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春夢婆娑情長情短 花枝約略疑假疑真
第十回 春夢婆娑情長情短 花枝約略疑假疑真
話說子玉等散后,徐子云才回,因夜色已深,時交于末,便一徑回宅。
琴言自去年謁見子云之后,也隨著一班名花天天常到怡園,子云愛之不亞于寶珠。但琴言生性高傲,冷冷落落,不善應酬,但憑黃金滿斗,也買不動他一笑。一切古玩飲食衣服,只要他心愛,徐子云無不供給,也算相待十分。琴言未嘗不知感恩,卻只算得半個知己。
自那進京這一天,路上見了子玉,便認得是夢中救他出陷坑的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又姑蘇會館唱戲那一日,見他同了一班公子還有魏聘才、李元茂在座,問起葉茂林,始知這位公子就姓梅,已應了梅花樹下之兆,從此一縷幽情,如沾泥柳絮,已被纏住。這幾日晚間,夢見子玉好幾次,恍恍惚惚的,不是對著同笑,就是對著同哭;又像自己遠行,子玉送他,牽衣執(zhí)手;又像遠行了重又回來,兩人促膝談心,模模糊糊,醒來也記不真切。雖知道是個世家公子,卻不知道他的性情嗜好與度香何如,又恐他是個青年輕薄寡情短行之人,又恐他是豪貴驕奢,要人趨奉的人。但細看他溫存骨格,像個厚道正人,斷不至此。一日,又夢見寶珠變了他的模樣,與自己唱了一出《驚夢》,又想不出這個理來。
次日,子云到園來,次賢講起昨晚諸人來園看燈,并子玉打著了琴言的燈謎,即將子玉的才貌痛贊了一番。子云聽了,心里頗為喜歡,即道:“這個梅庾香,他雖不認得我,我去年恰見過他。我們也有世誼,他令祖相國與先叔祖總憲公是同年至好。這梅庾香的外貌卻沒有說的,不知品行如何。”次賢道:“持重如金,溫潤如玉,絕無矜才使氣的模樣。雖然片時相晤,我已知其不凡。”二人談了半天。
子云沒有出門。到酉刻,寶珠同了琴言到園。子云見了,笑道:“玉儂,此番好了!我替你覓著了配對,你卻不要忘了我。”倒把琴言嚇了一跳,登時發(fā)起急來,止不住眼淚直流,道:“度香,我承你盛情,不把我當下流人看待,我深感你的厚恩!即使我有伺候不到處,你惱我恨我罵我攆我,我也不敢怨你,只不犯著勾引人來糟蹋我!請問什么叫配對不配對?倒要還我一個明白!”子云自知出言孟浪,覺得無趣,只得叫寶珠陪著他,用好言勸慰,自己便借看畫為名,到次賢房中去了。
這里袁寶珠用手帕替他擦了淚痕,就將史南湘的醉態(tài),又妝點情形,說得琴言歡喜了,便同在一張床榻上坐著,道:“看昨日這幾個打燈謎的人,內中一個叫梅庾香的,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相貌生得最好。”琴言道:“這人也姓梅么!”寶珠道:“他曾問起你來。”琴言沉吟道:“姓梅的他說會過我么?”寶珠道:“便是奇怪得很,我因他就只問你一個,只道你們自然在一處飲過酒。問他可與你相好?他支吾了一句,說什么向未交接,不過聞聲思慕,似乎不像見過的。又說看見你《驚夢》這出戲,唱得很好。”琴言想道:“不要這姓梅的,就是那天看戲的梅公子?”因問寶珠道:“這梅公子,可是初六那天在姑蘇會館東邊樓上看戲的?”寶珠笑道:“那天我又沒有唱戲,哪里知道是他不是他?”琴言呆呆的想了半晌,又問寶珠道:“他的相貌可同我們班里陸香畹差不多?就只眼睛長些,覺得光彩照人;鼻子直些,覺得滿面秀氣,是不是呢?”寶珠道:“這么說,你們很熟的了,為什么要瞞著人呢?”琴言無言可答,想起那天的夢來,便道:“你同這姓梅的相好幾年了?”寶珠道:“昨日才見面的。”琴言道:“我不信!若是昨日才見,怎么前日晚上,倒會變了他的樣兒呢?”琴言說了這句話,用袖子掩著嘴笑,倒將寶珠懵住了,道:“玉儂,你說些什么鬼話?”琴言道:“不是鬼話,你變了他模樣,還唱柳夢梅呢!”寶珠益發(fā)摸不著頭腦,道:“你到底還是裝瘋,還是做夢?”琴言嫣然一笑,就把那天梅公子看戲,以及夢見了他唱戲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寶珠道:“這人原也生得好,若真?zhèn)€的同你配著唱這出《驚夢》,倒是一對,就可惜我不會變。”琴言默然良久,道:“咳!可惜昨日出去了,沒有見他一面。”寶珠試出琴言屬意子玉,便道:“你可曉得今日錯怪了度香么?”琴言道:“怎么?”寶珠道:“他所說替你覓著的配對,你道是哪個?”琴言悄悄的道:“難道就是梅公子不成?”寶珠道:“不是他是誰!”琴言道:“我當是度香有心糟蹋我,卻不曉得他所說打燈謎的人就是他!”寶珠道:“據(jù)我看來,你同這梅公子大有緣法。我去叫度香明日請他來,與你會一會面,你說好不好?”說著站起身來要走。琴言一把拉住寶珠衣服,道:“你又胡鬧了!一來我從未與梅公子會過,知道是他不是他?萬一不是他,便怎樣?就算是他,也不曉得他心性何如;二來剛才我沖撞了度香幾句,怎么轉得過臉來?”
這里說得熱鬧,哪曉得徐子云同蕭次賢早已轉到隔壁套間內,竊聽得逼真。把門一推,子云、次賢走將出來,琴言一見,羞得紅了臉,就背轉身坐了。子云道:“玉儂,還怪我不怪?”琴言低頭不語。子云道:“就算我說錯了一句話,也是無心之言,況且你又不是女孩子,怕什么配對不配對?難道真把你配了梅庾香不成?”說得次賢、寶珠都笑起來。寶珠道:“不要說了,他已經明白過來了。我們何不去請了庾香來與他見一見?”子云道:“知道是他不是他?我自有道理。”寶珠、琴言即在怡園吃了晚飯,坐到二更而回。
次日,子云即去拜望子玉。彼此道了些景仰渴想的話,就約定于十九日晚間一敘。出來順道到王恂、劉文澤、史南湘等處看望,俱未晤見。回來想道:“這梅庾香果然名不虛傳,玉儂又屬意于他,將來見了面,不消說是他的人了。”又想道:“玉儂的脾氣,差不多的人都猜摸不著,倘或一言不合,就可以決絕的。即使梅庾香是個多情人,也未必能像我這樣體貼。據(jù)瑤卿說來,與玉儂改了名字,他全然不知,可見素未浹洽。就看過一出戲,想來也不過賞識他的相貌,未必心上只有這個琴言。我倒要試他一試。”又想道:“若是十九那一天,竟叫玉儂陪酒,他初交見面,就是彼此有心,也難剖說,旁人也看不出來。我如今用個移花接木之計,先把玉儂藏了,另覓一個像玉儂的人,用言打動他,看他如何,自然就試出來了。”主意已定,即向次賢、寶珠說知。
到了十九日,這一日一切安排停當。申刻時候,梅子玉到了怡園,主人迎接,進了梅崦。這梅崦是園中名勝,且值梅花盛開,在大山之下,梅林叢中,有數(shù)十間分作五處,屋圍著花,花圍著屋,層層疊疊,望之林屋不分。內中陳設古玩不能細說,只覺人在花中,不數(shù)羅浮仙境,真人間香雪海也。居中一所,是個梅花心,以五間并作一間,復間作五處,上懸一塊匾額,就是“梅崦”二字。兩旁一副對聯(lián),是:
梅花萬樹鼻功德,古屋一山心太平。
中懸著林和靖的小像,迎面擺一張雕梅花的紫檀木榻,榻上陳著一張古錦囊的瑤琴。子云讓子玉進內坐了。子玉道:“前日斗膽,在此試燈,已成不速之客;今日又蒙寵召,坐我瑤齋。主人情重,何以克當!”子云道:“庾香先生,景星卿云,相見恨晚,前日失迓為罪!今蒙不棄,惠然肯來,私心實深欣幸!”子玉問道:“今日坐間尚有何客?靜宜先生何以不見?”子云道:“靜宜現(xiàn)有小事,少刻奉陪。”即指著榻上的琴道:“今日此酌,專為玉儂贈琴而設,未便另邀他客,致?lián)锨樵挕!弊佑竦溃骸暗苷獎訂枺叭找蚝螢榇蛞粺糁i,有此厚贈?這玉儂究系何人,吾兄如此鄭重?”子云便令小廝將琴囊解開,雙手送交子玉道:“琴后鐫有銘款,請試一觀。”子玉接過琴來看時,玉軫珠徽,梅紋蛇斷,絕好一張焦尾古琴。后面刻著兩行漢篆,其文曰:
琴心沉沉,琴德愔愔;其人如玉,相與賞音。
四句琴銘下,又鐫著一行行書小字,是:“山陰徐子云為玉儂杜琴言移贈庾香名士清賞。”下刻圖章兩方,陰文是“次賢撰句”四字,陽文是“靜宜手鐫”四字。子玉想起寶珠改名之言,知道玉儂就是琴官,卻喜出望外,便深深一揖,道了謝,仍令小廝裹好。子云試他道:“聞說吾兄與玉儂相與最深,可是真的么?”子玉道:“弟因家君管教極嚴,平素足不出戶。就只開春初六那日,在姑蘇會館看見他一出《驚夢》的戲,有人說起他的名字叫琴官,覺得色藝俱佳。直到前日在此,于無意中詢知閣下替他改名為琴言,卻從未與他會過,相與之說,恐是訛傳,吾兄將來晤見琴言,尚可詢問。”子云道:“吾兄賞識不錯,可曉得琴言頗有情于吾兄么?”子玉笑道:“情之一字,談何容易!就是我輩文字之交,或臭味相投,一見如故,或道義結契,千里神交,亦必兩意眷注,始可言情,斷無用情于陌路人之理!琴言之于弟,猶陌路人也。弟已忘情于彼,彼又安能用情于弟乎?”
子云道:“據(jù)吾兄品評琴言,比前日所見寶珠何如?”子玉因想琴言、寶珠都是子云寵愛,未便軒輊,便道:“大凡品花,必須于既上妝之后觀其體態(tài),又必于已卸妝之后視其姿容,且必平素熟悉其意趣,熟聞其語言,方能識其情性之真。弟于寶珠、琴言均止一見,一系上妝,一系卸妝,正如走馬看花,難分深淺。”子云道:“假使有人以琴言奉贈吾兄,將何以處之?”子玉道:“憐香惜玉,人孰無情?就使弟無金屋可藏,有我度香先生作風月主人,正不愁名花狼藉也!”
正說著,只見寶珠同著花枝招展的一個人來。子玉一看,不是別人,就是朝思暮想的琴言,心里暗暗吃驚。又聽得子云道:“玉儂,你的意中人在此,過來見了。”琴言嫣然一笑,走上來請了一個安,倒弄得子玉坐不是站不是,呆呆的只管看那琴言。那琴言又對子云也請了安。寶珠道:“庾香,我竟遵竹君的教,不為禮了。”子玉道:“是這樣,脫俗最好。玉儂何不也是這樣?”琴言微微的一笑,不言語。子玉看看琴言,又看寶珠,覺寶珠比琴言面目清艷了好些,吐屬輕倩了好些,舉止嫻雅了好些,心里尋思道:“原來琴言不過如此,何以那兩回車中瞥見如此之好,而唱起戲來又有那樣豐神態(tài)度呢?而且魏聘才贊不絕口,徐子云又鐘情到這樣,真令人不解!”一面想,那神色之間微露出不然之意來。子云卻早窺出,頗得意用計之妙。
寶珠道:“你們彼此相思已久,今日初次見面,也該說兩句知心話,親熱親熱,為什么大家冷冰冰的都不言語?”說著就拉琴言的手,送到子玉手內。子云道:“可不是,不要因我們在這里礙眼,不好意思。”說得子玉更覺接不是,不接又不是的,只得裝作解手出來,又在窗外看了一回梅花,經子云再三相讓,然后遲遲疑疑的進屋。子云道:“這里太敞,我們到里間去坐,”寶珠走近鏡屏一摸,那鏡屏就像門似的,旋了一個轉身,子玉等走了進去,那鏡屏依舊關好。
子玉看套間屋子也像五瓣梅花,卻不甚大。正留心看那室中,只見玻璃窗外一個人拿著個紅帖回話說:“賈老爺要見。”子云道:“我在這里陪客,回他去罷。”那人道:“這位老爺說有要緊話,已經進來了。”寶珠道:“不是賈仁賈老爺么?”子云道:“可不就是他。”寶珠道:“我正要去尋他,我們何不同去見他一見。”子云道:“尊客在此,怎好失陪。”子玉道:“我們既是相好,何必拘此形跡。”子云告了罪,寶珠又囑咐琴言好生陪著,遂一同出去。那鏡屏仍復掩上。
屋內只剩子玉、琴言兩人。琴言讓子玉榻上坐了,他卻站在子玉身旁,目不轉瞬的看著子玉,倒將子玉看得害羞起來,低了頭。琴言把身子一歪,斜靠著炕幾,一手托著香腮,嬌聲媚氣的道:“梅少爺,大年初六那天,你在樓上看我唱戲的不是?”子玉把頭點一點。又道:“你曉得我想念你的心事么?”子玉把頭搖一搖。琴言道:“那瑤琴的燈謎,是你猜著的么?”子玉把頭點一點。又道:“好心思!你可曉得度香的主意么?”子玉又把頭搖一搖。琴言用一個指頭將子玉的額抬起來,道:“我聽得寶珠說,你背地里很問我,我很感你的情。今日見了面,這里又沒有第三個人,為什么倒生分起來?”子玉被他盤問得沒法,只得勉強的道:“玉儂,我聽說你性氣甚是高傲,所以我敬你。為什么到京幾天,就迷了本性呢?”琴言道:“原來你不理我是看我不起,怪不得這樣不瞅不睬的。只是可惜我白費了一番心!”說著,臉上起了一層紅暈,眼波向子玉一轉,恰好眼光對著眼光,子玉把眼一低,臉上也紅紅的,心里十分不快。琴言惺忪忪兩眼,乘勢把香肩一側,那臉直貼到子玉的臉上來。子玉將身一偏,琴言就靠在子玉懷里,哧哧的笑。子玉已有了氣,把他推開,站了起來,只得說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這么樣,竟把我當個狎邪人看待了!”琴言笑道:“你既然愛我,你今日卻又遠我!若彼此相愛,自然有情,怎么又是這樣的?若要口不交談,身不相接,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我道你是聰明人,原來還是糊糊涂涂的!”子玉氣得難忍,即說道:“聲色之奉,本非正人。但以之消遣閑情,尚不失為君子。若不爭上流,務求下品,鄉(xiāng)黨自好者尚且不為。我素以此鄙人,且以自戒,豈肯忍心害理,蕩檢逾閑!你雖身列優(yōu)伶,尚可以色藝致名,何取于淫賤為樂?我真不識此心為何心!起初我以你為高情逸致,落落難合,頗有仰攀之意。今若此,不特你白費了心,我亦深悔用情之誤!魏聘才之贊揚固不足信,只可惜徐度香愛博而情不專,唯以人之諂媚奉承為樂,未免紈袴習氣。其實焉能浼我!”說著,氣忿忿的要開鏡屏出去。哪曉得摸不著消息,任你推送,只是不開。
正急的無可如何,只聽得鏡屏里輕輕的一響,子云、次賢、寶珠都在鏡屏之外,迎面笑盈盈的走進來。那琴言一影就不見了,把個子玉嚇得迷迷糊糊的。只聽得子云笑道:“好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失敬,失敬!就是罵我徐度香太挖苦些。”子玉一回轉頭來,哪知眾人都在鏡屏對面套間之內,子玉與次賢見了禮,即向子云告辭道:“今日出門,忘了一件要事,只好改日再來奉擾。”子云笑道:“庾香兄必是因適才唐突,見怪小弟。里間屋內酒席已經擺好,請用一杯,容小弟負荊請罪!”次賢道:“小弟才來,正擬暢談衷曲,足下拂然欲去,是怪我奉陪得遲了?”寶珠一手拉著子玉,進套間屋內道:“你且再看看你的意中人,不要哭壞了他。”
子玉見一人背坐著,在那里哭泣,只道就是剛才的那個琴言。因想他既知哭泣,尚能悔過,意欲于酒席中間慢慢的用言語感化他。哪曉得他倒轉過臉來,用手帕擦擦眼淚,看著子玉道:“庾香,你的心我知道了!”子玉聽這聲音,似乎不是琴言,仔細一看,只覺神采奕奕,麗若天仙,這才是那天車中所遇、戲上所見的這個人!子玉這一驚,倒像有暗昧之事被人撞見了似的,心里突突的止不住亂跳,覺得有萬種柔情,一腔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發(fā)怔了半晌,猛聽得有人說道:“主人在那里送酒了。”子玉如醉方醒的,走上去還了禮,卻忘了回敬;寶珠遞了一杯酒來,方才想起,把酒送在自己坐的對面。次賢道:“足下是客,哪有代主人送酒之理?”子玉始知錯了座位,只好將錯就錯的送了一杯,定了神,又替主人把盞。子云再三謙讓,便道:“這杯酒我代庾香兄轉敬一人。”就擺在子玉肩下道:“玉儂,你坐到這里來。”琴言只得依了,斟了一杯酒,送在子云面前;又與寶珠斟了酒,然后入席。
天色已暮,點上燈來。子玉道:“今日之事甚奇,方才難道是夢境迷離?”說得合席都笑。琴言向來不肯輕易一笑,聽了這句話,也不覺齒粲起來。那美目流波光景,令人真?zhèn)€銷魂,不要說子玉從沒見過,就是子云與他盤桓了將及一月,也是破題兒第一回。知他巧笑是為著子玉,未免愛極生妒;所喜寶珠的豐姿意態(tài),也趕得上琴言;更見子玉溫文爾雅,與琴言并坐,卻是一對玉人,轉又羨而忘妒。這里子玉重把琴言細看,覺日間所見的琴言,眉雖修而不嫵,目雖美而不秀,色雖潔而不清,面貌雖有些像,而神色體態(tài)迥然不同。猜不透是一是二,遂越想越成疑團,卻又不便問他們。
酒過數(shù)巡,次賢道:“庾香兄,今日可曾見那瑤琴上鐫的字么?”子玉道:“我倒忘了道謝,鐵筆古心,的是名手!但此燈謎也還易打,度香先生所說為玉儂而設,究竟不知其故。”子云指著琴言道:“弟是為他看我制燈謎時,喜誦‘花落’‘微雨’兩句;又因他名字是琴,所以借此為彩,原是要替他卜個生平知己。可巧是吾兄猜著,不枉弟一番作合之心。”子玉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當為玉儂珍重藏之!”琴言面有豫色,寶珠見了,將唐詩改了一字,念道:“尋常一樣琴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子云、次賢同聲贊道:“琴字改得好!”子玉看琴言顏色微慍,知是寶珠以他名字為戲,便道:“若非瑤卿胸有智珠,不能改得如此敏妙!”子云等還道是尋常贊語,唯有琴言深感子玉之情,替他報復了這個琴字。
次賢道:“今日玉儂何以一言不發(fā)?”子云道:“他本來像息夫人似的,將來靜宜可將那‘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替他寫一副對子。”子玉只管點頭。寶珠道:“他是只會作夢,哪里會說話!”琴言瞅了寶珠一眼。子玉想道:“這分明與前見的一些不同,難道竟是兩個人!”
子云見子玉、琴言兩意相投的光景,便道:“庾香兄不是有事么?為什么不打發(fā)人回去?我們可以暢飲。”子玉支吾道:“雖有小事,遲到明日尚卻不妨。足下好客,可惜前日同來的一班好友都不在此。”子云道:“他們是常來的,不妨另日再敘。”子玉道:“此外尚有個卓然高品。”子云道:“我也認識。”琴言道:“這個名字倒起得別致。”子云舉杯照子玉道:“難得玉儂開了金口,我們當浮一大白!”子玉飲畢,又照了次賢,也飲干了。寶珠道:“我們今日何不以玉儂說話為令?他說一句話,我們合席飲一杯。”子云笑道:“這令很新,就是這樣。”子玉道:“說一句話,合席飲一杯酒,這個令未免酒太多。他和誰說,誰飲一杯不好么?”琴言點頭。寶珠道:“這個恐怕有弊。”子云道:“不妨,就吃醉了,我有醒酒丸。”于是大家依允。
琴言問子云道:“是什么醒酒丸?這丸叫什么名字。”子云一一說了,共是兩杯。琴言問次賢道:“今日為什么回來這樣遲?”次賢道:“替人做媒,回來遲了。”也飲一杯。琴言把子玉看了一看,卻不言語,回轉頭來問子云道:“這園梅花共有多少株?”寶珠咳嗽一聲,子云道:“約有二千株。”該是一杯。寶珠過來替子云斟了,就便向子云耳邊說了一句。琴言道:“你們改令,是要罰十杯!”子玉道:“沒有人改的。”寶珠過來要與子玉斟酒,琴言把子玉的杯子拿了道:“我又沒有和他說話,為什么要給他酒吃呢?”寶珠道:“他和你說話也是一樣。”琴言道:“這個我不依。”子玉倒不好意思道:“我原是想酒吃罷了,吃一杯罷。”琴言道:“你要吃,用他的杯子。”
寶珠要來取琴言的酒杯,琴言早已搶在手內藏了。寶珠沒法,只得另取一只酒杯,斟了酒,送到子玉面前。子玉正要伸手去取,琴言用左手蓋著酒,只不許飲。大家看這只手,豐若有余,柔若無骨,宛然玉筍一般,任你鐵石心腸,也怦怦欲動。子云雖曾經握過,此時也只能艷羨而已。子玉憶起日間那個琴言的手,又粗又黑,始知必非一人。寶珠心生一計,便道:“你們大家看他的纖纖玉手作什么?”琴言把手一縮,寶珠隨即取了這杯酒,送在子玉手內。琴言向子玉道:“這杯酒你偏不要吃。”子玉答應。子云道:“玉儂,你該替我做主人,敬客一杯才是。”寶珠接口道:“況這個令那頭一句話,就不算向庾香說的,難道這句話,也是和別人說的不成?”琴言想了一想,這話有理,只得一笑。
子玉飲完酒,便問寶珠道:“方才這個玉儂,到底是誰?”寶珠笑道:“這個,要問你的玉儂。”子云笑著喚道:“玉齡,你再來給梅少爺瞧瞧。”只見里面套間內走出一個人來,卻是頭里那個假琴言,垂手正色,侍立在子云身旁。這假琴言是華公子家“八齡班”內的一個,名字叫玉齡,本是子云家人,送給華公子,因其面貌有些相像,所以叫回應用,這就是子云移花接木之計。子玉一見,頗難為情,始恍然知初見那個琴言實在是假的,疑團盡釋。
子云道:“我是要試試庾香的眼力,所以刻畫無鹽,唐突西子。今果被識透,足見高明!”就令玉齡取了兩個大玉杯來,道:“你代我敬梅少爺一杯。”玉齡斟了送與子玉。子玉接著道:“酒已多了,天也不早了,我們用飯罷。”子云道:“吾兄若不飲這杯酒,是真怪小弟了!玉齡,你替我陪一杯,代我賠罪。”玉齡果將那一杯也斟了,大大的飲了一口。寶珠給他幾片春桔過酒,又飲了兩口,方才飲完。子玉沒法,只得一口氣飲了一半,吃了些水果,琴言又擠了些春桔水在酒內,然后慢慢的飲干。
子玉今日初會琴言,天姿國色,已經心醉,又飲了這一大杯,雖說酒落歡腸,究竟飲已過量,覺得眼前花花綠綠的,支持不住。子云不敢再敬,大家吃飯。洗漱畢,子玉便要告辭。倒是琴言恐怕他醉了不受用,向子云要了一服仙桃益壽丸,泡制好了,吹得不甚熱,給子玉服了。不多一會,子玉心里十分清爽,又把琴言飽看了一番,雖彼此衷曲不能在人前細剖,卻已心許目成,意在不言之表了。子玉令云兒抱了瑤琴,向子云、次賢道了謝出來。琴言悄悄的問后會之期,子玉心里覺得十分難受,勉強的道:“稍得空閑,即當相聚。”大家送到上車地方,大有依依不舍之意,一直望他車子出了園門。寶珠、琴言也各上車回去。欲知后事,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