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月夕燈宵萬花齊放 珠情琴思一面緣慳
第九回 月夕燈宵萬花齊放 珠情琴思一面緣慳
話說魏聘才、李元茂回家時已三更,梅宅關(guān)了門落了鎖,四兒敲了半天,才有人來開了。兩人走到房中,聘才免不得將不小心丟銀子的話抱怨了元茂兩句,元茂無言可答,各自安睡。到了次日,只得央了許順,借了十吊錢的票子,分作兩張,寫了一封字,叫四兒送與葉茂林,分給二喜、保珠。后來子玉盤問,聘才、元茂只推張仲雨請去聽?wèi)蛳吗^子,卻將實(shí)情瞞過了。
過了兩日,已是元宵佳節(jié)。李性全帶著元茂到會館中吃年酒去了,聘才出去逛燈未回,子玉一人正在無聊,恰好梅進(jìn)進(jìn)來說道:“劉少爺、顏少爺、王少爺請少爺出去逛燈,都在門口等著。”子玉稟過父母,梅進(jìn)即叫套了車,云兒跟著出來。仲清等卻在車?yán)锏戎娮佑癯鰜恚阆铝塑嚒⑽臐傻溃骸叭绱肆枷Ы鹨豢蹋覀兂弥鵁粼拢故遣叫泻眯0衍嚫诤箢^,回來再坐罷。”子玉道:“甚好。”四人慢慢的走,一路閑談,不多時就到了燈市。
一進(jìn)燈棚里,便人山人海的擁擠過來,還夾著些車馬在里頭。子玉等在那些店鋪廊下慢慢的走。只見那些店鋪都是懸燈結(jié)彩,有掛玻璃燈的,有掛畫紗燈的,有里頭擺著燈屏,有門外搭著燈樓,還有那些賣燈的,密密層層的擺著。幸喜街道寬闊,不然也就一步不能行了。還有那些人在門口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趕月,九龍戲珠,火樹銀花,鑼鼓絲竹,真是太平景象,大有豐登,因此人人高興,慶賞元宵。又見有一隊(duì)香車?yán)C攆過來,也都開著簾子,丫環(huán)仆婦坐在車沿上,點(diǎn)著九合沉速香。那些奶奶們在大玻璃窗內(nèi)左顧右盼。文澤、王恂等也留神凝視,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但華妝艷服,燈光之下,也總加了幾個成色。四人走路也不能齊集,有些參前落后起來。約過了七八輛后,又有了幾輛接上前隊(duì),便擠住了走不開。
此時子玉在前,剛剛被那車軸攔住,過不去。文澤見車?yán)镆粋€少婦,生得頗好,打扮也十分華美,子玉恰恰的擠在車前。文澤見那少婦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子玉,見子玉倒低了頭,卻無路可走。見那少婦一手把著車門,將身子一松,伸出一只腳來,正是三寸蓮鉤,纖不盈握,見他先盤了那邊的腿,然后將蓮鉤縮進(jìn)盤好坐了,那只纖手也就放下,見他對著子玉嫣然微笑。
文澤扯扯王恂的衣服,低低的說道:“你看,似為著庾香,要顯顯他的蓮瓣。”王恂點(diǎn)頭。仲清又在文澤后面說道:“焉知他不是為著你?”文澤笑道:“不像。”又低低的叫道:“庾香,那《施公案》有什么好看,你盡望著那幾對燈?”子玉回轉(zhuǎn)臉來,卻與那少婦相對,見那少婦還在玻璃窗內(nèi)看他,頗覺不好意思。一會兒車才開動,文澤見那車沿下掛了一個小洋燈,畫著兩個如意,一面寫著四個小字,是“起盛號潘”。后頭又是一輛,也是一個少婦,卻生得奇丑,堆滿了一臉黑肉,涂起粉來,雖然晚上,也看得是紫油油的,打扮倒各樣的講究,還在里頭抹巾幛袖的做作。文澤看他燈籠上貼著一個“花”字,開動車,接著過去了。
四人又逛了幾處,街道又窄小起來。文澤對子玉道:“方才這個少婦那樣顧盼你,你也不回個情兒,倒只管看那舊紗燈,什么意思?難道那樣少婦還不足以當(dāng)一盼么?”子玉笑道:“我沒留心他,他也不曾看我,是物色你們的。”四人說說笑笑,又看了幾處燈。
只見一群婦女也是步行,結(jié)著隊(duì)亂撞過來。四人看這婦女們有十幾個,有綢衣的,有布服的,油頭粉面,嘻嘻笑笑,兩袖如狂蝶穿花,一身如驚蛇出草,他也不顧人好讓不好讓,直擁過來。內(nèi)中一個想是大腳的,一腳踏來,踏著了王恂靴頭。王恂一只新皂靴,黑了半邊,被他踏得很疼,說不出來,覺得這一腳就有三十多斤氣力,王恂急忙讓開。又見一個三十幾歲婦人,身量生得很高,穿著雙高底鞋,眼望著燈,腳下踏著了一塊磚,身子一歪,幾乎栽倒,恰恰碰著子玉,他就把子玉的胸前一揪牢,才站穩(wěn)了。子玉倒幾乎跌下,唬得心中亂跳,正不知他是何緣故。那人放了手,哧哧的笑,一齊擠了過去。聽得有個婦人說道:“這些爺們實(shí)在可恨!睜著大眼睛瞧人,難道他家里沒有娘兒們的?故意擋了路不放人走!”
仲清等聽了大笑。王恂道:“真晦氣!被他這一腳踏得我很痛,他還說我們擋了路看他。”子玉方定了神說道:“我方才被他這一揪,真唬殺我!我當(dāng)他認(rèn)錯了人,不要動手打起來,這不是晦氣!不料婦女中竟有這樣蠢材,較起才見的車中人,真又有天壤之隔了!”文澤哈哈大笑道:“不上高山,不見平地,你原來是皮里陽秋,暗中摸索。那個車中少婦得你這一贊,也不枉他顧盼多時了!”子玉也覺好笑,又道:“這些燈也沒有什么好逛,路又難走,不如坐車回去罷!”王恂道:“早得很,回去也無甚意思。”文澤道:“我們到怡園去看燈罷,還聽得有好燈謎,去猜幾個玩玩也好。”子玉道:“我不認(rèn)得主人,既是晚上,又是便服,如何去得?”仲清道:“這倒不妨。徐度香這個人卻是我輩,全不在形跡上講究的。況且他園中還有蕭靜宜,更是個清高瀟灑的人,就去逛逛倒也不妨。”三人都要去,子玉也只得同去。于是各上了車,書童跨了車沿,望怡園來。
約有二里路,過了南橫街,到怡園門口下了車。只見一帶都是碎黃石砌成的虎皮園墻,園門口是綢子扎成的五彩牌坊,只空出見方五尺“怡園”兩個大字,下掛著四盞一串八行五色畫花琉璃燈。進(jìn)了園門,屋內(nèi)八扇油綠灑金的屏門。靠門一張桌子,圍著六七個人,在那里寫燈虎字條。旁邊一張春凳,擺著些荷包、花炮及文房四寶,預(yù)備送打著的彩。正中間頂篷上懸著個五色彩綢百褶香云蓋,下掛一盞葫蘆式樣玻璃燈。再進(jìn)里邊,卻是三面欄桿,靠墻一個方亭子,墻上一盞扁方玻璃燈上,貼著許多字條,底下圍著一簇,約有二十來人。走上亭子臺階,卻已看見迎面寫著八個燈謎。
仲清將要看時,只見怡園的家人上來請安說:“少爺們何不到里邊逛逛?”文澤即問他主人,那人說道:“我們老爺在外赴席未回,蕭老爺在家。”王恂道:“我們猜了幾個燈謎再進(jìn)去不遲。”于是同看第一個,是“雙棲穩(wěn)宿無煩惱,認(rèn)得盧家玳瑁梁”,下注“《禮記》一句”。子玉正在思索,只聽得王恂問仲清道:“這可是‘知其能安,燕而不亂也’?”仲清道:“只怕是的。”再看第二個,是“任他萬水千山遠(yuǎn),雁帛魚書總得來”,下注“《易經(jīng)》一句”。仲清道:“這個真是‘行險而不失其信’。”子玉道:“那第四個‘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打一字的,準(zhǔn)是‘倆’字。”文澤道:“這第七個‘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fēng)霜起要遲’兩句,打古人名的,想是息夫躬。”子玉道:“不錯。”王恂道:“我們?nèi)罅T。”仲清道:“我們索性把那四個也打完了,再報不遲。那第二個‘鴉背夕陽明’,打《禮記》一句,必是‘日在翼’。”子玉道:“那首七律,打古樂府八題的,第一聯(lián)‘記得兒家朝復(fù)暮,秦淮幾折繞香津’,準(zhǔn)是《子夜》與《金陵曲》”。仲清道:“第二聯(lián)下句‘月影偏嫌暗風(fēng)塵’,是《夜黃》,那上句‘雨絲莫遣催花片’,不知是什么。”文澤道:“或者是《休洗紅》。那第三聯(lián)是‘長夜迢遙聞斷漏,中年陶寫漫勞神’,必是《五更鐘》、《莫愁樂》。”王恂道:“第七句‘鴉兒卅六雙飛穩(wěn)’,不消說是《烏生八九子》了。”仲清道:“末句‘應(yīng)向章臺送遠(yuǎn)人’,大約是《折楊柳》。就是第五條‘降生辰巳之年’,打《詩經(jīng)》一句,及第八條‘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打唐詩一句,猜不著。”
只聽得有人問道:“降生辰巳之年,可是‘維虺維蛇’?”園門口的人回說:“不是。”文澤道:“不要給人搶去了,我們?nèi)罅T。”大家走下亭子,子玉道:“那打《詩經(jīng)》的,我已想著了,必是‘不屬于毛’。”仲清道:“很是,這句實(shí)在虧你想!”王恂道:“那打唐詩一句的,不要是‘殷子正書空!’”文澤道:“且報一報試試。”大家到園門口,一個個報去,里頭都答了“是”,就是末后一個沒有猜著。王恂道:“‘白也詩無敵’。”里頭也答應(yīng)了“是”。只見一人又拿了一盞燈出來,將先掛的那盞燈換下。
見屏門后頭走出了一個人來,子玉見他有三十來歲,生得眉清目秀,氣體高華,穿著一身雅淡衣服,閑閑雅雅的過來。見文澤、仲清、王恂三人一齊迎上前來,稱呼他為“靜宜先生”。那人與三人見了禮,又向子玉作了個揖,子玉連忙還禮。文澤即對蕭次賢說道:“這位是梅庾香,是當(dāng)今無雙士。靜宜先生沒有會過么?”次賢道:“今日識荊,實(shí)為萬幸!”便請四人進(jìn)內(nèi)。子玉道:“今晚便服,未免不恭,容另日專誠晉謁罷。”次賢笑道:“庾香先生當(dāng)今名士,不應(yīng)瑣瑣及此。況主人也不在家,我輩聊以聚談,切勿拘以禮節(jié)。”子玉難以固辭,只得同著走出亭子。
兩旁卻是十步一盞的地?zé)簦找娨粔K平坦空地,迎面不遠(yuǎn),就是很高的峭壁了。峭壁之下,一帶雕窗細(xì)格的五間卷棚,檐下掛著一色的二十多盞西番蓮洋琉璃燈。次賢讓進(jìn)屋內(nèi),分賓主坐下,與文澤、王恂、仲清都是認(rèn)識的,單與子玉敘了些傾心仰慕的話。子玉見他出言有體,舉止不凡,也知道是個名士,便也頗為浹洽。談了一會,用過了茶,有書童從里間出來,送出一分一分的燈謎彩來,擺在桌上,是些湖筆、徽墨、端硯、雅扇之類。唯有子玉所猜的“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的彩最重,是古錦囊裹的瑤琴一張。子玉見琴,忽忽如有所思,因見彩禮過重,與仲清等再三推卻。次賢問道:“這琴是庾香先生猜著的么?”子玉道:“是小弟胡猜的,斷不敢當(dāng)此厚贈!”次賢道:“這是園主人為杜玉儂而設(shè),另有深意,幸勿見卻!琴后尚須鐫銘,俟鐫好再行送上。”說畢,便令小廝仍將瑤琴抱了進(jìn)去,其余彩禮交給各跟隨收存。
原來琴言因制燈謎時,喜誦“落花人獨(dú)立”這一聯(lián),度香隨囑次賢以詞意為琴言寫圖,所以這燈謎即以琴作彩,原是于游戲之中寓作合之意。非但子玉不知杜玉儂為何人,就是仲清、文澤等也未能悉。大家問時,次賢不即說明,答以“久后必知”。
閑談了一回,仲清說起都中值此試燈時節(jié),可惜無南來巧燈,殊為減色。次賢道:“諸兄要看燈么?也容易。非來自南邊,卻還不俗。”便令小廝引道,沿著峭壁走有一箭多遠(yuǎn),卻是一層層的石磴,上了三十余級,轉(zhuǎn)了峭壁,后面就是一個白石平臺,中間團(tuán)團(tuán)的一個亭子,那窗子都是用內(nèi)凹外凸的整玻璃鑲成。走進(jìn)亭內(nèi),地下鋪著栽絨毯子,中間一張大圓桌,周圍都是扇面式凳子,拼起來,剛剛扣著桌子一個圈兒。仲清等因是夜天氣不寒,就在外面回闌上坐著。小廝們抬了些圓茶幾來,每人面前一張,送了茶。仰觀淡月朦朧,疏星布列;俯視流煙澹沱,空水澄鮮,頗覺心曠神怡。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回巒疊嶂,飛閣層樓,隱隱約約,看視不明,尚未見一盞燈火。
忽見亭子前面太湖石山洞,一對明燈照出一對玉人來,走到面前看時,一個是袁寶珠,一個是金漱芳。仲清問道:“你們藏在哪里?”寶珠道:“我們在前面小船室下棋。”文澤道:“相公阿曾點(diǎn)個只眼?”寶珠、漱芳都笑了一笑。座中就是子玉不認(rèn)得,那日雖見漱芳的《題曲》,也是上妝容貌。此時看他骨香肉膩、玉潔晶瑩;寶珠亭亭玉立、弱不勝衣,便想道:“這兩個姿色可與琴官相并,但不知性情何如。”
正想著,猛聽得臺下云鑼一響,對面很遠(yuǎn)的樹林里放起幾支“流星趕月”來,便接著一個個的泥筒,接接連連、遠(yuǎn)遠(yuǎn)近近放了一二百筒。那蘭花竹箭射得滿園,映得那些綠竹寒林,如畫在火光中一般。泥筒放了一回,聽得接連放了幾個大炮,各處樹林里放出黃煙來。遂有千百爆竹聲齊響,已掛出無數(shù)的煙火,一邊是“九連燈”,一邊是“萬年歡”;一邊是“炮打襄陽城”,一邊是“火燒紅門寺”;一邊是“阿房一炬”,一邊是“赤壁燒兵”。遠(yuǎn)遠(yuǎn)的金闐鼓驟,作萬馬奔騰之勢。那些火鳥火鼠,如百道電光,穿繞滿園,看得子玉等目眩神駭。
文澤想道:“可惜無酒,負(fù)此花燈!”聽得次賢說道:“如此良夜,諸兄何不小飲幾杯?”即吩咐取酒來。不一會,小廝們?nèi)×怂膲鼐疲唤o寶珠、漱芳,走到各人面前,將茶碗撤去,把茶幾揭起了一層蓋子,便是一個鑲成的攢盒,共有十二碟果菜,銀杯象箸,都鑲在里面,十分精巧。寶珠、漱芳都斟了酒,次賢說:“請!”大家淺斟細(xì)酌起來。
酒過數(shù)巡,臺下云鑼一響,四處的煙火放完。只見各處樹梢上,顫巍巍的掛起無數(shù)彩燈來,有飛禽,有花朵,錯錯落落,越添越多,不一時,周圍四面約有數(shù)千。樹上的燈都點(diǎn)齊了,地上又舞出幾百片彩云燈來,五色迷離,盤折回繞。鑼聲響處,舞出一條金龍,有十?dāng)?shù)丈長,飛舞如真龍一般。少頃,神仙洞里舞出一條青龍,接著又是一條白龍,那樹林里舞出一條烏龍,煙火光中又舞出一條火龍,都是十余丈長,滾成一處。數(shù)十面鑼聲,鬧得像驚濤駭浪,變幻煙云,甚是好看!又滾出幾十個大大小小球燈,在那云龍中間滾旋,引得那五條龍張牙舞爪,夭矯攫拿,看得眾人個個出神。
忽見怡園家人上前說道:“史少爺來了。”大家起身看時,只見兩人扶著史南湘,踉踉蹌蹌,一步步的跺著石蹬上來,將到臺前,便霍然的大吐起來。吐了一會,搖著頭,喘吁吁的在臺前站住,指著眾人道:“你們好……你們好……”便說不出來。小廝先拿了一碗溫水與他漱了口,又說道:“你們好樂!”仲清道:“你且坐下,歇歇再說。”扶上亭子,他就坐在地下。寶珠等上去見他,他把頭點(diǎn)點(diǎn)。文澤道:“你在哪里喝得這樣?”南湘又搖搖頭。寶珠到次賢耳邊說了幾句話,次賢命小廝去拿了一個小小的金盒子,取出一丸藥來,放在碗內(nèi),用開水化了,遞給寶珠,捧到南湘身邊,彎了腰給他喝。南湘搖頭不要,寶珠道:“這是醒酒湯,喝了就好了。”南湘心里明白,把湯喝完,閉著眼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便放身欲睡。次賢恐著了涼,便命家人扶他到后面小座落里炕上去睡。扶了南湘進(jìn)去,把門帶上。子玉問次賢:“這是什么丸?”次賢道:“這是度香自制的,任憑喝得爛醉,只須一丸下去,宿酒盡消,且補(bǔ)元?dú)猓麨椤商乙鎵弁琛!?/p>
不多一會,只見南湘已開了門走將出來,說道:“有趣,有趣!幾作了劉元石一醉三年,險些兒被人埋在地下!”仲清道:“你酒已醒了,還說醉話。”漱芳已擰了一塊濕手巾來,南湘擦了臉,道:“這是什么地方?”眾人皆笑。次賢笑道:“竹君,這是黃鶴樓,你怎么認(rèn)不清了?”南湘近前一看,狂笑起來,說道:“原來靜宜也在這里!你們到底幾時來的?”眾人聽了又笑。寶珠、漱芳拉他到亭外看了一會,南湘方知道是怡園,細(xì)細(xì)一想,便又大笑。
將要問時,忽然滿園的金鼓盈天,爆聲大發(fā),風(fēng)馳火驟,聲勢駭人。四面八方,百獸齊集,盡是五色綢紗糊的,彩畫得毛片逼真。一邊馳出一隊(duì)象燈,一邊馳出一隊(duì)虎燈,一邊馳出一隊(duì)犀牛,一邊馳出一隊(duì)獅子,還有黑熊、白兕、赤豹、黃熊,奇奇怪怪,約有數(shù)百。足下都有四個小輪,用人拉著飛跑,鼻里生煙,口中吐火,覺得如雷轟電掣,地塌山崩,看得子玉等神驚膚栗。這邊百獸,那邊群龍,合將攏來,黑霧沖天,火光遍地,大有赤壁鏖兵之勢。鬧了好一會,猛聽得一聲響,半天里放起一個九子炮來,只見地下火光一散,如穿棱一般,霎時滿園寂寂,不見一燈。眾名士齊聲喝彩道:“真有天地化工,孫吳兵法之妙!我們皆目所未見!”
仲清道:“今日舞這一會燈,我算起來,至少也有一千余人,這園里哪里來這許多人?”次賢道:“若盡用人自然就多了。這五條龍燈是盡用人為,那些百獸與彩云,都用輪子展動,一人能玩得好幾個,以獸索獸,就要明白進(jìn)退疾徐之節(jié),也是預(yù)先操演的。今日所用,大約還不滿二百人。”眾名士盡皆嘆服。
次賢讓客下山,到了寬大地方小憩。大家未便就散,只得隨著他下了山。穿過幾處神仙洞,依著樹屏竹徑,走到一處,是梨花園。次賢讓客進(jìn)內(nèi),也過了好幾重門戶,進(jìn)了朝東五間三明兩暗的西洋房。此中點(diǎn)綴得甚佳,琴床畫桌,金鼎銅壺,斑然可愛。正中懸著一額,是屈本立寫的“宜春閣”三字,一邊是陸素蘭寫的幾幅小楷,一邊是袁寶珠畫的幾幅墨蘭。中間地上點(diǎn)著一盞仿古雞足銀燈,有四尺高,上面托著個九瓣蓮花燈盞,點(diǎn)著九穗,照得滿屋通明。
一一坐了,次賢道:“我們何不再飲幾杯?”眾人道:“我們在亭子上已飲多了,可以不必酒了,倒是清淡罷。”南湘道:“我今日的酒不曉得怎樣醒的!”寶珠道:“我們今日醒眼觀醉眼,倒也有趣。”南湘道:“瑤卿,我記得你還灌我一大碗酒。”眾人笑道:“這人醉糊涂了!到底飲了多少酒來?”南湘道:“今日我同高卓然、張仲雨帶了王靜芳、李佩仙,在酒樓上飲了一天,也不曉得有多少。他們都醉得先走了,我送靜芳回去,順路到庸庵家,問知出外逛燈,我也去逛燈。也不知趕車的什么意思,就拉我到這里。園門口的人說你們在里面賞燈,就扶了我進(jìn)來。”一面說就從懷里掏出一團(tuán)燈謎字條,大家看時,一個是“春風(fēng)一曲費(fèi)纏頭”,一個是“馬兒快快隨”,都打戲名:一個是《賞秋》,一個是《趕車》。
寶珠對漱芳笑道:“你的一個,我的一個,都被他猜著了。”南湘笑道:“原來是你們做的。”即對子玉道:“庾香,此二君何如?你看他們的相貌才藝,你評評,還是我說謊的么?”又指著兩邊的書畫道:“你再看看,這是瑤卿畫的,那是香畹寫的。你看外邊那班假名士,能夠如這班真相公嗎?”子玉笑道:“小弟早已認(rèn)過,吾兄尚還刻刻在心。”南湘道:“以后你們這一班見我們,不許請安,只許稱號,如違了要罰的!”寶珠道:“這倒與度香、靜宜一樣脾氣,就是這樣便了。”王恂道:“庾香,你看這瑤卿,與你去年戲園所見的怎樣?這真?zhèn)慰赡芟嗷烀矗俊弊佑裥Φ溃骸巴叩[豈可僭稱珠玉?那個名字叫他改了才好。”寶珠不解,便問王恂,王恂就將去年聽見“保珠”,子玉聽錯的話說了,寶珠嫣然而笑。
于是漱芳拉了王恂下棋,文澤觀局。子玉同寶珠看那墨蘭,贊不絕口。南湘、仲清、次賢同坐在醉翁床閑話。南湘道:“靜宜兄,還記得‘只在酒狂名下士,醉吟許上岳陽樓’佳句否?”次賢道:“哪里及得‘只恨仙人丹藥少,不教酒滿洞庭湖’名句足傳!”仲清道:“若敬酒滿洞庭湖,只怕史竹君早已醉死了。靜宜先生,明日可與他寫個《竹醉圖》。”次賢點(diǎn)頭微笑。子玉乘他們說話時,悄悄的問寶珠道:“這兩天可曾見你們同班的琴官?”寶珠聽了,把子玉打量了一番,問道:“你同琴官相好么?”倒把子玉問住了,很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向未交接,不過聞名思慕。”寶珠道:“他如今不叫琴官,改名琴言。今日可惜遲來一步,度香帶他赴席去了。”子玉心里想道:“我與他直如此緣慳,要接談的福分都沒有!”一面想,怔怔的看著寶珠,寶珠也怔怔的看著子玉,四目勾留,都出了神。劉文澤一回頭看見這光景,輕輕的向子玉肩上一拍,道:“瑤卿好不好?”子玉當(dāng)是問琴言,便道:“他的《驚夢》這一出,真是天上神仙!”寶珠亸然一笑。子玉回想過來,自知所答非所問,幸而話未說錯,隨同文澤走到南湘這邊來。
仲清問次賢:“可有好燈謎被人打去?”次賢道:“就是昨日有兩封情書,被一個少年猜去,適值我有事走開,沒有問得這人姓名住址。”仲清向次賢要出那兩封情書底稿來,同著眾人看時,一封是藥名,一封是花名。只見上寫著:
小憶去年(細(xì)辛),金閶款聚(蘇合);黃姑笑指(牽牛),油壁香迎(車前)。猥以量斗之才(百合),得逐薰衣之隊(duì)(香附)。前程萬里,悔覓封侯(遠(yuǎn)志);瘦影孤棲,猶思續(xù)命(獨(dú)活)。問草心而誰主(王孫),怕花信之頻催(防風(fēng))。雖傅粉郎君,青絲未老(何首烏);而侍香小史,玉骨先寒(腐婢)。唯有申禮自持(防己),殘年獨(dú)守(忍冬)。屈指瓜期之將及(當(dāng)歸),此心荼苦之全消(甘遂)。書到君前(白及),即希裁答(旋覆)。五月望日(半夏),玉蟾肅衽(白斂)。
子玉道:“好個春燈謎面子!”寶珠道:“我最愛‘傅粉郎君’一聯(lián)。”南湘道:“我們這里只有庾香算得傅粉郎君,你愛他么?”寶珠笑了一笑,子玉倒臊得臉都紅了。再看那封回書,是:
尺縑傳馥(素馨),芳柬流丹(刺紅)。腸宛轉(zhuǎn)以如回(百結(jié)),歲巡環(huán)而既改(四季)。憶前宵之歡會(夜合),悵祖道之分飛(將離)。玉女投壺,微開香輔(含笑);金蓮貼地,小步軟塵(紅躑躅)。一自遠(yuǎn)索長安,空憐羞澀(米囊);遲回洛浦,乍合神光(水仙)。在卿則脂盝粉奩,華容自好(扶麗);在我已雪絲霜鬢,結(jié)習(xí)都忘(老少年)。過九十之春光,落英幾點(diǎn)(百日紅);祝大千之法界,并蒂三生(西番蓮)。計(jì)玉杓值寅卯之間(指甲),庶鈿盒卜星辰之會(牽牛)。裁成霜素(剪秋羅),欲發(fā)偏遲(徘徊)。二月十六日(長春),寅刻名另肅(虎刺)。
仲清道:“這兩封情書,就不是燈謎,也香艷極了!況且隱藏藥名花名,恰切不移。這猜著的人,直是個絕世聰明人了,可惜不知是誰。”文澤道:“這兩封書都是靜宜先生的手筆么?”次賢道:“那封原書是度香的手筆。”說著,王恂已經(jīng)下完了棋,倒輸了漱芳三子。子玉因夜色已深,隨同南湘等告辭,子玉并說“度香來園,先為致意,改日專誠再來”的話。次賢答應(yīng)著,送出各人上車而散。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