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密報
留下秋蕪和七娘在院中四目相對。
七娘笑得越發(fā)促狹, 轉(zhuǎn)身進去將陶盅打開,倒進阿依才從后廚拿來的幾只瓷碗中,捧出第一碗, 遞到秋蕪面前。笑著道:“來來來,趁熱喝,這可是顧先生特意送來給阿蕪你的。”
秋蕪方才還算鎮(zhèn)定, 此刻顧攸之人走了, 再被七娘這樣一打趣,立刻不自覺紅了臉。
她嗔怪地瞪一眼七娘,捂了捂白雪一般的臉頰上的兩團粉暈, 低頭道了聲“凈胡說”,便捧著碗到榻邊坐下,一勺一勺往口中送那熬得微微有些稠的晶瑩的梨汁。
雖不是什么鮮見的珍饈, 但蜜糖的甜蜜與梨的清潤融合在一起, 一口入喉,讓人頓覺甘甜滋潤。
趁著孩子們還沒來, 嬌嬌也在隔壁的小屋里歇息, 七娘捧著碗在秋蕪身邊坐下, 輕聲道:“阿蕪,咱們既然出來了,也沒必要一輩子孤單不是?我看那顧先生是個讀書人, 性情溫和,體貼本分, 愿不收束脩便來咱們這兒教孩子們讀書,可見也是個實誠善良的好人, 這才多說了兩句。不過, 你若不愿意, 我以后絕不多說。”
秋蕪笑了笑,沒有立刻回答。
她看得出來,顧攸之這一兩個月時常往椿萱院跑,多少是對她有幾分意思的。
她也知道七娘的話都是肺腑之言,是真心為她好的。
雖然哥哥秦銜已是正四品都尉,她也能算是地方大員家中的小娘子,但到底年歲不小,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應(yīng)當(dāng)要嫁人了。
因是失散多年才重新團聚,秦銜對外都說,她在南方曾成過一次婚,郎君在兩年前已然過世,這才沒讓人覺得她十九歲的年紀(jì)仍留在家中太過奇怪。
身為都尉的親妹妹,也有好幾位當(dāng)?shù)毓偌澯幸鈱⒓抑凶又杜c她撮合到一起,但她總覺興致寥寥。
她過過更艱難辛苦的日子,也見識過最奢華糜費的宮廷,面對這兒許多官紳家中的郎君,實在有些無所適從。
顧攸之也算是個例外。
顧攸之出身貧寒,父親是涼州城郊一處村莊里的一個普通的田舍郎,每日耕種砍柴,供他吃穿。他因天資不錯,少時受到當(dāng)時的涼州司馬、如今的涼州刺史的幾分恩惠,讓他得入縣學(xué)讀了兩年書,為報答刺史的恩情,方入州府為幕僚。
雖不似秦銜一般平步青云,可單論出身、人品,卻與秋蕪有些相配。
秋蕪也明白他是個不錯的人選,只是不知為何,總還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她躊躇片刻,道:“倒不是不愿意,只是眼下我才與哥哥團聚不久,還沒有出嫁的念頭,以后還是不要將我與顧先生說到一處的好,免得讓他誤解。”
七娘覺得隱約明白她的感受,想當(dāng)初自己才從荊州逃出來的時候,也想就這么一輩子自己過下去罷了。
女子不比男子,要忘掉過去,忘掉情與傷,需要漫長的時間。
“好,我明白了。”她點點頭,決定往后不再當(dāng)著別人的面說起此事。
秋蕪感激地沖她笑了笑,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眉眼間也多了調(diào)侃和好奇,問:“就是不知道陳侍衛(wèi)近來如何了?”
陳侍衛(wèi)便是秦銜身邊那名叫陳大威的手下,如今跟著秦銜在州府府衙中辦事,多少也算一名掾吏。
七娘見她忽然打趣起自己,臉下意識一紅,可緊接著,又變得坦然直率起來。
“你是秦都尉的妹妹,還不知他去哪兒了嗎?還不是跟著秦都尉去了軍中,想必還有一兩日才回來呢。近來,他跟著都尉往來軍中越發(fā)頻繁,在那兒逗留的時候也變久了……”
七娘說著,倒有了幾分擔(dān)憂。
陳大威待她是極好的。
若換做從前,她定瞧不上他那副魁梧粗獷的模樣。可在這個年紀(jì),這個時機遇見,她反倒覺得他是個正值可靠、憨厚樸實的郎君。
她不再是年輕時那個傾慕英俊風(fēng)流,會吟詩作賦的貴族郎君的無知少女了。
如今的她,需要的是一個值得依靠的,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br/>
原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愿意接受她的好郎君了,但陳大威卻似乎并不計較她的過往,尤其面對嬌嬌時,雖然笨拙得有些手足無措,但眼神中的誠摯卻令人動容。
她曾問他為何愿意接受她。
他說,自己是流民出身,因為有幸跟著秦銜,鞍前馬后、奔走沖鋒,才漸漸到了如今的位置。
雖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成就,但對一個流民出身的漢子而言,已是十分難得了。
他這樣的人,不被嫌棄,已是萬幸,哪里還會挑剔他人?
況且,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個世上,他最信任的人便是秦銜秦都尉,都尉的親妹妹都與她相交,可見她就是一個值得旁人真誠以待的娘子。
在涼州的這幾個月里,兩人時常在椿萱院相見,已情意漸堅,想來再有三兩月,便會請城中的媒人出面,與尋常人家的郎君和娘子成婚一樣,按著禮數(shù)一樣樣來。
可是,還未到這一步,陳大威便逐漸忙起軍中的事來了。
如今還是盛夏,涼州城里一片太平的景象,但聽秦銜他們說,按照往年的情形,附近的吐蕃人、羌人、氐人等外族會在秋收前后侵襲而來,今年,因東面能壓制他們的突厥已被趕至更北面的荒漠中,涼州城越發(fā)要做好御敵的準(zhǔn)備才是。
涼州地處邊塞,常年受散落在周邊的幾大游牧部族侵?jǐn)_,百姓們早已習(xí)慣了城外駐軍時不時演練、備戰(zhàn)的情況。
而七娘和秋蕪久居京城,習(xí)慣了太平安逸的日子,遇上這樣的事,難免有些擔(dān)憂。
“沒辦法,這里是涼州,遠(yuǎn)離中原,少不了沖突與爭端。不過,哥哥說了,他們每隔五日便會派出探子往各部族所在的方向去打探消息,軍中亦是日日操練備戰(zhàn),到時,定能將涼州城守得固若金湯。”
秋蕪放下已飲盡的瓷碗,拍了拍七娘的手,柔聲安慰。
“嗯,有秦都尉在呢,我不擔(dān)心。突厥那么多人,困擾了咱們大燕二十多年,秦都尉一去,便將他們都趕進北面的大漠去了,如今在涼州,定也能將外族人都趕走。”
兩人說著,一同起身,將瓷碗交給阿依洗凈收好。
不一會兒,娘子們便將自家的孩子們一個個送到椿萱院,見到秋蕪,又免不了多問候幾句,有好幾位娘子還硬是塞了些自家的雞蛋、肉干、腌菜等給她,讓她好好補一補身子。
推拒不掉,秋蕪便一一收下,轉(zhuǎn)身交給阿依,讓將這些都加進椿萱院里孩子們的飲食中。
一天就這樣在孩子們的念書聲、笑鬧聲中過去。
傍晚,秋蕪將最后一塊毛氈鋪好后,便帶著阿依回了府中,恰好遇上才從衙署趕回來的秦銜。
秋蕪不由驚訝:“哥哥不是要在軍中逗留一兩日,怎現(xiàn)在就回來了?”
秦銜的面上還凝著一層嚴(yán)肅的表情,見到妹妹,這才漸漸緩和下來,道:“收到了從西面送回來的密報,我午后便趕回來,與城中的幾位同僚商議情況。”
西面,最大的鄰國便是吐蕃。
秋蕪知曉軍中的情報皆要保密,不是她能隨意過問的,只能在心里略猜了猜,道:“眼下可處理好了?”
秦銜搖搖頭,吩咐侍女趕緊將晚膳送上來,又轉(zhuǎn)頭對秋蕪道:“我只是回來陪你用晚膳,也是要同你說一聲,這幾日,我恐怕都會在州府和軍營兩地奔波,無暇回來,你要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便讓人去告訴我。”
秋蕪見他這般交代,心知此次的情報定十分重要,遂認(rèn)真點頭答應(yīng):“我明白的,還有七娘他們在呢,哥哥只管放心好了。”
她有種預(yù)感,看似太平祥和的涼州,很快就會迎來一場變故。
……
數(shù)日后,涼州的密報抵達(dá)京城,一路送至元穆安的手中。
其時,他正與高甫兩個坐在御花園里單獨說話。
興慶宮地處京城北面最開闊平坦的地方,因四下毫無遮蔽之處,因而一到夏日,便酷暑難耐。
就連坐在御花園沁芳池邊的涼亭里,都能感到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的滾滾熱浪。
幸而康成命人在涼亭四周擱了幾盆冰,這才讓里頭稍稍多了一絲涼意。
元穆安絲毫沒有被炎熱的天氣干擾,即便額角已布滿汗珠,仍舊一絲不茍地聽著高甫的回話。
“臣查到,他們曾數(shù)次派人往謝柘流放的路上遞書信、衣物、吃食等,私下亦多次對陛下出言不遜,想來積怨已久,唯恐他們幾家也會落得如謝氏一般的下場。此事,已然密謀了一個多月……”
新帝登基數(shù)月,平如鏡湖的朝局地下到底還是掀起了暗涌。
拔除謝家后,元穆安并未就此罷手,而是仍舊一點一點地遏制剩下的幾個隴西大族的勢力。
先前,他們還曾因為謝柘的倒臺而較好,如今看到此種情形,終于開始替自己擔(dān)心了。
元穆安輕笑一聲,滿眼不屑:“就他們這些人,各懷心思,能成什么大事。”
非他盲目自大輕敵,只是這幾個大族支系龐雜,人口眾多,早已沒了當(dāng)初屈居隴西,齊心輔佐元烈爭奪帝位的風(fēng)氣與決心。他們家族之內(nèi)尚且因支系間的爭斗而內(nèi)訌不斷,哪里還能做別的?
高甫知道他的意思,心中也深以為然,不過并未就此停話,而是壓低聲繼續(xù)道:“這些人的確不足為懼,不過,臣昨日查到,他們似乎暗中聯(lián)絡(luò)了皇室中人……”
若只是私下妄議、密謀,只一個個抓起來治罪便是。但若牽扯到皇室中人,便勢必要鬧得更大。
單一個“元”姓,便能扯出一面名正言順的大旗。
元穆安眸光幽黯,對上高甫的眼神,無聲地指了指某個方向。
高甫微微點頭。
“總要斬草除根。”元穆安輕笑一聲,從石凳上站起來,拆開手里那份才收到的密報,仔細(xì)閱覽后,沉吟片刻,慢慢抬頭,望向池中已開了大半的粉白的芙蕖,目光悠遠(yuǎn)。
“既然他們想要效仿當(dāng)初的我,那我便給他們一個機會。”
他說著,沖候在涼亭外數(shù)丈的一處樹蔭下的康成招了招手,示意其將火折子拿來,親手燒了手里的密報,接著又鋪紙?zhí)峁P,快速寫了一份諭旨,讓康成安排人送出去。
高甫雖不知那密信里到底寫了什么,但儼然看出他已有了處置的辦法,遂不再多言,頓了片刻,再未等到吩咐后,便起身告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