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清河(下)
    水綠南薰殿建于太液池西畔,臨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回,竹簾密密低垂,殿中極是清涼寧靜。才進殿,便聞得清冽的湖水氣息中有一股淡雅茶香撲面而來。果見玄凌與曹容華對坐著品茗,玄凌見我來了,含笑道:“你來了。”
    依禮見過,微笑道:“皇上好興致。從何處覓得這樣香的好茶?”
    玄凌呵呵一笑:“還不是老六,費了極大的功夫才尋了這半斤‘雪頂含翠’來,真真是好茶。你也來品一杯。”
    “雪頂含翠”生長于極北苦寒之地的險峻山峰,極難采摘,世間所有不過十余株。因常年得雪水滋養(yǎng),茶味清新冷洌,極是難得,輕易連皇室貴胄也難以嘗到。
    “王爺真是有心。”我向四周一望,道:“臣妾聽聞皇上適才與王爺射獵得了極好的彩頭,怎的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故意與玄凌玩笑:“準是王爺聽說臣妾貌若無鹽,怕受驚嚇所以躲開了。”
    玄凌被我慪得直笑,指著我對曹容華道:“琴默你聽聽,她若自比無鹽,朕這后宮諸人豈非盡成了東施丑婦一流。”
    曹容華眼波將流,盈盈淺笑,手中只慢慢剝著一顆葡萄,對我道:“王爺適才還在,只因越州新進貢了一批琺瑯瓷器來,王爺急著觀賞去了。”說罷舉手遞了剝了皮的葡萄送到玄凌嘴邊,“婉儀妹妹美貌動人,不過謙虛罷了。皇上聽她玩笑呢。”
    玄凌張嘴咽了,皺著眉笑:“不錯不錯。果然孔夫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我舉了團扇障面,假意惱怒道:“這話臣妾可聽的明白,皇上把臣妾比做小人呢。臣妾可不依。”說罷一拂袖道:“皇上不喜臣妾在眼前,臣妾告退了。”
    玄凌起身拉住我,道:“說那么些話也不嫌口干,來,嘗嘗這‘雪頂含翠’,算朕向你賠不是可好。”
    我這才旋身轉(zhuǎn)嗔為喜,“皇上真會借花獻佛,拿了六王的東西做人情。”
    玄凌道:“人情也罷了,你喜歡才好。”這才坐下三人一起品茶。
    曹容華聽我與玄凌戲語,只靜靜微笑不語,秋波盈盈,別有一番清麗姿色。半晌**含笑徐徐道:“俗話說千金買一笑,皇上對婉儀妹妹此舉也算抵得過了。”
    我臉上微辣,亦笑:“叫容華姐姐取笑。”
    曹容華取盞飲了一口茶:“清香入口,神清氣爽,六王果然有心。”說著用團扇半掩了面道:“臣妾聽說皇上當日初遇婉儀妹妹,為怕妹妹生疏,便借六王之名與妹妹品簫談心,才成就今日姻緣,當真是一段千古佳話呢。”
    聽得曹容華說及當日與玄凌初遇情景,心頭一甜,紅暈便如流霞泛上雙頰。玄凌正與我相對而坐,相視俱是無聲一笑。
    忽然隱隱覺得不對,當日我與玄凌相遇之事雖然宮中之人多有耳聞,可玄凌借清河之名這樣的細微秘事她又如何得知。記憶中我也似乎并未與人提起。如此一想,心里不由得忽地一沉。
    正思量間,曹容華又道:“如此說來,六王還是皇上與婉儀妹妹的媒人呢,應該好好一謝。何況這位大媒俊朗倜儻,不知朝中有多少官宦家的小姐對他傾心不已,日夜得求親近呢。想必妹妹在閨中也曾聽聞過咱們六王的盛名吧?”
    玄凌聞言目光微微一閃,轉(zhuǎn)瞬又恢復平日望著我的殷殷神色。雖然只那么一瞬,我的心突地一跳,頓覺不妙,忙鎮(zhèn)定心神道:“妹妹入宮前久居深閨,進宮不久又臥病不出,不曾得聞王爺大名真是孤陋寡聞,曹姐姐見笑了。”說罷輕搖團扇,啟齒燦然笑道:“皇上文采風流,又體貼我們姐妹心思怕我們拘束,不知當日是不是也做此舉親近姐姐芳澤呢?”
    雖與曹容華應對周旋,暗中卻時時留意著玄凌的神色。玄凌倒是如常的樣子,并不見任何異樣。我已竭力撇清,只盼望玄凌不要在意她曹琴默的挑撥。如果他當真疑心,心中微微發(fā)涼。不,以他素日待我之情,他不會這樣疑我。
    曹容華只安靜微笑,如無聲棲在荷尖的一只蜻蜓,叫人全然想不到她的靜默平和之中暗藏著這樣凌厲的機鋒,激起波瀾重迭。她看一看天色,起身告辭道:“這時辰只怕溫儀快要餓了,臣妾先回去瞧瞧。”
    玄凌頷首道:“也好。溫儀最近總是哭鬧,江太醫(yī)常為你把平安脈,也讓他看看溫儀這樣哭鬧是什么緣故。”
    “是。臣妾讓江太醫(yī)看過再來回稟皇上。”說罷從容淺笑退了下去。
    殿中只余了我和玄凌,浣碧與其余宮人候立在殿外。空氣中有膠凝的冷涼,茶葉的清香也如被膠合了一般失了輕靈之氣,只覺得黏黏的沉溺。遠遠樹梢上蟬一聲迭一聲的枯啞的嘶鳴,攪的心里一陣一陣發(fā)煩。
    玄凌的嘴角凝著淺薄的笑意,命人取了一把琴出來:“這把琴是昔日先皇舒貴妃的愛物,先皇幾經(jīng)波折才為她求來的。你來之前朕本想聽人彈一曲,可惜琴默人如其名,在琴藝上甚是生疏。”
    我道:“臣妾著人去請惠嬪姐姐過來吧。”
    “惠嬪音律曲調(diào)的精通嫻熟皆在你之上,可是曲中情致卻不如你。如此良琴缺了情致就索然無味了,還是你來彈奏一曲吧。”
    我道:“那么臣妾為皇上彈奏一曲吧。”
    玄凌望著我道:“好。碧波清風,品茶聽琴,坐觀美人,果然是人生樂事。就彈那半闋《山之高》罷。”
    我依言輕撫琴弦。果然是上好的琴,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盤之中。只是此時此地我心有旁騖,心思沒有全付與此琴,真是辜負了。
    一曲終了,皇帝撫掌道:“果然彈的精妙。”皇帝炯炯的逼視著我的眼睛,過了片刻,才揚起淡淡一抹笑,道:“嬛嬛對朕的情意朕完全明了。只是不知道嬛嬛是何時對朕有情的?”
    心頭猛然一緊,他果然如此問了。他終于還是問了。容不得我多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從容不迫的跪下道:“嬛嬛喜歡的是站在嬛嬛面前的這個人,無關名分與稱呼。”
    皇帝并不叫我起來,只不疾不徐的說:“怎么說?”
    “皇上借清河王之名與臣妾品簫賞花,嬛嬛雖感慕皇上才華,但一心以為您是王爺,所以處處謹慎,并不敢越了規(guī)矩多加親近。皇上表明身份之后對嬛嬛多加照拂,寵愛有加。皇上對嬛嬛并非只是對其他妃嬪一般相待,嬛嬛對皇上亦不只是君臣之禮,更有夫妻之情。”說到這里,我抬頭看了一眼玄凌,見他的神色頗有觸動,稍稍放心。
    我繼續(xù)說:“若要非追究嬛嬛是何時對皇上的有情的,嬛嬛對皇上動心是在皇上幫我解余更衣之困之時。嬛嬛一向不愛與人有是非,當日余氏莽撞,嬛嬛當真是手足無措。皇上出言相救不啻于解困,更是維護嬛嬛為人的尊嚴。雖然這于您只是舉手之勞,可在嬛嬛心目中皇上是救人于危困的君子。”
    玄凌眼中動容之情大增,唇邊的笑意也漸漸濃了,溫柔伸手扶我道:“朕也不過是隨口問一句罷了。”
    我執(zhí)意不肯起來,“請皇上容嬛嬛說完。”身軀伏地道:“嬛嬛死罪,說句犯上僭越的話,嬛嬛心中敬重您是君,但更把您視作嬛嬛的夫君來愛重。”說到后面幾句,我已是聲音哽咽,泣不成聲。
    玄凌心疼的把我摟在懷里,憐惜道:“朕何嘗不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朕愛重你勝過所有的嬪妃。今日之事確是朕多疑了,嬛嬛,你不要怪朕。”
    我靠在他的胸前,輕聲漫出兩字“四郎。”
    他把我抱的更緊,“嬛嬛,你剛才口口聲聲喚‘皇上’陳情,朕感動之余不免難過,一向無人之處你都喚我‘四郎’。嬛嬛,是朕不好,讓你難過了。”眼淚一點點沾濕了他龍袍上猙獰鮮活的金線龍紋。夏日天氣暑熱,我又被玄凌緊緊擁在懷里,心卻似秋末暴露于風中的手掌,一分一分的透著涼意。
    離開了水綠南薰殿時已是次日上午。雖是西幸,早朝卻不可廢,玄凌依舊前去視朝,囑咐我睡醒了再起。
    浣碧跟著我回到宮中,見我愀然不樂,小心翼翼的道:“小姐別傷心了。皇上還是很愛重您的。”
    嘴角的弧度浮起一個幽涼的冷笑,“皇上真的是愛重我么?若是真愛重我怎會聽信曹琴默的讒言這般疑我。”浣碧默然,我道:“你可知道,我昨日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消除皇上疑心,保住這條性命。”
    浣碧大驚,立刻跪下道:“小姐何苦如此說?”
    我伸手拉她起來,黯然道:“剛才我的話若答的稍有偏頗不慎,便是死路一條。你以為皇上只是隨口與我說起昔日溫柔?大錯特錯。他是試探我當初動心的是以清河王為名的皇上還是九五至尊的皇上。若我答了是當初與我閑談品簫的皇上,那么我便是以天子宮嬪之身與其他男子接近,是十惡不赦的淫罪。”
    浣碧忍不住疑惑道:“可是是皇上先出言隱瞞的呀?”
    “那又如何?他是皇帝,是不會有錯的。正因為我不知他是皇帝,那么他在我心目中只是一個其他男子,而我對他動心就是死罪。”
    浣碧張口結(jié)舌:“那么您又怎的不能對表明了身份的皇上動心?”
    “他是皇帝,我可以敬,可以怕,但是不能愛。因為他是君我是臣,這是永遠不能逾越的。我若說我是對表明了身份皇帝的動心,那么他便會以為是屈服于他的身份而非本人,這對一個男子而言是一種屈辱。而且他會認為我對他只是曲意承歡,媚態(tài)相迎,和其他嬪妃一樣待他,根本沒有一絲真情。這樣的話,我面臨的將是失寵的危機。”
    我一席話說完,浣碧額上已經(jīng)冷汗淋漓。
    我長嘆一聲道:“你可知道,這寵與不寵,生與死之間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浣碧說不出話來,半日方勸道:“皇上也是男子,難免會吃醋。清河王又是那樣的人物。皇上有此一問也是在意小姐的緣故啊。”
    “也許吧。”我怔怔地拈了一朵玉蘭在指間摩挲,芳香的汁液粘在手心,花瓣卻是柔弱不堪的零落了。
    槿汐在宮中多年,經(jīng)歷的事多,為人又沉著。趁著晚間卸妝,無旁人在側(cè),便把水綠南薰殿中的事細細說給了她聽。
    槿汐沉思片刻,微微倒吸一口涼氣道:“小主是疑心有人把小主與皇上的私事告訴了曹容華。”
    我點點頭,“我也只是這么想著,并無什么證據(jù)。”
    槿汐輕聲道:“這些事只有小主最親近的人才得知,奴婢也是今日才聽小主說起。當日得以親見的只有流朱姑娘而已。可是流朱姑娘是小主的陪嫁”
    我蹙眉沉思道:“我知道。她的跟在和我恁多年,我是信得過的。絕不會與曹氏牽連一起來出賣我。”
    “是。”槿汐略作思忖答道:“奴婢是想,流朱姑娘一向爽直,不知是否曾向旁人無心提起,以至口耳相傳到了曹容華的耳朵里。畢竟宮里人多口雜。”
    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解釋。無奈道:“幸好皇上信了我,否則眾口鑠金真是無形利刃啊。”
    槿汐點頭道:“的確如此。別的都不要緊,只要皇上心里信的是小主就好。”