走兩步過去看看老師們走了沒有,那個時候是冬天,很冷,他等得無聊,想走到家屬院樓背后去抽根煙,他搓著手走進家屬院樓之間的小巷道,突然一個少女從里面跑出來,和他擦肩而過。陳哲轉(zhuǎn)過來,女生已經(jīng)跑出去了。他走到里面,看見地上有一個冒著火星的煙頭。他把手機拿出來,余舟給自己發(fā)了消息,問怎么還不來,老劉說遲到扣分了要扒他的皮。陳哲抽完一根煙,把手機關(guān)機,走出去看到有個女生坐在石桌上,穿著初中的校服,陳哲跟她對視一眼,她的眼睛很紅,不知道是不是剛剛哭過。陳哲掠過她,走到草叢旁看了一眼,老師們還沒走。他想了一下,走到石桌旁邊另一個位置坐下。女生穿得很薄,一件校服拉得很高,也可能是太瘦了,看起來校服松垮垮的。她臉很白,嘴上好像是涂了粉嫩的口紅,披著長頭發(fā),看起來很稚嫩,只是一雙紅眼睛,鼻尖也紅,有一種讓人心疼的破碎感。蘇薇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大聲問他:“你看什么!”陳哲被嚇了一跳,小朋友火氣還挺大。蘇薇的聲音有點啞,應(yīng)該是哭過了。陳哲挑了挑眉,把頭別過去,笑了一聲問她:“這么小就抽煙啊?”蘇薇有種被看穿的窘迫,心里也堵著一口氣,翻了個白眼“你剛剛進去不是也抽煙了嗎?”陳哲又轉(zhuǎn)過頭來看她,他的眼睛很黑,像要把一切東西都吸進去。蘇薇是知道他的,高一的帥哥之一,她們那群小姐妹里有一個在跟高一的學(xué)長談戀愛,整天在她們面前講那幾個男生,其中就有陳哲,她也遠遠地見過幾次,和余舟老是待在一起,他沒有余舟那么白,也不算黑,五官比余舟的硬朗一些,看上去更冷漠,身高又高,在男生中也出挑。她朋友說他每天和余舟黏在一起,他們倆像搞基的。他從包里摸了一包紙巾放在桌上,正準備說點什么,那女生叫了他一聲:“陳哲。”陳哲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錯愕,他正想問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蘇薇又開口了:“我聽說你不喜歡女的。”她說完就起身走了,剩陳哲一個人坐在石凳上。他皺著眉,覺得被冒犯在心里暗罵神經(jīng)病的同時,也覺得這個小朋友的性格遠不如看上去那樣乖巧,藏著一種冷漠和戾氣。他坐了一會,太冷了,他走過去看了看,只看見蘇薇的背影,教學(xué)樓下已經(jīng)沒有老師了,他看著蘇薇的背影,在寒風(fēng)中,穿得那么薄,又瘦又小,長頭發(fā)被吹起來,像是下一秒整個人就要被風(fēng)吹走了。
蘇薇班上只有她和李思潔兩個女生住校,她們和四班的五個女生住一個宿舍。初一下學(xué)期,那個春天,蘇薇宿舍來了幾個隔壁班的女生,有一個她是聽說過的,長得漂亮,和十二班的小混混談過戀愛,那個時候大家都只是十二三歲的小孩,提到這種八卦都很起勁。蘇薇出去打了熱水回來,走到門口準備摸鑰匙開門,聽見里面的笑聲,有人說:“以前真的好土啊,不知道謝總怎么看上她。”“現(xiàn)在還好吧,就是很假,裝得很,劉小言還說蘇薇想跟她們一起去五四表演,應(yīng)該衣服都買不起吧。”“我知道這個事,劉小言看她想去就多問了幾次,她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莫名其妙的。”蘇薇拿著水瓶站在門口,覺得很冷,全身都冷。她們口中的謝總,就是當時她自我介紹笑得最大聲的人,每天圍著她轉(zhuǎn),說她衣服土,鞋子土,頭發(fā)土,指甲長了也不剪看起來臟,問她是哪個村的,能不能換雙鞋,看起來又丑又臟,如果蘇薇沒錢他可以借給她。那時候蘇薇的心理被自卑占滿,他的話像一把釘子,一下一下釘在她身上。她一開始不在乎,李思潔也會安慰她,跟她一起吃飯。后來謝坤開始拿她的書畫畫,丟她的本子,在她的書包里放蟲,偷偷藏她的作業(yè)本。劉小言是大家都知道的對謝坤有意思,她開始拉著李思潔讓她不要跟自己玩,讓李思潔跟著自己一起嘲笑她。李思潔受不了也換座位了。她一個人坐在最后一排垃圾桶前面的位置,想了很久,或許都是因為她太土了,謝坤和那些所謂的城里人,才會針對她。那個月她拿著一個月四百塊生活費,花了三百去選了一套最便宜的衣服褲子鞋子,修剪了頭發(fā),涂了亮甲油。然而大家沒有放過她,那些人開始嘲笑她說她裝,說她穿好看的衣服也掩蓋不了土氣。蘇薇穿著新衣服,卻感覺被扒光了,她喘不上氣,在那片嘲笑聲中,她沖上去給了謝坤一耳光。謝坤好似被打懵了一樣,表情晦澀不明,一句話也沒說。蘇薇哭著跑出去了,她隱忍了這么久,開學(xué)三個月,她不知道得罪了誰,一直在嘲笑中度過,那些聲音像海水,她游在海里,卻被浪潮一下下拍打,偶爾從水里掙扎出來抬起頭,卻看不到方向。然而那天之后,除了劉小言和幾個女生對她的表情更兇狠之外,沒有任何人來欺負她。蘇薇覺得很奇怪,那年她才初一,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像一個普通的初中生一樣開始生活,十二月的平安夜,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謝坤跟她表白了。他遞給她一個包裝精致的蘋果,她卻不敢接。她害怕里面有什么蟲子或者其他惡心的東西。周圍幾個人圍上來,蘇薇心跳加速,終于來了,她上次打了謝坤一巴掌,她早知道自己不會過得這么舒坦,他的報復(fù)終于來了。她有一種視死如歸的覺悟,也有一種即將被處決的害怕。謝坤卻用一種從來沒有聽過的溫柔語氣說:“蘇薇,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可以嗎?”蘇薇皺眉,一下子愣在原地。她既害怕這是謝坤新的惡作劇,也害怕他說的是真心話。他繼續(xù)說開學(xué)就注意到她了,一直以來欺負她都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上次蘇薇打了他,他再也不敢搞那些有的沒的,希望蘇薇可以接受他。周圍好幾個人圍著起哄,蘇薇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她接受不了他對自己這么久以來的傷害被一句“為了引起你的注意”一筆帶過,她想起來那些她覺得天塌下來的日子,她買了衣服一天只吃一頓飯的日子,她在心里埋怨自己出身,賭氣不回家的日子,居然只是他們開的玩笑。她羞紅了臉,堵著一口氣,瞪著謝坤,看他的表情從期待變成疑惑,謝坤被看得有些發(fā)毛,輕輕地問她:“可以嗎?”蘇薇板著臉嚴肅地說:“我們才初一,不可以做這些事。而且,你們覺得你欺負我這么久,我這輩子可能原諒你嗎?”不等謝坤說什么,她推開那群人回宿舍了。謝坤沒有再欺負她,大概是被拒絕了面子拉不下,也沒再找過她。只是那個劉小言,對她更變本加厲,拉著大家一起孤立自己。蘇薇覺得無所謂,一個人也沒什么不好。
五四表演,除了畢業(yè)班每個班都要準備表演,再每個年級篩選三個登臺,她沒想過要去參加,那天劉小言走到她旁邊莫名其妙地大聲說:“蘇薇,要不你還是不參加了吧。你沒學(xué)過跳舞,我們不知道能不能教好你。而且要是選上了,那個衣服和鞋子有點貴哦,買了你怎么吃飯呢?”假裝關(guān)切的聲音,蘇薇聽出來了嘲諷。旁邊那個女生接了她的話:“要不我們大家給她出吧,一個人幾塊錢很快就籌好了。”蘇薇面無表情,把書從桌洞里拿出來,劉小言又說:“你沒手機我們周末怎么聯(lián)系啊,不好彩排的,我給你一個吧,我用過的,有點舊,但是你也沒見過新的吧。”周圍有幾聲低笑,蘇薇不想管她,這樣的話她聽得多了,沒什么太大的反應(yīng)。謝坤從教室外面回來,看見幾個女生站在蘇薇座位旁邊,聽了幾句,喊了一聲:“劉小言。”劉小言轉(zhuǎn)過去問:“怎么了?”謝坤又說:“煩不煩。”她笑了:“我們在幫助貧困同學(xué)呢。”蘇薇抬頭看看周圍,教室里的很多人都在看,但是沒有人幫她。從角落穿出來一個微弱的聲音:“老師要來了!”是李思潔。蘇薇又埋下頭,一句話不說。劉小言看她這個樣子也沒了興致,她按著蘇薇桌上的一摞書故意壓低聲音說:“我上周周末遇到你和你男朋友了,你們從梓園那邊出來,可甜蜜了,我叫你你都不理我。”蘇薇皺著眉,正想質(zhì)問她在胡說什么,劉小言繼續(xù)說:“放心吧,謝坤不知道。但是你也是,才多大就去那種地方,我只告訴了幾個女生,你下次小心點別被其他人看見了。”說完就會座位了。蘇薇大腦一片空白,她從來沒去過什么梓園,那是一個大酒樓的名字,有酒樓,KTV包房,溜冰場,和賓館。她抿著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坐在位置上,感覺所有目光都在打量她,剛剛的話像是一根針扎在她脊梁骨上。謠言,確實是謠言。但是周末她一個人去公園逛了一天,沒在宿舍。如果一個人造謠,告訴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又告訴另一個人,一個圈子傳到另一個圈子,一張嘴罵她,然后無數(shù)張嘴,無數(shù)人對她指指點點。班主任會知道嗎,會相信嗎,劉小言成績好,家境好,朋友多,會不會大家都信了她的話?怎么辦?爺爺會不會過來,大家又笑她是土農(nóng)民,爸爸會不會從工地過來?會不會被一起嘲笑,窮,土,自己還做出那種事?劉小言的幾句話,她反復(fù)猜想可能造成的結(jié)果,突然有一種窒息感,她感覺很累,直不起腰,她被幾句話打進了一個深淵,趴在桌上哭了。
蘇薇站在門口聽她們編排她,說她看起來這樣,其實在校外好像有男朋友,但是大家都沒見過,難怪周末都不在學(xué)校,可能是去男朋友家里了,小小年紀怎么做這種事。她拿鑰匙開門,里面突然安靜了,她進去放好水瓶,那幾個女生擠在對面的下床,都在看她。蘇薇覺得受不了,她受不了這些話,受不了她們這些眼神,收拾東西準備去教室,那幾個女生突然站起來說自己要走了,走到門口又丟來一句:“怎么回來了啊,煩死了。”蘇薇受不了了,憑什么,你們了解我嗎,認識我嗎,憑什么這么說我,自己班上的人說,其他班的人也說,她一直忍氣吞聲,好不容易沒有了謝坤的欺負,又來了這些難聽的話。太惡心了。她哭了著跑出去,撞到隔壁寢室的沈嬌,沈嬌的煙從包里面掉出來。她看見蘇薇扶著墻,眼睛里面還有淚水,問她:“你怎么了?”蘇薇惡狠狠地盯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沈嬌又說:“你是隔壁的吧,怎么了啊?”蘇薇看見地上的煙,突然問:“這個是你的嗎?”沈嬌有些緊張,蘇薇說:“可以給我一根嗎?”沈嬌狐疑地看著她,點了點頭。她撿了煙拉著蘇薇往外走:“走吧,我?guī)闳コ闊煹牡胤健!碧K薇知道沈嬌,她以前聽李思潔說過幾次,是一班的,在隔壁宿舍,降了兩個級,本來該上初三的,以前跟誰誰誰談戀愛被叫過家長,念過檢討,但是家里有關(guān)系,沒被處分也沒被開除,她也絲毫不收斂。李思潔說起沈嬌,有一種菩薩看無法被渡化的妖孽的感覺,甚至還有一些輕蔑。沈嬌沒扎頭發(fā),她發(fā)尾燙了卷,頭發(fā)有些黃,風(fēng)吹過來,蘇薇看見她耳朵上幾個亮閃閃的耳釘。她們路過操場,蘇薇突然說,坐一會吧,我又不想去了。沈嬌嘟囔一句:“怎么這么麻煩。”還是跟她一起在操場旁邊坐了下來。陸陸續(xù)續(xù)有學(xué)生走過,正是下午返校上課的時間。沈嬌突然說:“你好可憐啊。”她不看蘇薇錯愕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他們那么對你你都能忍啊,如果是我早就打他們了。”蘇薇覺得好笑,她是從鎮(zhèn)上考過來的,她們小學(xué)有十幾個考上了市里的高中,但是只有她一個人考上了這所最好的學(xué)校。換句話說,她孤立無援。沒有朋友,沒有親戚,一個人都不認識,她以為她可以開始創(chuàng)造她嶄新的未來,沒想到在開學(xué)第一天就被生活打敗了。她問沈嬌:“他們背后那么說你,你怎么沒反應(yīng)啊?”“怎么說我?”“說你…混。”沈嬌突然笑了幾聲:“你好可愛啊。我知道他們怎么說我,但是他們敢在我面前說嗎?我還沒反應(yīng),我該有什么反應(yīng),跟你一樣自己一個人哭啊。”蘇薇有些窘迫,沈嬌坐在她旁邊,手往后面的臺階上撐著,把腿伸長,頭仰起來,風(fēng)吹動她的頭發(fā),她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上去和這個冬天一樣冷。“你挺好看的,上次我看見你打謝坤了。”蘇薇有點驚訝,沈嬌接著說:“我可以幫你。”“怎么幫?”“跟我做朋友啊,讓他們都怕你。”蘇薇沉默,一顆種子在她心里破殼而出,她看著沈嬌神采奕奕的臉,漂亮,張揚,她想了一會問:“打耳洞疼不疼?”“不疼。”“你在哪兒打的?”“星期六我?guī)闳ァ!薄澳愠闊煱。俊薄拔也怀椋莻€是我男朋友的。我男朋友是高一的。”蘇薇有些訝異,沈嬌這么不加掩飾地就說出來了。“我是三班的,你是一班的吧。”沈嬌嗯了聲,然后說,“男朋友該等我了,下次聊。”蘇薇她站起來走下臺階,趕緊說:“下午我能不能來找你吃飯?”沈嬌看著她,清楚她做出的決定,突然笑了,點點頭。蘇薇看著她,覺得風(fēng)好像不太冷了。或許她不必苦苦地證明自己,她也能想成為沼澤,成為泥潭,成為腐木,成為荊棘,不得人人喜歡,但是人人畏懼。春天到了,薔薇也要開花了。或許薔薇會被風(fēng)雨摧殘,但薔薇枝上的刺依然挺立。
那天之后,她和沈嬌的關(guān)系迅速傳到班上其他人的耳朵里,劉小言一開始還會嘲諷她找靠山,在她丟過一個尖銳的眼神時也慢慢閉了嘴,她也清楚地感受到,她不再是那個膽小懦弱,任她欺凌的蘇薇了。沈嬌帶她去打耳洞,給她自己的衣服,帶她認識朋友。她的朋友都是初三的,或者是高中的,還有其他學(xué)校的,蘇薇的風(fēng)評越來越差,她不和班上的人來往,劉小言和謝坤也沒有再找過她。只是李思潔又搬回來跟她做同桌了。她看著蘇薇耳朵上幾個閃閃發(fā)光的耳釘,聽著老師讓她把頭發(fā)扎起來,看她穿一些以前從來沒見過的衣服,涂顏色艷麗的指甲油,甚至有一天,蘇薇涂了口紅。李思潔時不時露出擔(dān)憂的表情,告訴她這樣不好,在蘇薇遞過來一個冷漠的眼神時又自覺地閉上嘴,卻在每次老師過來時動手肘提醒她。蘇薇其實不討厭李思潔,但是她語氣里的擔(dān)憂和對她穿著打扮上的批評讓蘇薇覺得很煩,她在心里想,難道做回以前那種被你們嘲笑的樣子嗎?當然,李思潔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蘇薇的成績從班上前十掉成了班上倒數(shù)第二。
陳哲第一次遇到蘇薇那天,爺爺來學(xué)校找她。班主任打了電話給爺爺說蘇薇成績的事情,他很生氣,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車來學(xué)校,等在她宿舍大門口。那天突然下了大雨,蘇薇下課和沈嬌打著傘一起回去,隔老遠看見他,立馬摘了耳釘綁起頭發(fā),把口紅擦干凈。沈嬌看出來了,也摘了耳釘綁了頭發(fā)。她們走過去裝作驚訝,高興地問爺爺怎么來了,爺爺穿著帶著泥汀的褲子,手上戴著臟臟的袖套,沒打傘,淋了會雨頭發(fā)和衣服都是濕的,蘇薇正想問他怎么來了,爺爺很嚴肅地看著她說:“我聽你們老師說,你這次是倒數(shù)第二?”蘇薇心里面咯噔一下,爺爺背著手站在宿舍大門旁邊,皺著眉,看上去很生氣。現(xiàn)在是放學(xué)高峰,很多人看過來。爺爺又說:“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你絕對不能談戀愛,你才多大!你們老師說你天天時間花在打扮上上次暑假你回來成績還是中等,這次回來怎么回事?你老實給我說你是不是談戀愛了!”蘇薇立在原地,沈嬌挽著她,也感受到了這種低氣壓,她連忙說:“爺爺,您還沒吃飯吧,要不我們先去食堂吃飯,吃了再說。”爺爺看了沈嬌一眼,沈嬌立刻把頭轉(zhuǎn)過去看蘇薇,蘇薇厚著臉皮笑著說:“我沒談戀愛,爺爺我再去拿把傘,你在門口等我們,先去吃飯。”爺爺沒說話,蘇薇飛快地跑回宿舍,拿了把傘,再換了一件校服外套跑出來。在食堂,爺爺坐在食堂角落的一個位置,蘇薇和沈嬌端著餐盤過來。吃到一半,爺爺突然說:“我聽你媽說一個月給你的生活費變成800了?開始是400,后來是600,現(xiàn)在是800。”蘇薇埋著頭嗯了一聲,“你們要在市里面買房子,現(xiàn)在存著錢有用,你一個月怎么用這么多錢?是不是談戀愛去了!”蘇薇急忙搖頭,沈嬌忙打圓場:“爺爺,食堂漲價了,你看一葷一素都要八塊,再喝個湯就十塊了。”爺爺哼了一聲“一天二十塊一個月還不是600!”蘇薇接著說:“女生有些地方要用錢的!”爺爺沒說話了。三個人吃完,沈嬌回宿舍了,蘇薇送爺爺?shù)叫iT口,雨停了,蘇薇還是堅持把傘塞到爺爺手里,爺爺嘆了口氣,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他語重心長地講,家里面在給她大爺蓋房子,走不開,班主任說她成績掉了這么多,還說她每天打打扮扮的,自己已經(jīng)慢慢老了,家里面事多忙不過來,也管教不了她。說完了拿出一個手機來,是翻蓋的舊款,但是是粉色的,蘇薇一下子眼睛就紅了。爺爺摸摸她的腦袋,嚴肅地告訴她這不是拿來給她玩的,是怕她在這邊遇到什么事,以后每周都要給家里打電話。蘇薇點了點頭,爺爺走了,她看著爺爺?shù)谋秤巴蝗挥悬c后悔,或許自己不該選這條路,她走得順暢,玩得開心,然而家人卻活得艱難。她抹了一把眼淚往回走,突然有人叫她,是劉小言,和班上她交好那幾個女生。劉小言笑了,看著她手里的手機說:“好高級啊,我都沒見過這種手機。”大家開始笑,她又說:“你爺爺知不知道你和那些男的,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說。”蘇薇看著她,面無表情,那雙眼睛像是要把她看穿,劉小言有些心虛,從對視里面敗下陣來,她聽見蘇薇輕飄飄來了一句:“老子搞死你信不信。”蘇薇走了。劉小言驚了,那幾個女生都沒了聲音,蘇薇從來不敢這樣的,以前她們再怎么取笑她都只是漲紅了臉,一句話不說。難道真的像那些人說的,她和其他年級的人玩,有了靠山,開始混社會了?有個女生開口說:“言言,她不會真的打我們吧,我上次聽他們說看見她和沈嬌打群架了。”劉小言臉色有些發(fā)白,哼了一聲,心里還是沒底,但還是沒有多說什么。蘇薇沒有打過架,那次也只是陪沈嬌偷偷去看她男朋友。
蘇薇回宿舍睡午覺,睡醒了看見手機有未接來電和彩信,是她媽媽的號碼。她問她爺爺是不是去找過了她了,讓她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談戀愛,平時不要玩手機,周末給自己打電話。還有一張照片。她看得眼睛酸,過去隔壁寢室找沈嬌。她們宿舍的人蘇薇基本都熟悉了,她坐在沈嬌床上,存了沈嬌的手機號,看她拿了一包煙裝在自己外套里。她喊沈嬌:“給我一根。”沈嬌罵她:“你他媽不是不抽嗎,哪次不是被嗆。”蘇薇淡淡地說:“我這不是今天想認真學(xué)嗎。”沈嬌不想讓她抽煙,但是蘇薇看起來精神不好的樣子,心事重重的,她猶豫了一下,反正她平時抽兩口就被嗆,就給了她一根,還有打火機。沈嬌收拾好了,蘇薇跟她一起走出去,但沒跟她一起去教室,她卻去了家屬院樓背后那個學(xué)生偷摸抽煙的地方,翻出手機,看媽媽發(fā)給她的短信。“薇薇,爺爺說今天來看你了,還說了你的一些情況,媽媽的意思是現(xiàn)在絕對不能談戀愛!你知道你以前成績那么好,怎么可能倒數(shù)第二,媽媽不相信!剛剛媽媽給你打電話了,你是在午睡吧,我和你爸這邊都好,明年就能在市里付首付買房了,高中你就不用住校了。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周末給我打電話!”蘇薇看著有些字還是錯別字。照片是工地里,爸爸戴著安全帽坐在地上,褲腿上全是水泥,皮膚很黑,腿上是一盒盒飯,他拿著筷子盯著鏡頭笑,明明是冬天,不知道廣東冷不冷,怎么穿這么薄。照片里的環(huán)境看得蘇薇眼睛發(fā)酸,她們家過得拮據(jù),雖然爸爸是工頭,但是總想著攢著錢在市里買套房子,她的學(xué)費又貴,她想到自己,覺得自己貪心,怎么自己過得這么好,爸爸媽媽卻在受苦。她想到爺爺風(fēng)塵仆仆趕過來淋雨的樣子,一下子忍不住哭了。她哭了好一會,突然聽見上課鈴響。她揉了揉眼睛,摸紙巾擦鼻涕,那根煙被帶了出來,煙絲落了一些,她又摸出來打火機,點燃。她學(xué)著沈嬌的樣子吸了一口,不知道是怎么吐出來吸到鼻子里,她試了一下,果然又被嗆到。她拿著煙,想著以后絕對不能這么荒廢,還是得學(xué)習(xí),至少不能倒數(shù)。突然她聽見有腳步聲,她嚇了一跳,會不會是老師來抓抽煙的學(xué)生!她扔了煙,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一咬牙一下子沖了出去。擦肩而過。她跑出去,想到剛剛晃眼一看,應(yīng)該是個學(xué)生,也是進去抽煙的?她喘著氣坐在石凳上,估摸著這個點有抓遲到的老師,干脆坐會再走。她摸了摸眼睛,應(yīng)該沒有腫。她坐了會,里面抽煙的人走出來。是陳哲。她見過幾次,也經(jīng)常聽沈嬌她們說,長得還不錯,喜歡踢足球,但是看上去冷漠,好像不喜歡女的。沒想到那個人坐到她旁邊來,蘇薇還在想自己剛剛哭了抽煙的囧樣應(yīng)該沒被看到吧,他一直看著她,讓她有點心虛。“你看什么!”“這么小就抽煙啊?”她看著他的眼睛,很黑,像是要把她看穿,她被一直看著,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你剛剛不也進去抽煙了。”他真的還挺好看的,只是他現(xiàn)在看著她,讓她有一種被窺探的感覺,還有一種壓迫感。陳哲慢悠悠地從兜里面摸出來一小包紙放在桌子上,蘇薇心里發(fā)毛,陳哲像是要撕掉她這么久以來的偽裝,挑出她內(nèi)心脆弱的一面,還是說,這是帥哥的涵養(yǎng)?她該怎么辦?該犯點花癡流淚感謝,還是沉默不言繼續(xù)惡語相向?蘇薇糾結(jié)了一下打算先結(jié)束話題,她故作冷漠,喊他一聲“陳哲,”她心里忐忑,但是還是開口了,“我聽說你不喜歡女的。”她本來以為她在這場無形的博弈中是勝了,但是余陳哲皺了皺眉頭她就害怕了,她站起來就跑,跑出去才想起老師在抓遲到這個事,還好老師們已經(jīng)走了。她在心里暗罵自己是神經(jīng)病,人家給紙自己還說他性冷淡,完了完了,他會不會記住她,遇到一次就收拾一次?蘇薇忐忑地回教室,打了報告說自己去辦公室了,老師點點頭讓她回座位。她整理了一下心情,想著還是得和沈嬌去玩,只是她學(xué)習(xí)已經(jīng)落了一部分,以后上課不能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