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日本的懷石料理與其茶道文化分不開,與“實惠”這兩個字也沾不上邊。
池婧的客戶推薦的這家懷石料理店,地點不算難尋,但也確實得依靠地圖導(dǎo)航。店面偏小,整體裝修以原木色為主,經(jīng)典的日式風(fēng)格,板前(主廚面前的位置)只有六個座位,包間也只有四個。
她們沒有提前預(yù)約,板前已經(jīng)訂滿了,只剩下一個包間,里頭的格調(diào)不輸板前,一樣的高檔典雅,但是有最低消費。
是以,周正昀一落座包間,趁著服務(wù)生還沒有來,對池婧說,“今天我們還是AA吧?”
“你怕我請不起啊?”
周正昀正色答,“怕。”
池婧先是睨視著她,然后底氣漸逝,灑脫地說,“先吃再說。”
在她們落座后不久,程繼文也來到了這家懷石料理店,在服務(wù)生的引路下,走進另一個包間。
坐在里頭等待他的男人,正是李平平,《明麻》雜志社的社長兼任總編輯,目前《明麻》旗下只有一本專注于時尚、風(fēng)格、音樂和電影等等文章的月刊雜志,與其社同名,創(chuàng)刊于五年前。
程繼文晚到幾分鐘,但他沒有怠慢的意思,身穿淺灰色長袖襯衫,紐扣工整地扣著,袖子清楚地疊在小臂上,飾品只佩戴一只腕表,下面是黑色西裝褲。他帶著些許歉意說,“您好,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不晚,正正好,快請坐。”李平平示意著他。
待程繼文坐下后,李平平說起,“上一次見到繼文你,還是前年米蘭秀后派對上,我想你可能不記得了。”
程繼文謙遜地說著,“我記得,當(dāng)時人太多了,沒能來得及跟您打招呼。”
服務(wù)生輕輕擊了兩下木門,進來,簡言介紹了主廚,然后遞上今日的菜單。
這里的包間與包間之間,僅有一面障子門之隔。
周正昀傾身為著更接近池婧一些,小聲地問,“你聽得到隔壁包間的聲音嗎?”
池婧定定神,似在捕捉周遭的聲音,最后搖搖頭,反問,“你聽得到?”
周正昀點了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障子門,“可能是我離得太近。”
“要不我們換個位子,我耳朵沒你的靈。”池婧說。
周正昀忙說,“不用,也不吵。”
這話不是托詞,隔壁包間里是兩位男士,她聽得分明,其中一位男士咬字清楚,又似乎帶著一點兒鼻音,不是那種充滿磁性的配音演員的聲音,也不是那種含含糊糊的。他讓人聽著很舒服,但是辨不明他的年紀(jì),畢竟光靠耳朵很難推測人的年紀(jì),除非是孩童、青春期的少男和行將就木的老人。
“你想幾號回杭州?”池婧問。
“明天吧。”
“這么快?”池婧勸說著,“你再多待幾天,我還可以給你做飯呢。”
周正昀理由充分地說,“下周三我要拍隱形眼鏡的平面,而且我得回家給藻球換水。”
“什么東西?”
“藻球,海藻球。”見池婧表情愈加困惑,周正昀拿起手機,找到自己的網(wǎng)購記錄,開始讀起賣家寫的詳細介紹,“幸福藻球,是冰河時期的遺跡,來自北海道阿寒湖的球形綠藻植物。”
讀完,她順便把手機舉到池婧眼前,只見池婧慢慢抿緊嘴巴,但是面無表情。周正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池婧也展開笑顏。
周正昀邊笑邊說,“你臉上真的就寫著‘無語’兩個字。”
“不然呢,我還能說什么,人家是冰河時期的遺物,我算哪塊小餅干?”
“遺跡啦。”
池婧建議著說,“你要養(yǎng)這種水生物,干嘛不養(yǎng)魚?”
“我養(yǎng)過,”周正昀凝視著她,試圖喚起池婧的記憶,“小時候我養(yǎng)過龍蝦,你還記得嗎?兩只小龍蝦,養(yǎng)在圓形的小魚缸里,那天親戚家的兩個男孩子到我家里玩,他們硬要吃我的龍蝦,我爸媽為了哄他們,就把我的龍蝦清蒸了,把我給氣哭了。”
池婧嘆氣,“吃飯吧。”
“飯還沒上呢。”
池婧又說,“喝茶吧。”
周正昀笑道,“你可以試試,特別好養(yǎng)的,只需要一周換一次水,你給它們找個漂亮的玻璃瓶安家,擺在你的辦公桌上,綠色植物還養(yǎng)眼,看著它們慢慢長大,就有一種幸福感。”
“多久能長大?”
“每年生長0.3厘米。”
“我就不該問。”池婧說。
隔壁包間傳來陣陣笑語,聽聲是兩個女孩子。程繼文不甚在意,然后見服務(wù)生端著折敷進來。折敷里是飯、汁物和向付,每種只有一口的分量,除出米飯以外,都是名貴食材。
程繼文不慌不忙地品嘗幾口,再用濕巾拭嘴,接著說,“冒昧問一下,李總,您知道去年到今年六月,國內(nèi)的紙媒誕生量是多少嗎?”
“我知道,沒有,還倒閉了一家。”
“是的,所以不是我不看好我們雜志的發(fā)展,而是整個紙媒行業(yè)的前景,很嚴(yán)峻,所有人都面臨同一個難題——錢從哪里來?這也是我們雜志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我知道,這也是我希望能解決的,我想我們可以在風(fēng)格上做一些調(diào)整,試著加入大眾的,接地氣的版塊。”
“太曖昧了,太模糊了,沒有人等得了我們慢慢地做調(diào)整,要賺錢必須快,且精準(zhǔn)。那些小視頻軟件之所以火遍大街小巷,就是他們能夠最快速的給到大眾想要的東西。所以對于我們來說,目前最快速的方式,就是拓展網(wǎng)絡(luò)平臺、多跟明星藝人合作。”
“你說的這些我……我是不想讓我們的《明麻》變得那么俗氣。在媒體平臺上,我們一直是很受推崇的,就因為我們的格調(diào),與那些瞄準(zhǔn)快餐市場的雜志不同。”
“他們夸這兩句,我們能賺到錢嗎?”程繼文說。
李平平啞口無言。
今日這番交談前,程繼文在他的印象中,是截至目前最年輕的新派時尚大佬,人們對于這一類的青年才俊,總有一個“刻板印象”,那就是天然的才華、世俗和酒池肉林腐蝕不了的身板、及時迸發(fā)的靈感和不凡的統(tǒng)籌能力。然而此刻,李平平覺得自己讓程繼文那一副自信而不倨傲的模樣,給騙了,將他想象的太夢幻了,他本人是一個現(xiàn)實派的商人,而非浪漫的藝術(shù)家。
隔壁包間里的周正昀也有同感,她覺得這個聲音很舒服的男人,怎么張口閉口錢錢錢的。
但他說的也沒錯,不是投胎精準(zhǔn),就要為錢所困,沒有錢,何止吃不上這里的一貫壽司,更是寸步難行。隔壁的這位男士,是個深知“民間疾苦”的。
程繼文不知道她給他立了個從小生活艱苦,長大靠自己奮斗出人頭地的人設(shè),他正說著:
“李總,如今不是一個只談風(fēng)月的時候,我們要解決如何‘活’下去這個問題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說句不好聽的,明天雜志停刊了,他們可能會緬懷一下我們的風(fēng)格,然后拿到舊書市場拍賣,一本兩百塊,結(jié)束,沒有下文了,”難聽的話說完,程繼文決定收尾了,“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要好好掙錢,關(guān)于入職這件事情,我可能要再考慮一下。”
不知是被程繼文俊朗的臉龐晃暈了,還是被他明著威脅暗藏親昵的語氣忽悠了,李平平馬上答應(yīng)著,“好好好,掙錢,先把錢給掙了,再談風(fēng)格!”
程繼文滿意地點頭。
不曾想,終究是程繼文上當(dāng)了。
在未來的某一日,一個懶洋洋的午后,雜志社內(nèi)上班的同事們或敲擊鍵盤,或捧著杯茶水偷閑,打破這份閑適的,是從來穩(wěn)重自若、待人有禮的總編程繼文,他沖出辦公室,對著李平平社長的背影,破口罵道,“有錢不賺王八蛋!”然后“嗙”地一聲甩上辦公室的門。
李平平與往常一樣,安撫著大家,“無事發(fā)生,繼續(xù)工作。”
大家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總編經(jīng)常針對社長的“爆發(fā)”,唯一受到影響的,只有總編甩門時從桌上震落的紙張。
食畢,閑聊幾句后,池婧說著要上洗手間,實際上,是離開包間來買單了。這一餐要花池婧近一個月的薪水,但是昨晚她見周正昀的心情很低落,估摸著跟相親有關(guān),今天瞧她還挺開心的,那么錢花的也值得了。
池婧走出包間沒兩下,周正昀與她心有靈犀,猜到她可能是去買單的,于是來到店門前的收銀臺,果然見到了池婧,她正等待前面一位男士先行買單。
周正昀打算走出店門,到外頭等著她,才邁開兩步,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帶松了。
李平平去買單后,程繼文也走出包間,但是他折入洗手間,洗了個手,出來途經(jīng)料理區(qū),廚師捏壽司的醇熟手法,吸引了他的視線,他沒有看到靠近玄關(guān)前,有個人影蹲了下去。
直至即將撞上人的那一刻,程繼文才驚然醒覺,心里暗呼一聲,及時止住腳步,跟著條件反射地繞開了這個女孩子。她穿著成套的藍色運動裝,因為半跪著系鞋帶,黑色的長發(fā)似乎要垂到地上,也遮住她的容貌,她系鞋帶的手很纖秀、白皙——這是程繼文從她身旁經(jīng)過的時候,眼里看到的一切。然后店門外的李平平朝他招手,他再沒有停下地走了出去。
周正昀系好鞋帶,池婧也已買完單,過來挽住她的胳膊,“走吧!”
“嗯!”
周正昀與程繼文沒有見到面之前,曾經(jīng)距離彼此只有十厘米這件事情,沒有人知道。
假如不存在那一場程序錯誤的意外,他們今生最近的距離,也止步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