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千色桃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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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京都城,開始下起連綿細(xì)雨,一下便是十來日。京都城的每一個角落,都籠罩在一片潮濕之中。
南宮曄處理完政務(wù),走在自家后院的回廊里,四周除了輕微的雨聲,再無其它聲響。他走幾步,停幾步,忽然有些不適應(yīng)這么清靜。
“長風(fēng),朝惜苑里……近來可有動靜?”
長風(fēng)現(xiàn)身,“稟王爺,王妃自被禁足以后,每日待在寢居,不說話,連院子都很少出,也不讓水月進(jìn)屋伺候。”
“哦?”南宮曄疑惑道:“為何如此?”
長風(fēng)想了想,給出一個他認(rèn)為比較合理的答案:“也許……是傷心了吧!?”
傷心?南宮曄眸光一動,眼前驀地浮現(xiàn)出那日朝憶苑里,女子受刑之后依然笑著的臉,盡管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她眼底透出的其實是濃烈的哀傷,但她還是能笑出來,她也許不知道,那樣的笑容,比哭泣更讓人想要憐惜。
“她身上的傷……可痊愈了?”
“齊先生說,傷及筋骨,至少還需休養(yǎng)一個半月。”
這么嚴(yán)重?南宮曄皺眉,沒多想,轉(zhuǎn)身就朝朝惜苑方向行去,剛行幾步,身后方向閃出一人,在長風(fēng)耳邊說了幾句話,之后退下。長風(fēng)連忙追上南宮曄,“王爺,狼崖山有消息傳來。”
南宮曄立時頓步,回身,一向深邃的眼倏然亮了起來,“是何消息?快講。”
長風(fēng)道:“昨日傍晚,有個蒙面的白衣女子出現(xiàn)在懸崖底下的石屋附近。”
南宮曄面色一喜,急聲問道:“她可曾進(jìn)屋?”
長風(fēng)道:“并未進(jìn)屋,她只是在外頭站了半個時辰,眼睛一直望著石門,身邊沒有旁人,我們的人上前問她是不是當(dāng)年石屋里的女孩,她沒有回答就離開了。”
南宮曄立刻想起當(dāng)年在那間石屋里,他追著她問十句話她也不回一個字的情形,頓時揚(yáng)唇笑起來,沒有回答就對了,以她的性子,自然是不會回答。
“她現(xiàn)在落腳何處?”南宮曄問,心里忽然有兩分激動。十年前,那個在狼崖山救過他一命、與他并肩御敵的倔強(qiáng)女孩,他從未忘記過。
長風(fēng)搖頭,“尚未得知,我們的人在她離開后不久……跟丟了。”
南宮曄心頭一沉,“怎么跟丟的?”
長風(fēng)垂首道:“他們跟著白衣女子進(jìn)了一個樹林,林里迷霧重重,一進(jìn)去,那女子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我們的人在里頭轉(zhuǎn)了五個時辰才轉(zhuǎn)出那座林子,白衣女子早已沒了蹤影。”
南宮曄皺眉,是那座濃霧迷蒙的林子么?當(dāng)年,她就是利用那座林子助他逃過一劫,看她的樣子,似是還懂些奇門陣法,他們跟丟也算正常。只是,這一次又失蹤跡,不知要到何時,他與她才能重逢。
“吩咐下去,若再發(fā)現(xiàn)此女行蹤,不準(zhǔn)現(xiàn)身,立即來稟。”
“是。”長風(fēng)應(yīng)了就要退下,南宮曄又道:“還有,叫他們找人將她的樣子畫出來,身形、衣著、發(fā)髻、頭飾……盡可能詳細(xì)。”
第二天長風(fēng)拿著畫像交給他的時候,他在下朝回府的路上,正路徑一座園子,灰白磚墻,墻內(nèi)有桃枝伸展而出,枝子上三兩朵桃花初初綻放,嫣紅夭灼。
過了這園子,前面就是辰王府。
“王爺,畫像到了。”馬車外,長風(fēng)突然現(xiàn)身,雙手捧了一副畫卷遞上來。
馬車停下,車簾掀開,南宮曄接過畫卷,立即展開。
畫中女子,衣裳純白如雪,長發(fā)迎風(fēng)翻飛,輕紗覆面,五官輪廓朦朧不清,帶著特有的神秘感。全身上下,無一飾物點綴,卻美得不似凡塵之女。
南宮曄不自覺揚(yáng)唇,望著畫中女子面上的白紗,有一種想要揭下的沖動,他相信,面紗背后的那張臉,必定傾國傾城,倘若沒有留下疤痕。
記憶之門,又在這一刻開啟……
天幕四合,遲遲未歸的女孩,終于背著黃昏里的最后一絲光線,滿身血污地出現(xiàn)在石室的門口。每日如此,舊傷未愈,又添一身新傷,染了血污的衣裳零零碎碎掛在她小小的身子上,破爛得還不如街頭乞丐。而這回,連她那張精致的小臉都遍布血污,只有一雙冷漠卻充滿靈氣的眼睛依舊黑白分明。
“你的臉也受傷了?快過來,上藥。”他支起身子,朝她招手。
女孩仿佛沒聽見,看也不看他一眼,扔下手中食物,徑直走到鋪了一件破舊衣裳的地方躺下,那樣子竟是疲憊至極,而那種表情,他只在牢獄中那些被施過酷刑的死囚的臉上看到過。
“你怎么了?”他一邊問,一邊拖著重傷的身子挪到她身邊去,用手擦掉她面上的血污,將特制的傷藥細(xì)細(xì)在她傷口上涂抹。他很少這樣溫柔,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閉著眼睛,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顫了顫,他看到她的眼角似乎有一分濕意,心間不由自主的一疼,問道:“你到底因何受傷?是為了給我送的這些食物嗎?”
“不是。”
那是她第一次回答他的問題,嗓音清冷,帶了些沙啞。而其它問題,她始終不曾回答過。比如她的名字?她為何一個人住在那荒涼的山崖底下?她白天都去了何處?因何受傷?是誰傷她……諸如此類,他一無所知,只知“家人”一詞,是她最大的禁忌。
“若不留疤,你將來,必定風(fēng)華絕代,傾國傾城。”為她上完藥,他笑著說。她卻垂了眼,默默走開,面上沒有羞澀、沒有高興、亦無期待和憧憬……
南宮曄抬手,輕輕撫上畫中女子的那張臉,就像曾經(jīng)拭去她面上血污的姿態(tài)。雖然看不見面容,但那種出塵脫俗的冷然氣質(zhì)透畫而出,讓他覺得熟悉,恍然間,似已見過。不禁擰眉,正于腦海中細(xì)細(xì)搜羅,旁邊伸展出桃枝的院墻內(nèi)忽然傳來悠揚(yáng)的琴音,短短一串音符,似泉水叮咚,沁人心魂。
南宮曄撫摸著畫像的手微微一頓,“何人撫琴?”
長風(fēng)道:“回王爺,是這千色園的主人。”
南宮曄撩開窗簾,往外望了一眼,“千色園?不是董園嗎?”
長風(fēng)回道:“董家人半月前已將此園賣出,舉家搬離京都城,這座園子的新主人將此園改名為千色園。”
有桃千株,色澤不一,是為千色。
此刻的千色園內(nèi),桃花萬朵,夭灼盛放,滿院子的姹紫嫣紅,一片瑰麗旖旎之色,美不勝收。
在這桃花林中,有一木制茶亭,亭中有女子二人,一個坐于琴案前,一個倚在亭欄邊,不看二人相貌,單是那份高貴優(yōu)雅的氣質(zhì),已是不俗。
此二人不是別人,正是受傷之后離開辰王府、后又買下這座園子的新主人,如陌,以及靜心茶樓的紫衣女子易語。
易語抄手倚亭欄,帶著春光明媚的笑容,等待著如陌對她新拿來的這方瑤琴做出反應(yīng)。
如陌看著那方琴,眼中光華閃耀,明滅不定,過了許久才緩緩抬手,輕輕撥動琴弦,一串珠玉之音流淌而過,如陌驚喜回眸,詫異萬分。
“是正吟!”
千百年來,最富盛名的琴師容清公子于一百多年前親手打造的傳世名琴“正吟”、“息鳴”之一的正吟!自五歲起,就成為她夢寐以求之物。
她自小愛琴,又天縱聰明,七歲時對于琴的造詣,便已是別人窮盡一生也無法企及。因此,她對琴的要求也非常之高,盡管她所擁有的皆為難得一見的好琴,可她最想要的,始終是正吟。但正吟不僅為傳世名琴,千萬金難求,且江湖傳言,此琴與另一傳世名琴“息鳴”身系百年來一重大寶藏之下落,傳聞得此二琴,不僅富可敵國,更能動搖一國江山乃至天下,為世所共求。
人們皆為寶藏而去,唯獨她,只為這琴本身。
“我尋了整整三年,一直毫無消息。易語,你從何處得來?”
易語聳肩,輕輕搖了一下頭,“不是我。”
“不是你?”如陌微微詫異,“那是誰?”
除了易語,還有誰知道她最想要的是正吟?還有誰有這個本事幫她尋到正吟?
易語笑道:“是殘歌。”
如陌愣住,竟是他?!沉默內(nèi)斂、向來只醉心武學(xué)、自兩年前滅了嗜血樓之后被江湖人稱作江湖第一人的“烈焰殘歌”莫殘歌!
“他回來了?那邊的事情處理得如此之快?”
易語道:“殘歌的辦事效率向來很高,不過……這琴是他讓閣中弟子先送了回來給你,他還在回來的路上,預(yù)計還需幾日,方能回城。”
如陌點頭,“難為他了。”這邊要處理叛相余黨,金國那邊新轉(zhuǎn)過去的暗閣勢力初初發(fā)展,難免有些麻煩。
易語笑道:“他愿意。誰叫他輸給你了呢,愿賭就得服輸。誒,對了,我閣里還有點事要處理,得先走了。這次你去辰王府,別再讓他欺負(fù)了!不然我殺了他,你可別傷心。”
如陌失笑,“只怕你殺不了他!”南宮曄可不是一般人,她七歲時遇見他,他一個受傷的人,能從數(shù)十個頂尖高手的手底下活下來,絕非常人可比。
易語不屑,撇了撇嘴,說了聲“走了”,便消失在千色園外。
如陌回眸,輕撫手底瑤琴,心思微動,南宮曄,他也該來了!日前,她去了狼崖山底,石室還在,原先十分隱秘的石門前,樹枝、雜草,皆被除盡,似是怕她回去之后找不到石屋的位置。
“啟稟小姐,門外有人求見。敲門的是一名黑衣佩劍侍衛(wèi),說是他家主子慕琴音而來。”丫鬟沁貞入亭稟報。
如陌眉心一動,淡淡問道:“那你可見到他家主子了?”
“屬下不曾見到,他家主子人在馬車?yán)铮禽v馬車很大很體面,應(yīng)該是個有身份的人。”
身份?他的確是個有身份的人!如陌微微嘲弄地笑起來,“你去回話,千色園只見知音,不入無名之輩。”
千色園大門外,南宮曄坐在馬車?yán)铮犞L風(fēng)的回稟,盯著手中畫像,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圣心湖中,一身白衣、面覆輕紗的年輕女子乘竹筏飄然離去的身影,如仙一般,清雅脫俗。
如陌,如陌……他默默念著這個名字,兩眼緩緩瞇了起來。
只見知音,不見無名之輩!
“在此之前,可有人來此求見過?”
長風(fēng)想了想,回道:“古予舒來過三次,皆被拒之門外。”
“那倒是奇了,古予舒精通音律,也不算無名之輩,應(yīng)該符合她的要求才是。看來,今日這規(guī)矩,是特為本王而定。”南宮曄瞇著眼睛凝思片刻,吩咐道:“長風(fēng),你去請意瀟來。”
不多時,冷意瀟隨長風(fēng)而至。月白長衫,長發(fā)披散,一貫的隨意而瀟灑的姿態(tài)。見了馬車內(nèi)沉穩(wěn)在座的南宮曄,他疑惑問道:“是何要事,如此急著叫我來?”
南宮曄收起畫卷,利落地跳下馬車,望一眼千色園大門,深邃鳳眸暗光涌動,“我需要借你的面子,進(jìn)這園子見個人。”
冷意瀟笑道:“是什么人?我的面子比你辰王的面子還要大?”
南宮曄十分肯定道:“非你不可!半月前,她于圣心湖撫琴,那日湖中畫舫無數(shù),她不曾看上一眼,只在你到來之后,借你竹筏離去。她對你,必定是另眼相看。”
“是她?”冷意瀟微微詫異,那日湖心一別,之后再沒相見,原來她竟然換了個身份住到辰王府隔壁。
南宮曄命馬車先行離去,與冷意瀟一齊走近門前。
叩門聲響了兩下,門便開了。
開門的人是一直等在門后的沁貞,一見冷意瀟,她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意瀟公子!”
冷意瀟微微拱手道:“姑娘好記性,在下前來拜訪如陌小姐,煩請姑娘幫忙通傳。”
沁貞連忙笑道:“不必通傳,我家主子有言在先,若是意瀟公子,只管請進(jìn)。不過……”她偏頭看了眼冷意瀟身側(cè)的南宮曄,略有遲疑。
冷意瀟忙道:“哦,這位是意瀟的好友,慕名而來,若是不方便,姑娘還是進(jìn)屋通報一聲的好。”
沁貞想了想,才道:“那就請公子稍待片刻。”
“有勞。”
沁貞離去,千色園大門被關(guān)上,一直靜默在旁的南宮曄這才緩緩開口:“古予舒三次上門,求而不得見,意瀟你卻無需通傳,隨意出入,看來她對你……還不只是另眼相待那么簡單。”他的眼光望過來,帶著探尋,心底里竟有一絲酸澀。忽然想,這個女子也許只是與記憶中的她打扮相似、身形相近,或許不是她。他覺得,如她那般清冷的人,應(yīng)無人能從她那里輕易得到特權(quán)。除非,那個人對她意義非凡。
冷意瀟淡淡笑一笑,并不回應(yīng)。
片刻,門再度被打開,沁貞立在門的一邊,禮貌恭請:“兩位公子請。”
二人進(jìn)園,隨沁貞直入桃林。
萬朵桃花掩映之中,如陌著一襲純白衣裙,撫琴而坐,面覆輕紗,露出一雙清華耀目的絕世雙眸,冷漠神秘,清雅出塵,儼如桃花仙子,將周圍一片旖旎之景襯得黯然失色。
南宮曄目光一頓,手中畫卷不自覺握緊了幾分,進(jìn)而不動聲色地將其放入袖袍之中。
如陌這時抬眸,桃花林中的碎石板路上,迎面走來的南宮曄,身著流光暗紋墨色錦袍,頭戴青白玉發(fā)冠,面容俊美如神,鳳眸深沉似海,正將她望住。
他眼底有暗光兩道,犀利,微寒,看得如陌心底輕輕一顫,立即轉(zhuǎn)開眼,命人將正吟收起,之后將目光投向先一步入亭的冷意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