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兩心巧印巨眼深情 一味歪纏淫魔色鬼
第十三回 兩心巧印巨眼深情 一味歪纏淫魔色鬼
話說仲清激怒春航之后,即將王恂所備之百金送至高品處,為春航薪水之費(fèi)。春航悶坐了兩日,米煤催逼,告貸無門,經(jīng)高品款留,只得暫時寄食。
一日用了飯,高品拜客去了,春航即到戲園來,一心想著蘇蕙芳,又沒有錢聽?wèi)颍缓谜驹趹驁@門口,候著那蕙芳出進(jìn)。將到開戲的時候,果然見蕙芳坐了車到門口下來,偏偏有一群人進(jìn)來看戲,一擠把春航擠在背后,卻彼此不能照面。春航心里甚恨,急把身子擠出來,蕙芳已進(jìn)去了,只得呆呆的不動,候他出來。卻又看見了許多上等相公,與蕙芳不分高下,春航想道:“不料聯(lián)錦班內(nèi)有這些好相公,果然名不虛傳!”足足候了三個多時辰,始見蕙芳低著頭出來。前面兩個美少年,服飾輝煌;兩個跟班夾著墊子,抱著衣包,同蕙芳上車去了。春航知蕙芳沒有見他,郁郁的走回來。過了一宵,明日又到戲園門口,候了一天,卻沒有會見,此日便為虛度,嗟嘆不已。蓋春航執(zhí)迷已久,一時難悟,天天去尋聯(lián)錦班等著蕙芳,一連十余日。
蕙芳卻也看見前次跌在泥里的人,每逢上車下車之時,總站在戲園門口,如醉如癡,目不轉(zhuǎn)睛的看他,心里十分詫異。因細(xì)看他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風(fēng)雅宜人,面目雖帶幾分憔悴,而珊珊玉骨,情韻盎然。蕙芳心上已明知此人為他而來,也未免有情,屢以秋波相贈。春航便喜得眉飛色舞,每日跟了蕙芳的車,直送到吉祥胡同蕙芳寓處門外,徘徊良久始去。
一日春航好運(yùn)到了,也是各人的緣分,正跟著蕙芳的車,蕙芳留神看見,便起了幾分憐念的心腸。一進(jìn)了門,便叫跟班的請他進(jìn)來。跟班的出去,瞧了春航兩眼道:“老爺是尋我們相公的?我們相公叫請老爺里面吃茶呢!”春航喜出望外,倒立定了走不進(jìn)去。跟班的又請了一遍,春航終是羞羞澀澀的不好意思。忽見里面又有人出來說:“請那一位跟著車走的老爺進(jìn)去。”春航只得整一整衣裳,隨了跟班的進(jìn)了大門,便是一個院落,兩邊扎著兩重細(xì)巧籬笆。此時二月下旬,正值百花齊放,滿院的嫣紅姹紫,濃艷芬芳。上面小小三間客廳,也有鐘鼎琴書,十分精雅。
不多一刻,蘇蕙芳出來,穿一副素色珍珠皮衣服,上前來請安。春航即一把拉住了手,卻是柔荑一握,春筍纖纖。二人并立了,差不多高,原來蕙芳也十七歲了。蕙芳對著春航笑道:“天天見面,尚未知貴籍大名。前日辱在泥涂,深感盛情原宥!至屢蒙青眼,實(shí)幸及三生!”春航心上十分詫異道:“吐屬之雅,善于辭令。”便道:“自睹芳容,便縈寤寐,鄙懷欽慕,只可盟心。乃不加訶譴,反蒙見招,正是巨眼深情,使我田湘帆沒齒不忘!”遂將籍貫姓氏,一一說明,又道些思慕的話,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對無言了一會,蕙芳即讓春航進(jìn)內(nèi)。
走出了客廳,從西邊籬笆內(nèi)進(jìn)去,一個小院子,是一并五間。東邊隔一間是客房,預(yù)備著不速之客的臥處。中間空著兩間,作小書廳。西邊兩間套房,是蕙芳的臥榻。春航先在中間炕上坐下,見上面掛著八幅仇十洲工筆《群仙高會圖》,兩邊盡是楠木嵌琉璃窗,地下鋪著三藍(lán)絨毯子,卻是一塵不染的。略坐一坐,蕙芳即引進(jìn)西邊套房。中間隔著一重紅木冰梅花樣的落地罩,外間擺著兩個小書架,一個多寶櫥,上面一張小木炕幾,米色小泥繡花的鋪墊,炕幾上供著一個粉定窯長方瓷盆,開著五六箭素心蘭。正面掛著六幅金箋的小楷,卻是一人一幅,寫得停勻娟秀;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靜宜逸士”,一幅是“竹君詞客”,一幅是“劍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吏”,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幾首和韻七律詩。再看上款,是“媚香屬和《長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韻”。春航心里更加起敬,想道:“原來他會作詩。”便問道:“這是和你的原韻?想必詩學(xué)是極淵深的。”蕙芳笑道:“草草涂鴉,不過湊幾句白話罷了,會作什么詩!”春航道:“原唱呢,為何不寫出來?”蕙芳道:“去年袁寶珠替我寫了一幅,人家拿去看,遺失了。”
春航再將蕙芳細(xì)細(xì)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舉止清高,吐屬嫻雅,絕不類優(yōu)伶中人。你是幾時到京來學(xué)戲的?”蕙芳臉上便有愧色,嘆了一口氣道:“問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親也曾作過官。”春航立起來道:“失敬了,我原說不像小家出身。但你為何要學(xué)這個行業(yè)呢?”蕙芳便眼圈紅起來,道:“請坐了好說。”春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時候隨宦云南,八歲上母親死了。到十二歲,父親被上司參劾,一氣成病,不到一月即故。本來兩袖清風(fēng),毫無私蓄,就有些須囊橐,都被幾個親戚、長隨豆分瓜剖的去了。單剩了一個老家人,與我在云南住了一年多。可憐舉目無親,那些勢利場中,誰肯照拂?全靠老家人挑步擔(dān)過活。實(shí)在支持不下去了,只得同老人家回家。路上又吃盡了千辛萬苦,走了一年零兩月,才到蘇州,只落得蔓草荒煙,桑田滄海,親鄰冷眼,袖手旁觀,一枝之借,一飯之餐,竟不可得。在廟里住了幾天,訪得一個親戚,在直隸作幕,又費(fèi)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糧船進(jìn)來。先上了保定,到那親戚的住處一詢,誰知他鬧了一件事,已經(jīng)發(fā)配口外去了,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處。你說這命運(yùn)低不低?”春航道:“山窮水盡疑無路。以后便怎樣呢?”
蕙芳道:“我們在保定作什么?便想到京來尋一條生路。可可走到前門外,即遇見一個好人,是同鄉(xiāng),又是我的蒙師:顧先生。他是個秀才,見了我們這般狼狽的光景,他便拉了我們到他寓處,前前后后問了一番。你說我這先生,在京里作什么?”春航道:“自然處館了。”蕙芳道:“他卻不處館,他的行為倒有些像你,到今年也才二十七歲。他進(jìn)京來便天天聽?wèi)颍X都聽完了,戲卻聽會了,認(rèn)識了許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戲的師傅。遇著那年鄉(xiāng)試不中,他便燒了那些文章,入了聯(lián)錦班,作了小生。”春航道:“這倒是達(dá)人所為,毫無拘疑。”蕙芳道:“他收留了我們,遇著空閑時便教我讀書寫字,并講究些詩詞,我們安安穩(wěn)穩(wěn)的住了。只可憐我那老家人,路上受了風(fēng)霜,心內(nèi)又愁悶,進(jìn)了京就病,病了兩月死了。那時我更覺形單影只,進(jìn)退維谷,只好依著先生為命。直到前年春間,先生苦勸我學(xué)戲。我起初不愿,后來思想,也無路可走,只得依了先生,學(xué)了幾句,漸漸的日積月累,久而自化。我那先生最好吟詩,每制一詩,必講給我聽,教我學(xué)作,不過不通就是了,自己卻也高興起來。誰知薄命不辰,深恩未報,先生去年夏間,又染時癥物故。煢煢獨(dú)立,顧影自憐。”說到此,便哽咽起來。春航聽了,也著實(shí)傷心,便道:“五年中星移物換,倒嘗了多少世態(tài)!”又安慰了幾句。
吃了兩杯茶,蕙芳便問春航道:“你既好聽?wèi)颍诟靼嘀校稍p識幾個角色么?”春航笑道:“我是重色而輕藝,于戲文全不講究,角色高低,也不懂得,唯取其有姿色者,視為至寶。起初孟浪,眼界未清,一遇冶容,便為傾國。及瞻仰玉顏,才覺妙住菩薩現(xiàn)蓮花寶座內(nèi),非下界凡人所得仿佛。前此真如王右軍學(xué)衛(wèi)夫人書,徒費(fèi)歲月耳,慚悔無盡!”蕙芳聽了春航幾句話,已有一半傾心,目視春航,好一會不言語,便又笑道:“你說以有姿色的為至寶,但不知所寶在哪一樣?”春航便站起來,高興得手舞足蹈,滿面添花的道:“媚香,你是解人,你試猜一猜。”蕙芳便紅著臉道:“我不會猜。”春航道:“我也不為別的。”蕙芳便正色問道:“你為什么?”春航道:“只要姿色好,情性好,我就為他死了也情愿!”蕙芳道:“人家好干你什么事,要為他死?你且說那可寶處。”春航道:“你聽我說。我輩作客數(shù)千里外,除了二三知己外,尚有四等好友,得之最難,即得了,又常有美中不足的不好處。就說可寶,也不能說他是至寶。”蕙芳道:“奇談!什么四等的好友?定要請教。”
春航道:“第一是好天。夕陽明月,微雨清風(fēng),輕煙晴雪,即一人獨(dú)坐,亦足心曠神怡。感春秋之佳日,對景物而留連,或曠野,或亭院,修竹疏花,桐陰柳下,閑吟徐步,領(lǐng)略芳辰,令人忘俗!”蕙芳點(diǎn)頭道:“不錯,真是好的。第二想必是好地了。”春航道:“是的。一丘一壑,山水清幽,卻好移步換形,引人入勝!第三是好書,要不著一死句,不著一閑筆,便令人探索不盡!”蕙芳也點(diǎn)點(diǎn)頭。春航道:“第四便是性靈中發(fā)出來的幾首好詩,也不必執(zhí)定抱杜尊韓,有一句兩句,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便可與古人爭勝。”蕙芳道:“是極,你真是個風(fēng)雅通人!”
春航道:“此四友是好的了,然也有不能全好處。好天一月能有幾回?往往有上半天好,下半天變起來,便把上半天也改壞了。到人意闌珊,便怕風(fēng)怕雨的,不敢久留。好地一省有幾處?有必須徒步始通的地方,或險仄,或幽阻,沙石荊棘,十里八里的遠(yuǎn),便令人困乏起來,往往知其好處,而不愿游覽。即如書,除了家傳戶誦幾部外,雖浩如煙海,究竟災(zāi)梨禍棗的居多,就有翻陳出新處,又是各人的手筆,亦不能盡合人意。至于詩之一道,小而難工,也有初成時如煉金,再吟時同嚼蠟,反悔輕易落筆。此四友得之既難,得之而欲其全好則更難。所以說他是寶,也不能說他是至寶。只有你們貴行中人,便是四友外,一個盡美盡善的寶友!”蕙芳笑道:“寶友二字甚奇,我們并不知自己有可寶處。”
春航道:“玉軟香溫,花濃雪艷,是為寶色!環(huán)肥燕瘦,肉膩骨香,是為寶體!明眸善睞,巧笑工顰,是為寶容!千嬌側(cè)聚,百媚橫生,是為寶態(tài)!憨啼吸露,嬌語嗔花,是為寶情!珠鈿刻翠,金珮飛霞,是為寶妝!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尊,宛轉(zhuǎn)關(guān)生,輕盈欲墮,則又謂之寶藝、寶人!”蕙芳道:“你這番議論,原也極是,但有些太高太過處。”蕙芳口里雖如此說,心里著實(shí)感激春航,不免流波低盼,粉靨嬌融,把春航細(xì)細(xì)的打量,越看越看出好處來,眼中把那些富貴王孫、風(fēng)流公子,盡壓下去了。
春航道:“茶煙琴韻,風(fēng)雨雞鳴,思我故人,寸心千里,若非素心晨夕,何以言歡?而蕭寺羈愁,殘燈寂寞,又安得有二三知己共耐凄涼?唯有你們這些好相公,一語半言,沁入心骨,遂令轉(zhuǎn)百煉鋼為繞指柔。再如你這樣天仙化人,就使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學(xué)善才之見觀音,一步一拜,也都愿意,何敢尚有他望!”蕙芳聽了,便止不住流下淚來,便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不用說了,你且把到京以來,近日的光景,說給我聽。”春航就細(xì)細(xì)把去冬至今說了一遍。蕙芳又笑起來道:“你真是一片癡情,十分妄想!卻又難為你這兩條腿,天天的跑,又站在戲園門口不動。”春航道:“若不是你,便請我也請不來。”蕙芳一笑出去,隨叫人拿進(jìn)幾樣水果、幾樣菜、兩壺酒,讓春航小酌。春航也不推辭,二人就在花梨四仙桌上對酌,各自吐了些肺腑。
此時蕙芳心里,已是十分貼切,全沒有半點(diǎn)勢利心腸。當(dāng)下吃畢了飯,又讓到里邊屋里坐了一坐,便吩咐跟班的,叫外面套車,送田老爺回寓。蕙芳挽住了春航的手道:“今日訂交,此生勿負(fù)!我蘇蕙芳如有虛言,有如皎日!你以后不必再來,我非早即晚天天來看你一次。你須自己保重,努力前程,幸勿為我輩喪名,使外人物議。”春航聽了,轉(zhuǎn)愛為敬,直感入骨髓,已流下淚來。兩人相視嗚咽了一會,唯有那些跟班及使喚的人不解其意,以為怪事。一頭說,一頭走出來,送了春航上車,又叮囑了幾句。春航一直回寓不題。
這邊蕙芳也就睡了,卻細(xì)細(xì)把春航的說話記了一遍,又把他的光景想了多時,到睡了時就見春航在面前,變了華冠麗服、儀容嚴(yán)肅的相貌,令人生畏;又變了一個中年的人,穿著一品服飾。恍恍惚惚,做了一夜亂夢。
到明日早上,就起得遲了,已是飯時才洗了臉,吃了點(diǎn)心。跟班的進(jìn)來道:“外面有客。”蕙芳問道:“是誰?”跟班的道:“是伏虎橋張老爺,同著開起盛銀號的潘三爺。”蕙芳只得穿了衣服出來見了。原來這張老爺就是張仲雨。這潘老爺叫潘其觀,是本京富翁,有百萬家財,開了三個銀號,兩個當(dāng)鋪,又贏了一個香料鋪,也捐了一個六品職銜,原籍山西,在京已住了兩代。為人鄙吝齷齪,刻薄頑蠢,又是個色鬼,水陸并行,晝夜不倦,卻有一個好處,是個怕老婆的都元帥。此刻他續(xù)娶的媳婦,倒有八九分姿色,就是性情悍妒異常,他雖不喜歡這潘三,但又不許他外邊胡鬧。如逢潘三一夜不歸,他便坐了車,領(lǐng)著人各處窯子里搜尋,搜著了鬧個落花流水,潘三無計可施。近生了個收買孌童之念,在各班中留心物色,看中了蘇蕙芳。今日拉了張仲雨來,要替他說合。仲雨想這蕙芳人品高雅,未必肯跟潘其觀,就支支吾吾不愿作成,經(jīng)其觀再三懇求,許以金帛重謝,只得同來,見景生情罷了。來到蕙芳家內(nèi)坐下,說了些閑話。
你看這潘其觀怎生模樣:五短身材,一個醬色圓臉,一嘴豬鬃似的黃騷毛,有四十多歲年紀(jì),生得凸肚蹻臀,俗而且臭。穿了一身青綢綿衣,戴一頂鑲絨便帽,拖條小貂尾,腳下穿一雙青緞襪,灰色鑲鞋,胸前衣襟上掛著一支短煙袋,露出半個綠皮煙荷包。淡黃眼珠紅絲纏滿,笑瞇嘻的低聲下氣,裝出許多謙溫樣子。蕙芳無奈,只得坐下陪著。張仲雨看著蕙芳,卻像要說話又不說的光景。蕙芳低了頭,一回站起來,到窗前看那盆內(nèi)種的蘭花,心上卻憶著田春航,又不好回他們出去,無精打采的坐立不安。那潘其觀坐著不動,也不開口,眼睛只注著蕙芳。張仲雨道:“咱們也不必找地方,就在這里擺個酒兒,隨便弄兩樣菜不好么?”潘其觀道:“很好,家里又清凈。”蕙芳道:“好是好,我今日不能久陪,二位不要挑。姑蘇會館有戲,第二出就是我的戲。”潘其觀道:“那不要緊,不去亦使得。”蕙芳道:“那倒不能不去的。”潘其觀道:“你又沒有師傅,還怕什么?這樣紅人怕得罪誰!”蕙芳不語,只得叫跟班的快備酒來。
不多一會,擺上了酒菜。蕙芳讓坐,潘其觀推仲雨坐了首席。先飲了幾杯酒,潘其觀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的說不斷。蕙芳好不厭煩,便心生一計,假獻(xiàn)殷勤,站起來敬了幾杯酒,豁了幾回拳,心里想灌醉了他就好走路。哪曉得潘其觀最會鬧酒,越喝越不醉。酒下了肚,嘴里就沒有好話,便伸出那又短又肥,挺硬的那只手來,攙住了蕙芳的手道:“好孩子,怎么你總不去瞧瞧我?我很想你,每見了你的戲,晚上就做夢,倒親親熱熱的,長在一塊兒玩,醒了便覺得困乏。你真害死我了!我又沒有兒子,要這一份大家財作什么!你與我做個干兒子,咱們爺兒倆天天的樂,不好嗎?”蕙芳聽了,幾乎氣得哭出來,眼睛一紅,心里想道:“這奴才也不想想自己身份,這等可惡!待我賺他賺。”便忍住了氣,裝作笑容道:“三爺盡說瞎話,我這樣蠢孩子,哪里巴結(jié)得上?我見你天天聽?wèi)颍膊话蜒劬ι仪魄莆遥矝]有喊過一聲好。今日在張老爺面前撒謊,盡賺人!”幾句話說得潘其觀骨頭沒有四兩重了。
張仲雨心上詫異,暗想道:“這也奇了,不料蘇蕙芳倒喜歡潘其觀,難道錢可通神?我的財運(yùn)來了,好發(fā)他一注大財。”即便湊趣道:“潘三爺真?zhèn)€逢人就說你好,贊你的相貌,贊你的性情才技,沒有一天不說兩回。常說道:只要你們有心向他,他就拿個銀號給你。”即向潘其觀道:“這話不是你親口說的么?”其觀點(diǎn)點(diǎn)頭。蕙芳笑道:“你有幾個銀號?一個相公給一個,京城里有幾百個相公,難道你有幾百個銀號不成?”潘其觀道:“別人要想我一個大錢也不能,只要你肯,我什么都肯!”蕙芳心里已有了主意,對著潘其觀把眼一脧,把潘其觀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出來。仲雨也得意洋洋,把指頭敲著桌子,不住的喊好。蕙芳道:“潘三爺,你既心上有我,你今日必得暢飲一天,不可藏著量兒。”其觀道:“拿大杯來。”蕙芳便親手去拿了兩只大杯,將酒斟滿了,一人敬了一杯,又斟了兩杯道:“潘三爺,我今日本來要和你飲個成雙杯,實(shí)在酒量小,不能飲。你飲這雙杯。”潘其觀點(diǎn)頭播腦的飲了。又斟上兩杯,對著仲雨道:“張老爺,你也飲個成雙杯。”仲雨道:“你叫我和誰成雙?”蕙芳道:“你和我成雙好不好?今日請你先和潘三爺成雙。”仲雨把蕙芳額上彈了一彈,道:“我也配!”蕙芳逼著他干,他也就干了。
此時潘、張兩人的酒已有了七分。才又吃了兩樣菜,蕙芳便到房中,換了一身衣裳出來,益發(fā)出落得齊整。潘三便把手捏腕的肉麻起來,急得蕙芳了不得,又不好跑開,只得與他們劃拳,又唱了幾支小曲。張仲雨見壁上掛著一張琵琶,就取下來撥動弦索相和,慢慢的說著話。已到申末酉初時候,蕙芳見他們尚未沉醉,便試他一試道:“潘三爺,有句話論理不當(dāng)說,我們沒有什么交情。但是我急了,我欠人家一票銀子,約明日還他,今日我打算出去張羅,偏偏你這財神爺來了,可肯通融一肩?”潘其觀道:“要多少?”蕙芳道:“不多,二百兩。”潘三目視仲雨,仲雨道:“你瞧,這蕙芳難道只值二百銀子?你潘老三就支支吾吾起來!橫豎前后一樣。”其觀停了半晌,向套褲里摸出一個皮賬夾,有一搭錢票,十吊八吊的湊起來,湊了二百吊京錢,遞與蕙芳道:“二百吊先拿去使罷。”蕙芳謝了一聲,便塞在靴掖子里,又道:“怎么好受了你這重賞?”潘其觀道:“憑你的良心罷。”
蕙芳笑瞇瞇的,對潘三丟了個眼色,喜得潘三什么似的,清涎直流出來。蕙芳即斟了一大杯酒,拿在手里道:“看二百吊錢面上,今日破例敬潘三爺一個皮杯!”其觀一聽,已覺偏體酥麻,胸前發(fā)起喘來。蕙芳把酒含了一口,走到潘三身邊,笑瞇瞇的重又吐將出來,笑了笑。潘三已張開口候著,蕙芳見了,便將箸子夾了一塊魚,送到潘三嘴邊,潘三接了。蕙芳又夾了一塊,自己吃下,便道:“啊唷,了不得了!”仲雨道:“不要鯁著了?”蕙芳道:“怕不是。”潘其觀道:“快拿飯來,一噎就好了。”值席的拿了半碗飯來,蕙芳咽了幾口,仰著頭靠在椅背上,只說“不中用,疼得很”。仲雨道:“吃青果便可消得。”蕙芳又吃了幾個青果,仍說不好。潘三過來把嘴湊近蕙芳臉上,想要個乖乖,說道:“你張開口,待我望望。”蕙芳便把袖子掩了臉,道:“這如何望得見,總為著敬你的皮杯,只要你多吃幾盅,我就不疼了。”潘三道:“真么?”便飲了一大碗,問道:“可好些么?”蕙芳點(diǎn)點(diǎn)頭。其觀又飲了兩杯。才住了手,蕙芳便又呼起疼來。其觀強(qiáng)仲雨也飲了一杯,蕙芳便又說好些,遂說道:“我見你們吃得爽快,便忘了疼。”潘其觀此時迷了,酒已有了九分,哪里知是賺他,便拖住了仲雨,你一杯我一盞的起來。仲雨也醉了,便拿不定主意。痛喝了一陣,兩人酒已到十二分,一涌上來,潘其觀一個頭眩,往后一靠,便兩腳朝天,倒翻了一個筋斗,倒在地下。仲雨見潘三醉了,立起來哈哈的一笑,也就蹲了下去,倒在一邊。兩人在地上像半死的光景,一動也不動。
此時已是黃昏時候。蕙芳便叫把桌子撤了,笑道:“想吃天鵝肉,自作自受!叫你今日才曉得蘇媚香的厲害!”隨吩咐跟班的,扶他們在客廳炕上睡了,替他們脫了外面的衣服,拿一條大被蓋了,讓他二人同入巫山罷。蕙芳安排已畢,一面叫套車,一面到自己房中開了箱子,揀出小毛、棉、夾、單紗五套衣服,并潘三的二百吊錢票,帶了一副鋪蓋,一總交跟班的拿出來,放在車上。蕙芳上了車,跟班跨了沿,一齊向春航寓處來。才到了胡同口,月光下見一人站著,趕車的一看,卻認(rèn)得就是田春航,便住了車,叫道:“田老爺,我們正到你那里去。”蕙芳和跟班的聽見,一齊跳下車來。蕙芳拉住春航道:“你又在這里做什么?”春航道:“我候你一天不見來,我就不想活。我已在你門口立了多時,不好意思進(jìn)來,所以就在這里。”蕙芳嘆了口氣道:“你這冤家,真令人奈何不得你!”便請春航車?yán)镱^坐了,自己跨著車輪,一路說話到了廟門下來。跟班的即拿了衣包,扛了鋪蓋,一同進(jìn)來。打發(fā)車回去,明日來接。
高品已經(jīng)睡了,春航不好去驚動他,一徑到自己房內(nèi)。田安伏在桌上瞌睡,春航剔亮了燈,叫醒了田安,說道:“快去泡茶。”田安擦擦眼睛,見一個美少年,只道是位公子,便急急的泡茶去了。蕙芳坐下,看他行李蕭條,心里著實(shí)難過,便叫跟班的將衣裳、票子拿上來,道:“這五套衣服,都是我平日穿過的,你不嫌舊便收著,這票子送你作旅費(fèi)。本來打算請你過去住,恐旁觀不雅。你若短少了東西,只管問我。”春航道:“這如何使得?我斷不好受!”蕙芳道:“你不受,便看輕我了!難道我拿了東西來賺你?你總不要存心,你存了心,便連你這情都假了。你只要依我一件,以后不許出來聽?wèi)颉!贝汉街Z諾連聲,又講了些知心肺腑,彼此都有知遇之感,不禁慷慨唏噓起來。兩人對坐著,倒成了道義之交,絕無半點(diǎn)邪念。直談到雞鳴,方各和衣睡了。
且說潘、張兩人,醉到不省人事。睡到四更,潘其觀翻一個身,即骨碌碌的滾下炕來,在地上坐著。想要小解,各處摸那夜壺,摸著了自己一只鞋,拉下褲子就在那鞋里撒了一泡尿,大半撒在褲襠里頭。模模糊糊的在地下亂摸,摸著了炕,重新爬上來。心里細(xì)細(xì)的想:在哪里吃的酒?雖在醉中,還被他想著了蘇蕙芳,便又在炕上摸索,摸著了張仲雨,便當(dāng)是蕙芳,即一把摟緊,口里道“好兒子,好心肝”的叫不絕聲。便亂拉亂扯,把棉被早已撩下地了。又把仲雨的衣裳盡力的扯,扯破了一件夾襖,手也酸了。將自己的褲帶用力扯斷,倒不將褲子往下脫,只管往上拉。那一條尿褲,已是濕透,連褥子都浸濕了,卻拉不下來,只得貼緊了張仲雨的背亂動。仲雨醒來,像有人將他抱住搖動,心頭的酒,便往喉嚨頭直沖上來,一回頭就吐,恰值潘其觀張開了口,倒敬了一個滿滿的七竅的皮杯。潘其觀臉上厚厚的堆了一層,便大嚷起來,把頭亂擺,濺得各處都是。仲雨第二陣又來了,這一陣卻全是酒,一澆倒把其觀臉上澆凈,只覺得穢味難當(dāng)。
其觀急了,坐起來,就把袖子在臉上亂擦,口里“小東西”“小妖精”的罵。仲雨聽了便道:“你是誰?罵誰?”潘其觀罵道:“你這害人不淺的小兔子,涂了你的爹一臉糞!”張仲雨大怒,罵道:“誰是你的爹?”雙手一推,潘其觀滾下地來。仲雨坐起又罵道:“哪個王八羔子,敢在老爺炕上罵老爺?”潘其觀道:“你這兔子該死了,公然罵起你爹來,這還了得!”爬起來到炕上要打,正值張仲雨下來,碰著了,趁手一個把掌,潘其觀又栽了一跤。仲雨道:“到底你是誰?”潘其觀放大了喉嚨嚷道:“反了!反了!反了!你這賊兔子,竟打起你爹來了!你愿意和你爹睡覺,倒裝糊涂不認(rèn)得。難道我潘三爺來強(qiáng)奸你不成?”張仲雨想了一會道:“什么潘三爺?難道你是潘老三?幾時跑到這里來?”潘其觀又罵道:“不說你留我,倒說我跑來,你真是不死的惡兔子!你把張仲雨藏到哪里去了?”仲雨道:“呸!這么糊糊涂涂鬧不得,我就是張仲雨!”潘其觀道:“怎么說?你冒充張仲雨來唬我?”
這一場鬧,鬧醒了一家人。那些打雜的,看門的,都點(diǎn)了燈進(jìn)來,覺得酒氣直沖,上前一照,只見張仲雨站著,腳下踏了棉被;潘其觀坐在地上,滿面花花綠綠,光著一只腳,將手指著張仲雨。眾人見了,忍不住大笑,扶了潘其觀起來。張仲雨走近,把潘其觀一認(rèn),潘其觀也把張仲雨一認(rèn),各背轉(zhuǎn)了身子走開,惹得眾人又笑。把被拉起,只見被底下濕透的一只鞋,一股尿騷臭,地下一大攤黑影,棉被也污了半條。再看炕上,便糟蹋如毛廁一般,可惜了這一床被褥。
潘其觀道:“我的襪子哪里去了?”尋到中間地下,有一只套褲,一只襪子,皮賬夾內(nèi)賬底條子撒了一地。潘其觀也不理會,隨他們拾起來。有兩人送上兩大盆熱水,潘、張兩人凈凈臉,此時都已醒了酒。潘其觀覺得褲襠冰冷,用手一摸,卻全是濕的,穿不住,脫了,問打雜的借了一條單褲,一雙鞋,穿上。張仲雨對著潘其觀道:“奇怪!”潘其觀道:“怪奇!”二人前前后后的一想,便拍手大笑了一會。
此時已經(jīng)天明,太陽也出來了。潘其觀便問蕙芳藏在哪里。原來蕙芳交代了一番說話,方才出門。打雜的道:“昨夜你們兩位老爺睡了,不料華公子住在城外,打發(fā)人來把蕙芳叫去。這位老爺誰敢違拗他!只怕今日帶進(jìn)了城,要住好幾天才回來。”張仲雨道:“這倒難怪他,華公子是惹不得的。”潘其觀無可奈何,只可惜了二百吊錢,倒買張仲雨吐了他一臉,打了他一個嘴巴,只好慢慢的日后商量再作道理,同了張仲雨郁郁而去。
這邊蕙芳與春航早上起來,洗洗臉,吃了點(diǎn)心。蕙芳見壁上掛了張琴,即問春航道:“你會彈琴么?”春航道:“略知一二。”蕙芳道:“何不彈一曲聽聽?”未知春航彈與不彈,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