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知知嘆氣是因為睢晝很顯然已經(jīng)對她生氣了,但是卻并不沮喪。
    雖然的確是她自己做的決定，要提前把睢晝送走，但是當(dāng)睢晝出現(xiàn)的時候，不可否認(rèn)她心里是喜大過于驚的。
    大約人無論多么理智,內(nèi)心深處總是自私的。
    當(dāng)時她想,若是今天便是她自取滅亡之日,她能在最后時刻到來之前再見睢晝一面,也很好。
    但現(xiàn)在事實告訴她,睢晝帶給她的驚喜遠(yuǎn)遠(yuǎn)不止于此。
    他贏下了第一場仗，給了他們喘一口氣的時機。
    鶴知知也打點了一番自己的衣著,跟著睢晝的步伐去了作戰(zhàn)室。
    幾支援軍隊伍的領(lǐng)將已經(jīng)在大桌邊站著,睢晝也在他們之中。
    桌上放著一張圖紙，和幾枚棋子,他們正低聲討論著。
    目前的情形一片大好,宮城已經(jīng)奪了回來，云哲君等人被全數(shù)活捉關(guān)押,正等待審判。
    外面硝煙漸止,將士們正在清點損傷。
    見到鶴知知過來，幾名大將紛紛向鶴知知行禮。
    鶴知知抬了抬手,神色淡然中帶著莊重。
    “諸位將軍也知道,如今情形復(fù)雜,若不是到了關(guān)鍵時候，我也不會如此魯莽地寫信給各位將軍。”
    這等的話,幾名大將紛紛謙讓不受。
    “保護(hù)娘娘、公主是我等應(yīng)盡之責(zé),如有犯者,雖遠(yuǎn)必伐,萬死不辭。”
    一個面膛黝黑的大將鏗鏘說道。
    旁邊的將軍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兩下。
    如今反叛之人正是云家,皇后母族的親人，怎好當(dāng)著面說殺伐之類。
    鶴知知注意到他們的動作，面上忍不住有了淡淡嘲意。
    再沒有比血親自相殘殺更讓人心痛尷尬的事了，若他們是尋常人家，此時在別人眼中看來，定然是極其悲慘。
    鶴知知深吸一口氣，抬手請他們移步。
    “諸位將軍，請到這邊坐下，我們慢慢說。”
    鶴知知將自己進(jìn)宮后所看到的詳細(xì)，以及猜測，一一告知他們。
    說到幾位親王極有可能參與其中的時候，鶴知知一直留心著他們的反應(yīng)。
    好在，除了驚訝和擔(dān)憂，鶴知知并沒有從他們臉上看到別的表情。
    鶴知知心緩緩放下來一些。
    被背叛數(shù)次，鶴知知已經(jīng)對任何人都有了下意識的防備。
    雖然這些援軍今天救了她一命，但也難保他們不會在聽到與親王為敵時退縮，或干脆生出異心。
    至少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當(dāng)還是忠誠的。
    鶴知知沉默少傾，站起身道：“今日反賊雖然已經(jīng)就擒，但難保不會再生別的變化。請諸位將軍盡快商量布防，做出應(yīng)對之策。”
    幾位將軍都紛紛點頭：“理應(yīng)如此。只不過，我等同為守將，以后要如何調(diào)度？公主是否要親自上陣前？”
    幾位將軍都是守城大將，銜級沒有太大的差別，彼此之間除了年紀(jì)上稍微有長幼之分，其它并分不出高低。
    方才他們碰面時就已經(jīng)互相謙讓一番，誰都不敢去領(lǐng)對方的兵。
    若不在此時立出個元帥來，便只有公主親自掛帥，如同從前先皇親征。
    鶴知知思記忖著，目光在幾位將軍之間流轉(zhuǎn)一番，確實有些難以抉擇。
    正要開口時，一道清冷聲音從人群中傳出，如同一把玉石，泠泠砸落在桌面上。
    “我替公主上陣。”
    鶴知知轉(zhuǎn)眸看向說話的睢晝。
    睢晝穿回了他慣常的長袍，但面色冷硬如同一塊天雷也劈不開的頑石，眼眸沉沉地盯著她，怒意在眸底鋪著幽幽藍(lán)火，火焰上覆蓋著千年冰霜。
    那神情與威脅無異，仿佛若是鶴知知在此時開口否定，他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
    鶴知知啞然，一時之間沒有立刻回絕。
    睢晝率先移開目光，好似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我會以諸位將軍的提案為準(zhǔn)，同公主溝通給出最終決議，包括陣前大小事務(wù)，我也會替諸位將軍打理。”
    聽聞這話，幾位將軍彼此互看一眼，都迫不及待要贊同。
    公主親征還是太過危險，更何況睢晝的才干是整個大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他在便勝過一整個智囊團(tuán)，甚至勝過那劉備有諸葛孔明。
    有急脾氣的，不等公主發(fā)話，就拉著睢晝討論起來。
    看到這樣的情景，鶴知知再想回絕，也已經(jīng)不好意思了。
    只得半推半就，猶豫半晌，讓下人給睢晝送去一枚帥印。
    睢晝接過，死死捏在手心里，偏過頭或同別人說話或沉默，就是不看她。
    鶴知知又嘆了一回氣。
    沒關(guān)系。
    會哄好的。
    幾位將軍商定過后便出去忙碌，廳室之中又只剩下睢晝和鶴知知二人。
    鶴知知幾次欲言又止，見他背對著自己，不愿搭理的模樣，最終還是咽下話頭，順從他心意地離開。
    但她剛剛一動，原本對她不理不睬的睢晝立刻扭回頭，陰冷地盯住她，壓抑在眸中的怒火好似褪去了冰封，一層層越燃越熾烈。
    “你去哪？”
    鶴知知微滯不語，片刻后道：“回宮。”
    她怎么好像被鷹爪捉回巢穴的獵物，走哪一步都要報告，還要看這只猛禽是否會善心大發(fā)地對她的報告感到滿意。
    睢晝神色中微帶戾氣，顯然是不滿意。
    他挺肩直背走過來，仿佛獵鷹磨了磨爪。
    “跟我去將龍塔。”
    “不好吧，我回金露殿。”鶴知知下意識回道。
    雖然金露殿已經(jīng)被摧毀大半，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住，將就一下還是可以的。
    話音剛落，一只大手就突地掐上了鶴知知的臉頰，制住她的下頜，讓她無法再開口。
    鶴知知眼瞳受驚地放大，再次看清眼前的人的確是睢晝而不是旁人，才慢慢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
    但胸口還是急劇起伏跳動不止，下頜被粗暴捏住，鶴知知實在是嚇了一跳。
    睢晝掐著她的臉，又問了一遍：“跟我去將龍塔。”
    鶴知知目光澀然。
    她明白了，睢晝現(xiàn)在對她的耐心已經(jīng)消耗殆盡。
    只要她說出讓他不樂意聽的話，他就會干脆剝奪她說話的權(quán)力。
    鶴知知神情晦澀，半晌，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睢晝這才松開手，用眼神看了看前方，示意要她先走。
    還真是每一步都必須得看著……
    記鶴知知心中復(fù)雜難言，在睢晝緊緊地盯視中邁步朝前走去。
    她又換回了公主的裝束，為了彰顯此次的勝利，鶴知知還特意選了格外繁盛的一套。
    行走之間環(huán)佩作響，所路過之地眾人皆朝拜，迎她回到自己的宮城。
    如此恢弘之景，所見之人心中都自持著一分敬畏和莊重。
    卻沒人知道，步伐看似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墓鳎鋵嵜恳徊蕉甲咴谏砗笠驯怀访膰鴰煹捻耥癖O(jiān)視之中。
    鶴知知狠狠咽了咽口水。
    安排宮人做好初步的整理修繕，鶴知知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敢說。
    因為身后盯得緊緊的目光稍有察覺到不對勁就會變得異常灼熱，好似時時刻刻都在防備她半路逃跑一般。
    鶴知知只得按照自己所言，朝將龍塔走去。
    宮城雖被摧毀大半，但將龍塔卻基本沒有受到損傷。
    一是因為國師的身份并不涉及皇權(quán)，二是因為反賊大約還想著等坐穩(wěn)皇位后再恢復(fù)睢晝國師的身份加以利用，沒有必要現(xiàn)在就把關(guān)系搞僵。
    鶴知知走上將龍塔，原本是被迫的，但在看到熟悉的景色時，心中漸漸也多了幾分平靜。
    在這種時候，這樣的平靜很讓人依戀。
    更何況，身邊就有這里的主人。
    鶴知知甚至生出幾分“來將龍塔來對了”的感慨。
    她忍不住停住腳步，回頭看著睢晝。
    想要跟他說幾句話，既是分享，也是排遣一下內(nèi)心有些澎湃的情緒。
    鶴知知看著睢晝，自以為自己的眼神也說得上是柔情萬種，心里想好了一肚子的話準(zhǔn)備要說，其中還摻雜了不少文人墨客寫的有名纏綿詩詞。
    結(jié)果還沒開口，就被睢晝迎面襲來的冷凍目光給嚇退。
    睢晝瞪著她，目光大概比大理寺卿審訊犯人時還要嚴(yán)謹(jǐn)和冷酷。
    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還隨時準(zhǔn)備用刑。
    “別想逃跑。”
    睢晝陰森森地從齒縫間逼出幾個字。
    鶴知知：“……”
    心里一腔話突然就不想說了。
    她重新轉(zhuǎn)過身，自動自覺地朝著曾經(jīng)住過的院子走去。
    那里在西苑，離睢晝住的東苑很遠(yuǎn)。
    還沒走兩步，手腕忽然被人捉住。
    睢晝拉著她，一聲不吭的、幾近蠻橫地將人帶往東苑。
    鶴知知記得，當(dāng)時睢晝曾經(jīng)給她在隔壁準(zhǔn)備了一間屋子，她當(dāng)時想躲著睢晝，拒不肯住。
    現(xiàn)在她當(dāng)然不會再躲著睢晝了，既然睢晝執(zhí)意要她住那里，她也不會反駁。
    因此也就沒有掙扎，任由人帶著她走。
    到了東苑，鶴知知卻是一愣，嘴巴都不由得微張。
    曾經(jīng)熟悉的屋宇消失不見，東苑的兩間寢殿被打通連到了一起，變成一間寬廣得連鶴知知都覺得豪華的寢殿。
    或許是因為面積太大，殿宇周圍并不全是古板的磚墻，而是有幾面做了鏤空，用銅柱串起一整面的金葉，當(dāng)做外墻。
    微風(fēng)吹過，金葉翻動，耀映著金光如同波動的水面一般，粼粼在地面上、墻上、廊柱上、人臉上活潑地躍動。記
    金葉刷啦啦作響，點綴的數(shù)串金鈴也跟著搖動起來，叮叮輕靈亂響。
    那金鈴搖動的聲音極像原先月鳴教中禮樂響起的鐘聲，而一整面金葉墻的奢靡又像極了金露殿。
    它打通了睢晝的屋子和原本留給鶴知知住的屋子，連在一起。
    也保有著月鳴殿和金露殿的特質(zhì)，并將這截然不同的兩者完美融合到了一起。
    鶴知知心中訇然作響，巨大的浪潮翻涌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